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一切的导火索。
烈火吞没圣徒的殿堂，为暗红的四壁镀上金光。
他踏着烈焰走来，扣在胸口上的五弦琴闪着刺眼的红光。火舌在他的脚底匍匐，热浪朝他的四周退让。
他踏出刻着太阳的大门，烈火忽然腾起巨浪，卷起闪烁着金光的殿堂，托着它，沉入鲜红沙砾的汪洋。巨响吸引了他的目光，他停下脚步，笔直地立于天地之间，手中的利剑正闪闪发光。那是令见者无不心存敬畏的剑，古朴的剑柄比纯金更加耀眼，鲜红利刃上的火焰和阳光一样明亮。
他有些迷茫地环顾四周，直逼地平线的滚滚黄沙，唯有在这附近才变得鲜红。不远处，全副武装的兵士围着数十个衣装各异的人，双方却一齐将头颅深深埋入滚烫的沙地，向他致以最敬重的跪拜。
“恭迎神使大人！”
他不由向后张望，发现他们竟是朝自己下跪时，还愣了半晌，才匆忙向前赶去。
“请等一等。”他听到身侧传来声响，声音深沉悠长，饱经沧桑。
他有些吃惊地扭过头去，望向手中的那一把剑，剑刃上的火光渐渐暗淡，低沉的声音随之传来：
“我是您忠实的仆从，您的利剑——夙愿之阳。”
他隐约察觉到声音来自那剑，便将它举至眼前，迷惑地凝望。
“您通过了试炼，成为了我的主人，获得了我的力量。但这次试炼的情况有些特殊——在您失去记忆的此时此刻，”他瞪大双眼，退了半步，“在您适应之前，请允许我向您献上一些谏言。”
他晃了晃脑袋，试图从迷雾中寻找记忆的晶石，却被那迷雾搅得阵阵头痛。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头，困惑地看向四周猩红的沙丘，艳阳压在他身上，疲惫盖过了迷茫与慌张。
“请允许我为您献上谏言。”那声音再度传来，“此外，请您不要大声呼喊，如果您面前的这些人通过您的话语了解到了您的无知，您可能会陷入不利的境地。”
他慌张地四处环视，随即带着深深的不安，深吸了一口气，挤出了一阵青涩的低语：“请讲。”
“这些人都相信一个神话，”神剑的声音愈发悠长，“说神派圣徒创造了世界，您方才经历的试炼也是对圣徒的祭拜，通过的人会被上天赋予神使的使命，传达圣徒的旨意。”
“什么旨意？”他压低了声音，轻轻问道。
神剑却发出一阵狂笑，“根本没有旨意！”那声音又笑了一阵子，才恢复平常的语调，“只有你们人类写得出神话，写出神话的人也总爱给自己图个方便——根本没有什么圣徒，通过试炼的人说什么是圣徒的旨意，那就是旨意！您现在既是神使，实则也是圣徒，是我这件神器的主人！以神的使徒的名义对人们下令吧，不要戳穿这个谎言！这只会给您带来不便，也不会有人心甘情愿地想要让所谓的真相毁灭自己毕生的信仰！”
带着几分焦躁，他四处环视，张着嘴，却没能吐出任何言语。
“非常抱歉，我险些忘了您失去了记忆。”神剑的声音变得轻柔了几分，“不过，若论及您想做的事情，在失忆前，我倒听您许诺过要救下这些被士兵们逼着去送死的朋友。”神使抬头望向跪倒在士兵中间的那些人，“其实，一开始，您是和他们一起进入您身后的那个试炼场的。而根据试炼场的规则，没能通过试炼的人，统统都会死在里面。”神使吃了一惊，不禁退了半步，“您面前的这些士兵知晓这一点，却还是将您与这些人赶了进去。因此，您曾独自守在里面，帮助这些人逃出了试炼场，并许诺称您将通过试炼，防止那些士兵再将他们赶回其中。”
“为什么那些士兵要再将他们赶回里面？”神使的声音中夹杂了几分因迷茫而生的焦躁，音调也因此提高了几分。
“他们只是在服从命令。他们接到的命令就是将您与这些人送进试炼场，这可能是因为给他们下令的人想要让你们中的某个人通过试炼，获得我的力量吧？”剑的声音依然平静而深沉，“这也意味着有人在窥视您的力量，因此，我再次恳请您小声一些，小心提防。我的话语只有您能知晓，但您若是鲁莽发言，不去营造神使全知全能的形象，反而被人认作了一个一无所知的年轻人，”神使不由张开嘴唇，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您又如何实现自己的愿望？”
