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惊眉坐在车里,扭头望向人来人往的医院急诊大门,局促不安地呼了口气。
在明州城刑警支队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不论资历如何,只要入队满三个月,任何人都可以主动申请带组侦查刑事案件,同事们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提供专业帮助。
此举不光可以调动新人的工作积极性,还可以融洽刑警队的氛围,更可以给领导一个考察新人专业能力的机会,所以这个传统一直延续至今。
玉惊眉虽然不算新人,但这次毕竟是她第一次带组侦查命案,哪怕谈不上惶恐,担心自己做不好的焦虑还是有一些的。
一旁的参芎将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道:“没必要担心,凡事都有第一次,按照平时那么来就行。”
坐在前排的两名警员也附和道:“是啊,有我们在,问题不大。”
有了同事们的加油打气,玉惊眉不再那么紧张,终于可以稳住心态,开始分配任务。
“骐哥、蔡妹,你们去药成功的公司和家里继续调查,参芎和我再次去医院查看蒋杏叶的情况,看看能不能录一份口供下来。”
“收到。”“收到。”
玉惊眉解开安全带下了车,与参芎一起进了医院。
路上,参芎道:“昨天我一个人来的时候蒋杏叶还在ICU抢救,希望现在她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可以给我们提供更多的线索。”
玉惊眉道:“最好能稳定下来吧,她儿子刚死,如果她也抢救无效,老天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急诊部的登记处,在出示了警官证之后,护士为他们调取了蒋杏叶的入院记录。
“经过抢救,病人在昨天晚上已经基本脱离生命危险,转到444号病房4号床,就在那边。”
护士为两位警官指明方向,“需不需要我通知病人的主治医生?”
“好,麻烦你。”
“请稍等。……两位警官,庄医生正在过来的路上,请稍等一会。”
“好。”
不多时,庄医生来到登记处。
“庄医生,请问病人目前的身体状况与精神状态是否支持短时间内的询问?”
庄医生看了看表,回道:“病人脱离生命危险已经有十八小时,今天早上我刚给她做过检查……”
庄医生顿了顿,眼中透露出不解:“除了外伤,她还受了不轻的内伤,不过奇怪的是,今天早上的检查报告显示,她的内伤居然奇迹般地好了大半。”
参芎好奇道:“庄医生你的意思是,她不应该恢复得这么快?”
“不错,”庄医生带两位警官走向病房,“呐,两位警官,不是我说话难听,别说她这么大的年纪,就是以你们的身体素质,也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恢复成她这样。”
玉惊眉道:“看来冥冥中自有天意,就连老天,也希望她能挺过来指证袭击她的歹徒。”
庄医生沉默了一阵,接着道:“她的精神状况看起来不错,不过我不确定她是否还能正常回答你们的问题。”
“你刚刚不是还说她恢复得很好吗?”
庄医生打开了444号病房的门,带他们来到4号床,“病人虽然恢复得很好,可她……可她的半张脸、两只耳朵、一只眼睛、鼻子和两片嘴唇,还有舌头,都被……我当医生十几年,从来没见过这么惨烈的伤势。”
“唉,”庄医生叹了一口气,“现阶段我们也只能保证她以这样的身体状态活下去。”
只见蒋杏叶直挺挺躺在病床上,她的头部至颈部缠着一层又一层纱布,从纱布的轮廓可以看出,她的五官和脸部的皮肤所剩无几,只有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露在外面。
那只仅剩的眼睛,充斥着怨恨与扭曲,像支布满锈点的利箭般死死盯着玉惊眉。
玉惊眉顿时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怨气冲天的眼神,这也更加坚定了她要找出袭击蒋杏叶的凶徒的念头。
玉惊眉出示了警官证:“蒋女士,明州刑警支队,玉惊眉。这位是我的同事——参芎。”
她开门见山道:“对于昨天下午袭击你的人,蒋女士你还有没有印象?”
一提到这个,蒋杏叶的身体就激动地颤抖起来,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声,似乎想要张嘴嘶吼,但无奈唇舌尽失,根本吐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玉惊眉连忙从口袋里拿出记事本和笔,递到蒋杏叶面前。
她之前调查过蒋杏叶的背景,知道她当过小学语文老师,即使现在无法说话,也可以通过写字交流。
庄医生吩咐护士将病床升起来,扶蒋杏叶坐正。
蒋杏叶颤栗着双手接过纸笔。
玉惊眉这才发现,原来蒋杏叶受伤的不光是脸部,就连手部都被野狗啃咬得残缺不全。
她实在想不通,到底老天要多么仇恨一个人,才会叫她遭受如此残酷的境遇。
蒋杏叶的手颤抖不止,花了好大功夫才歪歪扭扭地在纸上写出一个名字。
玉惊眉拿起记事本,深深皱起了眉头:“康……康如初?”
参芎问道:“这个康如初跟你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要袭击你?”
“呜!呜——呜!”
听到这个名字,蒋杏叶刹那间变得歇斯底里,双手不住捶打床板,喉咙中发出憎恨的低吼声,仿佛想控诉什么,眼睛也乍然凸起,好似要蹦出来一般。
突然,她口部的绷带往外大量渗血,竟然活生生被气吐血!
