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从大地的一脚缓缓袭来,悄然吞噬着沙砾的余温。黑夜的气息是如此凝重,让这些滚烫地沙丘都瑟瑟发抖。
细细的枯枝在黑夜中挣扎着发出光和热,旁人便渐渐抱紧身子,一点点往火堆缩去。
神使丝毫没有感觉到寒冷,但看着他们都在篝火旁瑟瑟发抖,他便在心中默默许愿,许愿一簇温暖的篝火。
“拔出这把剑。”那深沉的声音再度响起,他吓得往后一倒,又赶忙稳住身子,“一点小火尚能直接通过盔甲传递,如果您要隔空生火或者燃起大火,您就需要拔出这把剑,对着它,对着我许愿。”
他见周围的人敬畏地看着他,忙笑了笑,“我这就给大家弄一簇更温暖的篝火。”
说着,他拔出利剑,其余的人慌忙缩向远处。他有些落寞地笑了笑,随即剑指火堆。数米高的烈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四周的沙地。他正欲炫耀,才发现同伴们又跪倒在地。
“诸位与我既然是在‘试炼’中患难与共的战友,彼此又无雇佣关系,为何却非要表现得像是下属一样?”他收起了神剑,疲倦地对他所信任的朋友们笑了一笑,“况且,这一路上连个能互相开玩笑的旅伴都没有,也实在过于无趣……”他见众人仍犹豫不决,叹了一口气道,“……总之,先都请起吧,这不过是生个火而已。”
“神使大人太谦虚了,”虎叔恭敬地回话道,“如此神迹,我们大家都是佩服不已啊!”
他有些害羞地笑了笑,“路上不是说,人人都能操控这些水啊火啊之类的吗?”为了触及那躲藏在迷雾中的记忆,他同意了虎叔的提议,要他们在路上和他讲讲大家都知道的事,唤起他的共鸣,众人便也为他讲述了世人皆知的《史经》。
虎叔笑了笑,“神使大人误会了。世间绝大多数的人能够操纵的神力,光是点燃柴火都已经有些吃力了。要是人人都有您一般的神威,军队都用不着训练士兵怎么用长矛和弓箭了,直接用神力就行。”
带着五角星挂饰的几个白袍人沉默地向他献上食物与清水,他用优雅的微笑表达了谢意,他们便感动得热泪盈眶。
晚餐结束后,众人围坐在如巨树般的烈焰下,看着干柴逐渐化为灰烬,火光却依然明亮如初。在这凭空而起的火焰之下,黄沙也在慢慢融化。人们先是呆愣愣地看着那烈焰,然后又不停不歇地表达着尊敬与感恩,直到神使也露出倦容,声音才逐渐减弱。
最后,万籁俱寂,一切沉入梦乡。
日出又日落,渺小的人影被黄沙的浪潮拍打,缓缓地被冲向远方。他们身侧的沙丘越跪越矮,脚下的沙地越踏越薄,一丛丛长着尖细叶片的小树丛从沙尘与碎石间钻出,一座座带着残破围墙的小堡垒自荒地与枯骨间现身。
他们告诉他,这些都是被废弃的坞堡。这传说中的圣花园里发生了太多的战乱,扑入战火者终将被战火焚烧。于是,人们转而建起堡垒,妄图从突如其来的战火中独善其身。但战火终究还是烧毁了孤零零的树木与田庄,黄沙踏着大步赶来,无论高墙是否破损,无论最终谁胜谁负,他们终究必须从堡垒中走出,离开自己曾经的家园,踏上漫长的旅途。
偶尔,远处也会冒出低矮的树丛,后面藏着未被沙土吞没的坞堡与田庄。但他们并未因此而停住脚步,骆驼背上的物资依旧充裕,而在这由神之使徒带队的人群里,连打探方位的跑腿差事都需要跑着争抢。
他们要去的唐家堡也是这样一个坞堡。四处打探后,他们了解到,那里的坞主,也是坐拥附近绝大部分土地的老爷,名叫唐伦。他们纷纷认定这就是神使的“伦伯”,拥有这样一个显赫的亲戚,这倒也坐实了神使“少爷”的绰号。
他也曾询问过他们的名字,他们便争先恐后地报上姓名,搅得他难以记忆,又不便立刻叫他们复述。他倒记得虎叔的全名是齐虎,毕竟他是那么的出众。但他更愿意和大家一起尊称他为虎叔,虽然这常引起一阵惶恐的推脱。