愿望？在听到这个词的一瞬，如触电般，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人人安居乐业”
在所有记忆都已模糊的当下，唯有这愿望如此清晰。
是啊，他怎么会忘了呢？他隐约能忆起的最早的记忆，就是来自自己内心深处的一股强烈的冲动——穿上盔甲，通过试炼，获取力量！为了人人安居乐业的理想！
他望向了那跪倒的人群，一具具扑倒的身躯，在艳阳之下瑟瑟发抖。再度回顾了自己的理想后，在他眼中，眼前的这些人都变成了可怜的，需要他帮助的对象。
他看见他们长久地匍匐在滚烫的沙地上，颤抖着，双手都已有些发红。他忙赶上前去，将他们一一扶起，嘴角颤抖，无法对他们的感谢报以言语。他奔跑时，被他扔下的剑飘然而起，悄悄卡入了他盔甲后方的卡槽之中，卡槽随后缓缓关闭。
他看向那些人，他们双手叉开，十指相碰，放于胸前，仰望着他，却又躲闪着他的目光。在火辣的艳阳下，无数人的嘴唇微微张开，却始终无人发出言语。
在一阵沉默后，还是他先发出了有些犹疑的声音，“……我想和一起参加试炼的朋友们单独谈谈。”
那些士兵快速地互相对视，随后便向他单膝跪地，齐齐高喊“遵命”，逃跑似的退向了远方。“明智之举。”剑的声音从他的身后响起。
他环顾四周，待士兵们退得远了，便急不可耐地询问道，“请问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众人面面相觑，他疑惑地歪了歪头，那剑便发出略显焦躁的声音，“我提醒过您！您不该这么直白地告诉他们！您在显露自己的无知！一位神使不该表现得这样无知……”
他惊讶地缩了缩脑袋，有些疑惑地喊道，“可……可是，你不是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吗？我不请教他们，又还能请教什么人呢？”不知是因为成长环境较为安逸，还是因为性格上本就有些轻信盲从，这位神使竟将神剑言语中提及的朋友当作了完全可信的对象。这一盲目信任的原因恐怕只有在了解了他的过去之后才能清晰知晓，不过至少，他过去一定未曾遭到过友人的背叛。
几个穿着白袍，眼泪汪汪的人高喊着“不敢当！”扑倒在了他的脚边，他们胸前挂着的挂饰也垂到了地上。那是一颗五角星，五个角上分别画着火红的太阳，鲜绿的藤蔓，湛蓝的泪滴，金黄的酒杯，以及灰色的岩石。
紧接着，一个穿着一件写着大大的“囚”字的单衣的人也跪了下来，向他高喊道，“神使大人！”身着囚服之人看上去颇为年轻，头上却已有不少白发。他匍匐在地，仰起头来，喊道，“神使大人慈悲为怀！今日有幸相识，还请您帮帮小人吧！”他又埋下头去，语速越来越快，“小人名叫龚励，曾经入朝为官，侍奉圣光皇朝南部战区……”
神使正因神剑的警告而有些惶惶不安，待他说了一阵，才回过神来，忙询问道，“抱歉，你说什么？对了，请稍微讲慢一些！”
“神使大人！”听到神使的回复之后，一个皮肤黝黑的，身着单衣的壮汉也匍匐下去，高声喊道，“俺话少，俺能先说不？俺叫李老四，是个农民，俺想回家，请您……”
四周忽然嘈杂起来，又有好几个人匍匐了下去。
“好不要脸！”一个身穿青色长袍，高大壮实，身上缠满染血的绷带，右手手背上斜刻着好几道深深疤痕的中年人怒喝了一声，众人便忙止住了言语。这人见神使转身朝向他，忙低下头，又躬下身，不一会儿，又匍匐在地，“请神使大人恕罪，”虽是恭维的语调，那低沉的嗓音中却隐约含有几分霸气， “草民恳求大人，请允许我向这些兄弟说几句话。”
神使正有些茫然无措，正好需要通过倾听了解当下的状况，于是便点了点头，又满怀关切地看了看那汉子身上那些染血的绷带，略带犹豫地轻轻问道，“前辈请讲，顺便……您没事吧？”