庄医生忙不迭上前急救。
护士则拉起了隔离帘,对玉惊眉和参芎道:“两位警官,不好意思,病人的身体状况不适宜继续接受询问,请你们回避一下。”
……
出了病房,玉惊眉盯着记事本上的名字,吩咐道:“参芎,去查查这个康如初跟蒋杏叶到底是什么关系,还有他人现在在哪里。”
“收到。”
参芎刚离开,玉惊眉的电话就响了。
“喂,骐哥。”
骐哥道:“惊眉,法医鉴定结果出来了,证实药成功的死因是煤气中毒。另外尸检报告和环境证供指出,死者生前没有与任何人发生过争执、打斗的迹象,基本可以确定是自杀。不过据死者的秘书所说,死者生前曾接过一个电话,之后便大发雷霆,早早离开了公司。”
玉惊眉问道:“那有没有查到那个电话是谁打来的?”
“是一个虚拟号码,查不到机主的信息。不过有一点非常奇怪……”
“哪一点?”
“正常来说,虚拟号码的信号都是从虚拟节点发出的,但这个号码的信号来源居然是真实的通讯基站。而通讯公司的记录显示,在同一时间,有一个信号通过他们的基站转接到死者的手机上。换而言之,有人利用高科技手段连接通讯基站并实时生成了一个电话信号,用来联络死者。而那连接基站的信号……来自外太空。”
玉惊眉不是很懂电讯方面的知识,她沉吟一阵,猜测道:“会不会是有人破解了通讯公司的卫星?”
“我也是这样问的,不过通讯公司的高管很肯定地告诉我,他们的卫星数据直接连接到国家数据库,并受国家数据库的防火墙保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黑客可以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破解后,再保持十分钟的通讯而不被截断。”
玉惊眉喃喃道:“难道真的有外星人?”
骐哥在电话那头说道:“惊眉,此路不通,我和蔡妹只能先回来和你们汇合。你和参芎那边查得怎么样?”
参芎恰好回来了,朝玉惊眉招了招手。
玉惊眉一点头,随后对骐哥道:“先不跟你说了骐哥,这边有新发现,等你们到了统一交流。”
她挂了电话,参芎将手机里的资料翻给她看:“这个康如初原来是蒋杏叶的学生,蒋杏叶是康如初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康如初跟蒋杏叶之间有什么矛盾?”
参芎摇了摇头,“暂时没有资料显示他们两人在康如初小学毕业之后有过什么交集。不过我们之前也调查过蒋杏叶,她当老师的时候非常……严厉,时不时就体罚学生,甚至有人后来回忆说她根本不把自己不喜欢的那一批学生当人看,动不动就虐打辱骂……我们无法想象,她在当老师的那些年里,究竟毁了多少孩子的心理健康。唉,或许就在那时,康如初的内心就对她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报仇不是报恩,不会等到二十年后才来报。”
玉惊眉不太赞同参芎认为康如初是来报仇的推测,再说在这光猜来猜去也不会有个结果,干脆上门去问本人,看看他的态度就一目了然了。
她问道:“有没有查到康如初现在在哪?”
“我给康如初的父母打过电话,他们说康如初已经一个月没有回过家了,过年还要在公司值班。可当我联系康如初任职的公司时,他们给出的答复却是康如初早在去年六月就已经离职。我也尝试过给康如初本人打电话,但他一直没接。”
“难道真是做贼心虚?”
这已经是玉惊眉今天不知第几次皱眉,但无论她皱多少次眉头,也解不开当前的疑惑,反而更加毫无头绪。
“参芎……”
她想叫参芎一起Brain-Storming一下,抬头间,余光却瞥见了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站住。”
玉惊眉出声喝住了那道想悄悄溜走的身影。
那道身影无奈地转过身来,竟是张群。
张群提着大包小包,无辜地辩解道:“两位警官,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见到张群的脸,玉惊眉再次皱起眉头:这张脸,好眼熟……
参芎上前一步,打量他几眼,狐疑道:“我们穿着便服,又没出示警官证,你怎么知道我们是警察?”
“我……”张群讪笑两声,“我瞎猜的,瞎猜的。”
参芎不依不饶:“哼,瞎猜的?那你刚才偷偷摸摸地想从我们身边溜走?还不是做贼心虚?”
张群申辩道:“喂,阿sir啊,你也看到了,我提着大包小包,背上还背着一个包,只是走得慢了一些,怎么可以说我是偷偷摸摸呢?”
“包里有什么?是不是违禁品?让我看看!”
张群往后退了一步,哭丧着脸道:“阿sir,你相信我,我真不是坏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走过来,插嘴问道:“张群,发生什么事了?”
张群一回头,立刻略带尊敬地打招呼:“林博士。”
赫然是林博昌。
林小蝶受了那么重的伤,他当然第一时间就来到医院探望。这两天他一直待在病房里陪林小蝶,好不容易等林小蝶睡午觉了,他才有机会出来透口气抽根烟,没想到还没开始放松,就见到了眼前这一幕。
张群将嘴凑到林博昌耳边,低声说道:“这两位警官似乎怀疑康如初蓄意伤人,我不知道是否应该跟他们说康如初就在这里。”
康如初?
