神使所在的沙漠往南的地方,有一片连绵的群山。连绵不绝的高峰蔑视着在其间行走的点点人影,如若忽视那些断崖与山峰间的险路,山峦间便只有一条狭长的道路蜿蜒地流向一道高墙。两侧的山尖被常年不化的积雪染白,残破的墙砖被积年累月的战乱染黑,这高墙间的,便是隔绝了大地最南侧土地的咽喉要地——雪门要塞。
数百年间,圣光皇朝的无数次远征,最终都只得屈服于这面高墙之下。无数次失利后,也曾有人试图穿行于高山与悬崖之间,或者从海上绕道而行。可山路实在凶险难测,魔剑的大裂缝边,激流又疯狂地扯着它周遭的一切,不知满足地跳入名为归墟的大空洞,吓得南北的船只不敢靠近。将木材与工匠运到满是风沙的中部再制造船只虽不失为一种选择,但也同样困难重重。相比之下,南边的暗族人却能轻易地在家园边组成船队,伏击那些冒险前行的小船,甚至在圣光皇朝夺下雪门后,乘船登陆中部,围困那些坐在雪门的地面上气喘吁吁的军人,让他们被饥饿压垮。
因此,当圣光皇帝功与神使一道挥兵南下,当神的火焰灌满整座雪门要塞,当北方的铁蹄踏遍南方大地,圣光皇朝的军人们终于握稳了这恐怖的雪门要塞,自然也要凿穿大部分船只,再让山路险上加险,充分享受这面高墙。他们自豪地吹嘘,就算叛乱再度兴起,也只能止步于这高山之下。
然而,此时此刻,当新的神使仍然迷失在满天的黄沙中时,动乱的滚石却早已悄然松动。而那最先坠落的石屑,恰恰就落在这群峰之间,雪门之前。
从雪门中向南方赶出了百余个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大步前行。他们身后紧跟着一群商人,簇拥着一辆被黑布遮严的马车,左顾右盼,行色匆匆。
顺着蜿蜒的小径,他们穿过重叠的山峦。领头的军人警惕地看向前方,弯道来回蔓延,尽头忽然出现了一批巡逻的人。他伸出手,与往来的巡逻部队领头人打个招呼。他们彼此看看对方手心上的白色月印,就放宽了心,大声闲聊着擦肩而过。
领头人抬了抬头,太阳已经西斜,他们还得加紧赶路。他转而直视前方,却又不由停下了脚步。那个方才和他打招呼的光族同胞手中,忽然出现了一把匕首。他忙想要转身,却只觉身体无比沉重,他的双眼向下看去,发现浓浓的鲜血早已顺着他的脖颈之处涌出。一个墨绿色的人影略过了他的身侧,张开了一双猩红的眼瞳。
他无力地向后倒去,口中只挤得出沙哑的低语,那渐渐失去了光彩的眼睛里倒映着骇人的光景——
神话中的三头魔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在人群间穿梭,杀戮。三张蛇嘴中伸出锐利的尖刺,直直扎入那些商人打扮的人的咽喉,瞪大双眼的头颅一一弹起,滚落深不见底的山崖之中。
魔蛇没有身子,三条扭曲着的脖颈卷在一起,汇成了一根粗壮的握把,缩到一人的右手之中。
那是一个全身上下裹着紧身的墨绿衣服,只露出双眼和右臂的人。泛着绿光的鲜血透过手心,顺着那握把缓缓流下。墨绿色的经脉如同疯长的爬山虎,挤满了那健壮右臂的每一个角落,甚至从他双眼旁的皮肤间钻出。如同压着湍急的水流一般,蒙面人身上的那些经脉不时剧烈地起起伏伏。黯淡的夕阳下,他那被血红色泼满的双眼闪着刺眼的光芒,急速地逼近了被人群紧紧护住的马车。
鲜血如喷泉般从一颗颗头颅上涌出,商人模样的那些人刚伸手去找藏着的刀刃,墨绿的人影便早已蹿到那正中的马车之旁。那血目之人将血红的双眼微微一转,被绿手套牢牢包裹的左手伸入一颗嫩绿色的光球之中,飞速舞动。
他勾起食指,一条魔蛇便扭过脑袋,飞向另一侧守卫的头颅,他又轻轻抬了抬中指,另一条魔蛇便抬抬身子,正刺入一个较为高大的士兵的喉咙。左手在绿光中上下翻飞,他扭过头,松开了连着三头蛇的握把,右手掐入身侧一人的咽喉,轻轻一捏,血浆四溅。
领头人的身躯终于无力地倒下,第一声惨叫声撕裂了冷漠的群山。在那掏出了匕首的巡逻部队领头人的身后,数十个巡逻士兵打扮的人抬起头,露出猩红色的双瞳,如同踉跄的野兽,跳着,爬着,踏过被鲜血染红的道路。那缩在绿衣中的人已然踏上马车的车顶,在夕阳的余晖中,三头的巨蛇把影子投到墙上,贪婪地捕食着地上那些哀嚎着的生灵,便好像是神话时代妖魔横行的戏码,在这大地之上再次重演。
马车里,一个女人紧紧抱着一个青年,捂着他的眼睛,颤抖着,瞪着帷幕之外,那场无声的惨剧。她也只在传闻中听说过这样的骇人情形,在十四年前的暗族叛乱间,曾经潜入都城,屠杀一众高官重臣的暗族叛党!握着形似三头魔蛇的藤蔓长鞭的人!“绿影鬼!”