在他们的话语的引导下,他也重新了解了,甚至像是重新忆起了,创世的神话,以及众人参与试炼的经过,便像是他并未失去这些过往,只是暂时无法触及它们一样。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是囚徒,在漆黑的栏杆外看见了穿着白袍挂着五角星的,神的信徒。信徒们被主教选中,要去参加神圣的试炼,而主教也允许他们为部分囚徒带去殊荣。
信徒们为参与神圣的圣徒试炼而感到光荣,更为之后要到都城里的大神塔任职而感到庆幸。囚徒们则感激地皈依于神的足下,以逃离监牢为交换同意参与试炼,留下诉说自己信仰的文书。直到踏入试炼的殿堂的那一瞬,他们才明白,试炼的失败意味着参与者的死亡。他们也才明白,他们多半是些没人会去寻访的孤僻之人,他们全都将被当作因为皈依神明而抛弃世俗远走他方的疯狂信徒。
因饥饿而被迫盗窃的农夫,因污蔑而被投入监狱的官吏……他听着他们争先恐后的诉苦,看泪水洒落,黄沙变得滚烫,最初的惊异也渐渐被怒火吞没。“到底是谁?”他握紧双拳怒吼,“是谁策划了这样一个骗局!”
他愤怒地扭过头,他们却匍匐在地,在他的怒火下颤抖。他瞪着那些弯曲的脊梁,艳阳也在天上煽风点火,“又没在说你们,何必这么惊慌?起来!”他跳下骆驼,怒喝一声,他们便几乎跳了起来,摇晃几下,笔直地站着。
见这些被他当作亲密的战友的人如此惶恐地站立在那里,有些委屈地承受着他的怒火,盲目信任友人的他不由地有些愧疚,愧疚也让他心底的怒火消散了几分。他站在滚烫的沙地上,大口呼吸着炽热的阳光,直到灌下一大口温水,才冲淡了心底的热浪,“抱歉,”他对着那些残留着恐惧的面孔苦笑,“是我太激动了。”
他苦笑一声,摆了摆手,迈开脚步,似乎这样就能吹散心中的愁云,“继续走吧!对了,您觉得是谁策划了这个骗局,虎叔?”
“草民不知道。”虎叔仍颤抖了一下,但并未再就称呼进行推脱,“不过既然是对全国下令,恐怕是圣光城里的大人物所为吧。”
“圣光城?”
“圣光皇朝的都城,在北边,那些大人物大多都住在那边。”虎叔朝北指了一指。
他顺着北边看去,目光所及,只有漫天飘舞的黄沙,“什么大人物?”
虎叔沉默了一小会儿,便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停到那身着囚服头发半白之人身上,“小龚,你应该清楚吧,你之前不是当官的吗?”
龚励,那囚徒,惊得退了半步,却又绽放出笑颜,忙着鞠躬道,“如若神使大人不嫌弃的话,下官这就向您汇报!”
“汇报什么?”神使一副困惑的样子。
“圣光皇朝的官制……大人物。”龚励的声音毫不掩饰他的激动。
神的信徒们伺候神使骑上骆驼,人群再次迈开脚步,在黄沙上留下短暂的脚印。
“功陛下一统南北后,打压了那些兼并土地压迫民众的士族,改革了体制,设立了尚书、门下、内史、秘书、内侍五省来辅佐他。可陛下不幸去世后,整个朝堂就乱套了——因为那神器的诅咒,陛下没有亲族,下一位陛下又要十年之后才会出现!各省一个不服一个管,群龙无首,所有人都乱作了一团!乱来乱去,最后还是像以前一样,推举了宰相大人,陛下不在时就听宰相大人的!这几代的宰相大人也都没触怒陛下,权势也越来越大。所以到了现在,因为神力的影响,历史反而诡异地绕了一个大圈,这五个省变得有名无实了,相关的权柄又都回到了宰相大人的手里。宰相大人发布命令,下面的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分着去操办,实际上,朝堂上的局势就是这样!”
“神使大人!他说的不对!”一个农夫嚷嚷道,“俺就是这附近的!俺们这每个城堡都有老爷,收税的当兵的也不是听什么‘在响’的,他们都只听都督的!”