林博昌心中直呼天赐良机:哼哼,不管真相如何,警察既然怀疑康如初蓄意伤人,说明他们手里一定有相关证据,只是可能不够充分,我若是添把柴加把火,岂不正好将那小子正法?真是天助我也!
“行了,这件事交给我。”他露出笑容,示意张群站到自己身后。
“两位警官,我是康如初的上司,林博昌。不错,康如初此时正在慈爱医院接受治疗,如果你们有需要,我可以带你们去见他。”
参芎上前一步,道:“那正好,带路。”
“欸~稍安勿躁,”林博昌伸手制止了参芎,“不知警官可否给我看一下你们的警官证?”
参芎将警官证递给林博昌。
林博昌看完之后笑而不语,又扭头看向玉惊眉。
直到看过玉惊眉的警官证之后,他才笑着说:“两位警官是刑警支队的?真巧,我和你们的张队长是老相识了。这样吧,你们先给张队长打个电话,就说我林博昌很久没见他,想请他吃个饭。”
玉惊眉和参芎对视一眼,都不知道该不该听从林博昌的建议。
不过林博昌的笑容充满自信,似乎笃定他们会打电话给张三。
思忖片刻,玉惊眉还是决定给张三打一个电话。
她深深看了一眼林博昌,随后避开众人,走到角落,拨通了张三的电话。
半晌,她走回来,不轻不重喘了口气,对林博昌道:“林博士,我们现在怀疑您的下属康如初与一宗伤人案有关,需要他协助调查,请、您……带路。”
参芎吃惊地看着玉惊眉,旋即顺目了然。他可是老油条了,自然知道玉惊眉的表现意味着什么。
林博昌毫不掩饰脸上的胜利笑容,转身带他们走向电梯,同时貌似不经意地问道:“两位警官,请容我冒昧。不知康如初伤了谁?他又是如何惹上你们警方的怀疑的?”
虽然有张三的“温馨提示”在前,玉惊眉依旧忍不住暗自腹诽:“还容你冒昧?干脆我把整个case的底都托给你好了!”
林博昌补充道:“我毕竟是康如初的上司,他若是做了违法的事,我肯定要重新考虑和他的雇佣关系。所以,警官,不如……算是帮我林某人一个忙?将案件的详情说与我听如何?”
玉惊眉暗地里撇了撇嘴,可还是照着林博昌的要求将蒋杏叶遇袭的经过和康如初与蒋杏叶的关系说了出来。
“伤者亲自指出袭击她的人是康如初?”
说出这句话后,林博昌就闭上了嘴。
不过表面上寂静无声不代表他的内心毫无波澜,事实上,林博昌的肚皮都快笑破了:哈哈,康如初,你终于有把柄在我手上了!十九年前没把你剁了,让你苟延残喘到今天,继续一路夺走K和BB对我的关注,现如今你身陷囹圄,看我如何将你生吞活剐!
电梯里没人说话,鸦雀无声一阵之后,玉惊眉突然开口道:“张群?你是叫张群吗?”
“嗯?”
张群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后他才回过头,展颜露出媚笑,仿佛玉惊眉叫出他的名字对他来说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咦,madam,你记性不错啊,林博士只叫过我名字一次,你就记住了?嘿嘿,不错,是我——张群,张是海阔天空的张,群是与众不同的群。”
玉惊眉心中苦涩:我不是记性不错,而是根本就认识你。可是你,怎会变成这番模样?
当年她刚上警校的时候曾经见过几次张群。
那时候的张群,样貌同现在一样阳光帅气,不过言行举止中少一分谄媚,多的是意气风发,成绩优异斐然,乃是同辈中的佼佼者,前途一片光亮,更在女生圈里引起过不小的轰动。
作为张群的学妹,玉惊眉见过他不止一次,而第一次见面,她便对他暗生情愫。之后,虽然私底下并不互相认识,但每次从同学口中听说张群如何如何,她就春心荡漾,立志要成为像他那样优秀的人,只为能离他更近一步。
后来,她听说张群毕业后去了刑警支队,便不顾父母长辈的阻拦,硬是进了刑警支队。本以为能再见到张群甚或与他共事——好似言情小说里写的那样——日久生情,谁料张群早在加入警队后半年便申请调离,不知去向。
如今梦中情人再见眼前,却不如过去那般叫她欢喜,本该使她心生落寞,从此断了念想,可她心中升腾起的竟然大多是好奇与探知欲:究竟他离开警队之后去做了什么,又是什么让他变成今天这副样子?
这样想着,她的目光不自觉游移到张群身上,越看,眼中蕴含的探求就越发浓烈。
林博昌捕捉到了她的眼神,心中闪过一丝疑虑,继而转化为忌惮,问道:“你们两个……以前见过?”
“对,我们……”
玉惊眉刚想如实回答,张群已经抢先说道:“啊我想起来了,真想不到madam你居然还记得我。嘿嘿,受宠若惊、受宠若惊呀!”
玉惊眉心中愕然:他……他对我有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