杀戮瞬间便已结束,只剩下了满地的尸骸。那群血目的狂徒一边狂笑着将刀剑捅入尸骸之中,一边将它们扔下了高高的山崖。魔蛇那滴着鲜血的身躯撕开了马车华美的布帘,轻轻拍向了车内那两人的后脑,止住了他们的颤抖,他们便一齐无力地倒下。
“撤退。”车顶那个绿衣人以毫无语调的冷淡言语发布了一条命令,随即松开了他的右手。那蛇鞭的握柄忽然钻入他手心鲜血淋漓的伤口,他全身上下似乎有无数条小小的蛇,撑着那贴身的绿衣,滑过那右臂上突起的经脉,飞速地游动。最后,就连三个蛇头与蛇嘴中的尖刺,都像是被拆散的棉线娃娃一样,化作丝线,消失在他身体之中。
绿衣人的手心依旧像是一条宽阔的河流般流血不止,突起的经脉如同一群永远不知疲倦的顽童,在他体内上蹦下跳。但他并未发出一声哀嚎,而是跳入马车里,将昏死的二人摁到自己怀中。
他跳下马车,粗暴地压着那两个昏死过去的人,向南方迈出了匆匆的脚步。那些对着最后几具没有扔下山崖的无头尸体施暴的人看到他的身影经过自己之后,便如同触电一般跳起,向悬崖扔下死尸,跟着飞跑。那个伪装成巡逻部队领导者的光族人也用一块黑布蒙住了自己的面容,跟上了飞奔的人群,在远处跨上早已准备好的马匹,奔向了南方。
等雪门附近听到惨叫的军人们气喘吁吁地赶到弯道的一头时,等待他们的,已然只有满地的血污。
鲜血滴落漆黑的山谷,狂风挤过山峦,将无声的哭诉远远传唱。
与此同时,沙漠之中。漫长的路途让狂风也失去了威望,葱翠的树影在风的指挥下唱着安抚人心的歌谣。神使正领着他的朋友们前行,在黄沙尽头的湖泊上留下倒影。按照在沙漠中商议好的,他们沉默地前行,步伐坚毅果敢。
那些为神使降世而担忧的大人物们,想要调查他的身世,恐怕轻而易举。因此,左顾右盼反而会引人生疑,不如装作衣锦还乡,找熟人叙旧告别,反而显得稀疏平常。
不远处坞堡的大门大方地敞开,诉说着难得的和平与安宁。三个穿着盔甲的骑马汉子从门内奔出。其中的两个到了不远处便疑惑地勒马熟视,还有一个却不听另外两人的呼喊,直直冲到了年轻神使的跟前。
“小少爷!”那人略带焦急地向他喊道,“您又惹什么事啦?前一阵子忽然有一批商人打扮的人来到了这附近,到处在打听您的消息啊!”神使正犹豫着如何称呼对方,那人却仍自顾自地滔滔不绝,“您不该跑回来的!惹了事总得先避避风头!”
另外那两人从他两侧赶来,按住他的肩膀,才止住了他的言语。两人似乎在不远处讨论过什么,这下子正忙着对先前赶来那人低语。
“诸位,”神使总算能够方便地称呼他们了,便开口道,“我没惹什么祸,我通过了圣徒的试炼,”他胸前的护心镜上忽然迸发出耀眼的火光,吓得那几人慌忙跌下马背,脚步踉跄,“我回来,是想和伦伯道个别,我还有别的使命,很快就要远走他方。”
这些说辞自然是他们商议得出的,神使装出一副傲慢的样子,以此来掩盖自己不认识众人的事实。那几人忙着跪到地上,喊着,“参见神使大人!”