中年人惊得缩了缩身子，“神使大人客气了！都是些最近受到的小伤，不碍事的！”他匍匐在地上高喊了一声，随即清了清嗓子，大声喝道，“诸位兄弟！救命之恩，自当全力报答！”他顿了顿，“我们都是神使大人救下来的！如今报恩尚且都来不及，怎么能再要求别的东西呢？你们的良心过得去吗？”
“虎叔教训的是！”众人发出了一阵参差不齐的喃喃低语，虎叔，那中年人，却把腰弯得更低了，“草民多有僭越之处，还请神使大人原谅！”
“前辈这样帮我说话，我感谢您还来不及呢！”因失忆而茫然无措的神使好似沙漠中一个渴得奄奄一息的旅人，在举目无亲之时见到有人主动向他施以援手，心中便情不自禁地涌出了满满的感激，“您这样帮助我，我们之前一定是很要好的朋友吧？还请不要拘谨！”他不顾中年人的惊讶，径直追问道，“对了, 前辈，我想请教一下，我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些人面面相觑，终究还是那被称为虎叔的中年人又弯下身子，答道，“禀神使大人，不是草民们有意瞒着您，只是我等其实是在‘试炼’前不久才和您相识的，彼此间也只用绰号称呼，没来得及请教您的尊姓大名。”
“我们不是些老朋友？”他隐约感到脑海中传来神剑的冷笑声，不由埋怨道，“你说他们是朋友的！我……那……”见到身前众人踌躇的目光，他又支吾了一阵，甚至有些愤愤然地来回踱步了起来。末了，他终于叹了一口气，垂着头走回了他们的面前“……算了，反正说都说了！而且，普通人难道就不能互相信任吗？这也更符合我的夙愿不是吗？”承认自己的错误向来是一种难题，这对神使而言也没有例外。于是，为了逃避错误，他短暂地说服了自己，心想既然说都说了，倒不如先询问下去，“……对了，请问，我的绰号又是什么呢？”
“请恕草民冒昧，”虎叔不胜惶恐地跪倒在地，恳切地说道，“我们称您为‘少爷’，因为您看起来像是个富人家的少爷。”
神使有些困惑地指指自己，扭扭身子，上下打量起自己来。那叫龚励的，方才跪倒的自称官员的家伙，忙搜了搜衣装上的口袋，捧上了一面镜子。
神使眼前一亮，忙道了声谢，接过镜子，仔细端详。
他约摸有十五六岁，娃娃脸，五官端正，有着浅棕色的眼睛和深棕色的卷发，黝黑的皮肤光滑细腻。他不高不矮，不算强壮，但也有些许肌肉，身上的盔甲呈凝固血液一般的暗红色。甲上有一些奇怪的，类似文字的符号，胸口处的护心镜被雕刻成一把五弦的竖琴，第一根琴弦上环绕着暗淡的红光。甲左臂末端带有与甲同宽的条形盾，在刺眼的阳光下，这盾像镜子一样闪闪发光。
他又道了声谢，还了镜子，只觉得困惑日益增长。
“冒昧请问，”虎叔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神使大人接下来可有什么安排？”
他茫然地望向虎叔，虎叔便接着说道，“您在‘试炼’时，曾经嘱托我们，要我们带您去唐家堡，找您的‘伦伯’，”说道这里，壮汉忽然踌躇了起来。
“说他会告诉您过去的事。”神剑代他说出了后半句，“您在失忆前托付过这样的事情，因此我才会认为他们是您的朋友。但是，即使是面对友人，一位能够接受神谕的神使也不应当表现得如此无知，您可以告诉他们……”
“朋友间自然要互相信任！”听到他失忆前也如此信任他们，神使为自己的误判找到了更多的借口，内心便更是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们了。他丝毫没有意识到，当时的自己也可能只是无法找到其他可托付的对象，“既然我都交代了这样的事情，那说明我在内心中还是将他们当作可以信任的朋友的，不是吗？”他看了眼面前的中年人，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自言自语，于是连忙说道，“哦！请您继续吧！我还说了什么吗？”
虎叔有些畏惧地缩了缩头，继续说道，“神使大人说，您能在那里寻访过往。”他犹豫了片刻，又补充道，“草民斗胆代表众人请愿，恳请神使大人允许我们随行，在这旅途中尽力报答您的恩情。”