“你怎么老是插我的话?”龚励正怒气冲冲的说着,却瞥见了神使的目光,忙换出一副笑容,在神使的骆驼下躬身继续道,“神使大人,是这样,暗族叛党始终蠢蠢欲动,为了防止族人被暗族奴役这样的可怕事情再度发生,陛下划分了北中南三个战区,每个战区由一个都督统辖,税收,打仗,还有派谁当官这些,都归都督管。他们一般就直接把手下的将军们同时封为管理各州的刺史……”
“对嘛!都督才是大人物!”那农夫又嚷嚷道。
“要不是因为总是打仗,他们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权力?再说了,都督还得给宰相大人交税的——你别老插嘴!”龚励不耐烦地嚷了一阵,又换上笑容,凑到神使附近,“其实,下官曾经就是在南部的泉涌都督手下,干着点管财政的活计。”他搓了搓手,凑过头去,“您看,南方那可是暗族叛党最猖獗的地方!这叛乱一发生,都督也难免会吃败仗。”
神使点了点头,他便又凑近了几分,“十多年前,南部的任荣都督打了败仗,被降职了,换泉涌都督上了台。”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忽然加快了语速,“您看,黄金可是这天底下最值钱的东西了!南北统一后,南部的掘金城就成了黄金的最主要产地,所以管财政的户部,靠着金子也为了金子,就一直在南部的军队和官府里安插人手,”他见神使回过头来,忙在他追问前又插了一嘴,“这位新的泉涌都督也是他们的人。”
神使愣了片刻,他便抢着说道,“他们靠金子行贿,掌控南方,同时掌控了金子的生产和流通,就更有操作空间了!他们就这样到处行贿,排挤他人!”
“怎么能这样!”神使愤愤道,“就没人管管他们吗?”
“请神使大人恕罪!”龚励又深深鞠了一躬,“老都督提拔起来的长官们也一直在抵制这样的行为,但现在老都督下了台,户部在南部的势力又越来越大,所以……”他假装苦恼地叹了一口气,在内心深处悄悄地期待着能依靠神使的帮助重新夺回职位。
神使回过头,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告诉我!出沙漠后,我会去找他们,听听他们的说辞,劝他们改过自新的!”出乎龚励意料的,神使竟认为只要通过劝告,便能改变一个人的念头!难道他周围的人之前都对他百依百顺,他一发牢骚就愿意为他改变吗?
龚励大张嘴巴,一时说不出话来。神使等待着他的话语,上下打量他,“对了,对不起,能否请你重复一下,你是怎么被投入监狱的呢?“
龚励慌忙埋下头去,“请神使大人原谅!只因我站在老都督那边,他们就诬陷我,将我投入大牢!他们还专门问我参不参加‘试炼’,给我换了监狱,我还以为是给我了诉苦的机会!”他的声音颤抖起来,“但谁知道!谁知道……”
“你受苦了,”神使从骆驼上跳下来,扶住了他的双肩,看向他,“别担心,之后我会跟他们说的。”
龚励的膝盖又软了下来,在神使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下官多谢神使大人了!下官扪心自问,在职期间,下官问心无愧!”他舔了舔嘴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眼珠子一转,快速说道,“神使大人实在是宽宏大量,德高望重!”他径直跪倒在地,“下官敬佩神使大人,只求神使大人再给下官一个机会,重返朝廷,为您效力!下官一定尽心尽力,努力回报您的恩情!”
神使有些发愣,“为我效力?”
“在路途上,听神使大人传授神的旨意后,下官一直在思索,”龚励将头埋到地上,“下官不才,斗胆提议,唯有立足于朝堂之上,才能让您的神意被世人所知晓!”
又几个囚犯跪倒在地。他们都曾读过些书,也都在朝堂担任过一些小小的官职,他们共同恳求神使,想跟着他一起重返朝堂。
“我得去当官?”神使喃喃了一声,竟向他们道了声谢,转过身,以一副写满了困惑的表情,沉默地走到前面。走了一阵子,他才回过头,发现他们仍跪在原地,忙开口唤他们起身。
那之后,他又向他们问了些关于朝堂与地理的事。黄沙沉默地聆听他们的话语,时间悄然流逝匆匆。
地平线上又一次冒出一团团绿影,绿影聚到一起,化为了低矮的树林,湛蓝的湖泊,金黄的麦穗与高耸的砖墙。直到这远远望见了这一旅途终点之时,人们才终于放下了拘谨与恐惧,渐渐地对神的恩赐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