“都起来吧!”神使稳稳坐在骆驼之上,“刚刚说的,是什么商人打扮的人来打听我呢?”他们正欲回答,他又对着那些马扬了扬头,“边走边说如何?”
三人本想骑马跟到他后面,他却故意推托说那样太慢,有些强硬地坚持让他们走到前面,好叫他们带路。他们中的一人恳求他允许自己回去禀报老爷,他也欣然应允。
走近坞堡,才发现它比想象的要小。阳光下,麦田像是城墙的金色倒影似的向外延伸,几个农人手持镰刀,正忙着在田间收割。那两人对打探者的身份也并不确定,只徒劳地将所有近处远处的势力猜了个遍。
房屋倒是幸运,纷纷缩入砖墙的怀抱。他们刚走入堡垒,目光便被正中的一栋三层的大木屋吸引了过去。周围的住宅彼此挤在砖墙之下,共享着一条条阴暗而污秽的小巷,这大屋却舒舒服服地舒展开了身子,享受着洒在它棕红色身躯上的阳光。那回去禀报的人将马匹暂时留在了房外,无言地诉说着这座大宅的主人。
神使等人缓缓靠近大宅,城墙边的屋子里探出一道道好奇的视线,但他们始终昂首挺胸,像是全然不顾及这些目光一样。
大门徐徐打开,一个精瘦的,皮肤黝黑的中年人快步走出,先前那信使拘谨地跟在他的身后。中年人也是一头深棕色卷发,浅棕色的双瞳中洋溢着兴奋与喜悦,额间的皱纹欢快地舒展开来。
中年人缓缓抬起双臂,向神使快步走来,神使似乎便确信了那是他要找的人,慌忙爬下骆驼。待他的目光再度移到中年人身上时,却发现他正犹豫地低着头,挪动着位置。神使正犹豫着是否要发问,中年人便理了理绣着美丽花纹的衣袖,犹豫地缓缓跪倒。
神使忙冲上前搀住他,急切的话语脱口而出,“别这样!伦伯!”
“你回来啦!小琅!”中年人激动地抓住他的双手,凭着朋友们在其他坞堡里打探到的的信息,神使终于拼凑出了自己的来历。大地主唐伦的弟弟的儿子,唐琅,这在附近的其他坞堡之间,也不算太过陌生的名字。
“……唉,我冒昧了,神使大人!”就在神使思索时,中年人的语气却尊敬了起来。
“求您别这样,伦伯!”神使唐琅低声说,“要不,咱们私下聊聊?”
“……遵命!”中年人大声答道,又看着唐琅的双眼,悄声说道,“这个主意好!”他歪过头对唐琅的朋友们喊了一声:“诸位客人!屋内请吧!唐家堡欢迎你们!”说罢,便引着唐琅进了大宅。
他刚引着唐琅进入一间空房,唐琅便抢着关上房门,不顾他的惊讶,压低了声音,将因试炼而失去记忆的事和盘托出。中年人一副惊异的表情,唐琅却仍然喋喋不休地,说出了他们来坞堡时的计划,并为方才对长辈的傲慢请求原谅。
“失忆……吗……就连你的父亲……唉,算了!先不提这些了!”中年人装出了一个温暖的笑容,遮掩了自己心事重重的神色,笑着拍了拍神使的手臂,“傻孩子!你的朋友们给你做了那么小心的安排,你怎么也不确认下我的身份,就这样全说出来了?”
唐琅不由愣住,中年人的笑声便更大了,“坐!”他拉着唐琅坐下,“我就是教训教训你!放心,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知道我的?唉,你也出息了啊!小琅!”
唐琅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容,忙着请教伦伯自己过往的经历。
这时,他的长辈唐伦却又闭上了嘴,蹙起了眉。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回踱步,过了好一阵子,才又回到桌边坐下,把唐琅的一只手抬上桌子,并用手握住,“孩子,你先别急!你听我讲啊!”
唐伦安慰地拍打着唐琅的手臂,“你过去那些事啊,唉,说真的,”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阵子,然后,唐伦轻轻地说道:“不知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