几个人抬起头，支吾了片刻，又垂下头去。
“他们想回家的话，”神使看见那刚刚请求回家的农夫欲言又止的样子，就了解了那些人没有说出的话语，“就让他们回去吧，虎叔？”神使觉得用前辈称呼一位挚友有些生疏，于是便仿照着其他人的叫法，换了一种称呼。
“神使大人，恕我冒昧，”虎叔微微弯腰，不一会儿又改为低下头去，“那些士兵，以及幕后命令他们的大人物们似乎很关注您的神力，怕是会想方设法地来调查您。如果他们在这些人眼皮子底下回家，难免会被盘问，泄露对您不利的情况。”末了，他又补充道，“而且，您直接叫我齐虎就好了，这样的称呼草民实在是担当不起。”
“我也建议让他们留下，”剑的声音也附和道，“您富有威望，身居高位的人必定希望多了解您，被他们了解到您一无所知的话，您恐怕会被他们利用。”
“虎叔！”一人叫起来，“俺们绝对不说！您开开恩……”
“那我倒是问问你，有人拿着刀找上门来，你又能怎么办？”虎叔对他射去一道锐利的目光，止住了他的话语，“要是所有人的嘴都管得够紧，就没我……就没帮派什么事了！我又不是不准你回家，只是要你等一阵子！”
“那什么时候……”
“说了别急！”虎叔低喝一声，那提问的人便缩了缩脑袋，“等我们在那边了解点情况，商量好怎么应付询问后，自然会让你们走的！”似乎是想要安慰那人，虎叔大手一伸，拍到他肩膀上。那人却双腿一软，跌倒在地。虎叔不由笑出声来，又笑着前去搀扶那人。
“打扰一下，”神使却插话道，“请问，‘帮派’是？”
虎叔似乎哆嗦了一下，随即转身跪倒在地，“请神使大人原谅！那都是过去的事！草民现在已经金盆洗手了！”
“我随便问问罢了，”见虎叔反应如此激烈，神使匆忙岔开了话题。虽有些不理解为何需要如此顾虑，但既然关心他的前辈与辅佐他的神剑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他自己又失去了记忆，考虑起事情来也难免会不够全面，这么想着，神使便同意了他们的方案。于是，他对那些垂着头的人点了点头，说道，“对不起，只能委屈你们一阵子了。”
“不敢当！”听到神使竟在向自己道歉，那些人纷纷吓得趴倒在地，有的说着“荣幸跟随”，有的说着“俺很高兴”，不变的是那颤抖着的语调。
不知不觉间，阳光已然暗淡，他们终于走向了那群苦苦等候的士兵。士兵们远远地跪到地上，用辩解的语调说他们也有家室之累，只得遵守命令，并为之前的冒昧请求宽恕。他见他们也都一副愁容，又回忆起自己的夙愿，心想既然是“人人”安居乐业，那他们也应当是他需要帮助的对象。于是，由于除了一个空洞的夙愿之外，心中完全没有其他的区分是非曲折的标准，神使不顾朋友们的诧异，轻易便原谅了他们。
不过，若非宽容悲悯之人，又怎么会在被逼迫前去送死之时，即将失去记忆之际，只为自己留下这样一个宏大的夙愿呢？
他提出他们要单独行进，士兵们齐呼遵命，还留给他们两匹驮满物资的骆驼，又留下一匹当作神使大人的坐骑，却齐齐跪在地上，请求他留封信件说明，方便他们禀报上级。
他果断地答应了请求，接过纸笔，写下文字，思索片刻后，又在信末附上了一句：
“我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人人安居乐业。”
“如果您说这是神意，他们会更加配合，”神剑评论道，“罢了！也没什么区别——失去记忆，只剩这样一个模糊的心愿的人啊！”它毫不掩饰期待的语气，“我就再帮您一把吧！您可以想象一下，信纸角落上有一个火烧出来的剑的印子。”
他望向信纸的角落，小小的火花突兀地窜起，正好烧出一个光滑的，剑形的空洞。
他惊呼一声，信纸随手飘落，那群士兵仰起头来，随即便因仰慕到了神迹，再度匍匐在他的脚下。
就这样，在飘舞的沙尘间，一群人走向了看不见的远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