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轻而易举改装束入山庄,大动干戈惊宿醉闹书房
从大坳村出来,向‘金碧山庄’进发的途中,熊传香冷着一张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黄、韩二人则各怀心事,几日无话。
快入沅陵县境时,眼见天空中墨浪奔,阴电笑,云脚长毛,转瞬就下起大雨来。这场雨来得猝不及防,又下得晕天黑地,三人一时间无处躲避,只得冒雨从烂泥地里进了县城。进城后,本来再有几个时辰就可到‘金碧山庄’了,但雨脚织成的帘子密密丛丛,由天及地,丝毫没有停歇的趋向,三人也不愿再这般赶路了,找了处客栈先行住下。
晚间,大家吃过饭食,各自回房间歇息。就在熊传香准备铺床吹灯、宽衣解带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什么人?”
“我,韩若壁。”
停了手里的动作,熊传香打开门,略带抱怨道:“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我要睡了。”
韩若壁贼溜溜一笑,颇有点讽刺意味道:“眼看快到‘金碧山庄’了,熊姑娘能睡得着吗?”
熊传香神色木然,道:“我睡不睡得着,关你什么事?”
见她把身子堵在门口,完全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韩若壁收了笑容,正色道:“姑娘若是想顺利去到‘金碧山庄’面见公冶修,还是容我进去说几句话吧。”
熊传香虽然嘴上不愿承认,但对明日之事,总是有些难以预期,于是一边不屑道:“罗哩罗嗦的真烦人。”一边放他进来,转身又关上了房门。
进到房内,韩若壁四下踅摸了一圈,四平八稳的在桌前坐定,又提起桌面上的凉水壶,拿了只干净的瓷碗,替自己倒了碗凉水,自顾自喝了几口。
熊传香催促他道:“别装模作样了,有什么赶紧说,跑了几天路,我可累坏了。”
韩若壁倒是不急,示意她在对面坐下。
不耐烦的一屁股坐下,熊传香道:“有话快说!不说就走!”
韩若壁一边聊无趣味地玩弄着掌中的瓷碗,一边道:“熊姑娘,大家都是明白人,还是打开天窗说亮话的好。你到底因何不能独自前往‘金碧山庄’见公冶庄主?”
“你们既已答应了我,再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用?难道想反悔吗?” 熊传香嗤声一笑,望向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狠厉。
韩若壁放下碗,撇了撇嘴,摇头道:“熊姑娘此言差矣。其实,谁都知道,答应下来的事也只能尽力去做,至于能不能做得成,还要看具体情况而定。你说是也不是?”
熊传香双目一凝,疑道:“你这么说,可是不想尽力去做?”
韩若壁歪嘴笑了笑,道:“熊姑娘又错了,我若不想尽力,就不会这么晚跑来问你,而是直接把你领到‘金碧山庄’门口,到时候成与不成就听天由命了。”
熊传香愕然一瞬,似乎明白了一点儿,但又不是很明白,道:“那你什么意思?”
韩若壁道:“我的意思是,你无法独自一人进入‘金碧山庄’的理由,将直接影响到我们以什么法子领你去‘金碧山庄’才能顺利进到庄内,面见公冶修。”
他又补充道:“比方说,假使你的理由是不识路,则只需找个人领路;而假使你本身是不受‘金碧山庄’欢迎之人,则需要的就不只是领路这么简单了。”
他说的如此清楚,熊传香想装糊涂也不成了,况且,细细想来,韩若壁说的也确实在理,若是继续糊弄他二人,极可能偷鸡不着蚀把米。
她难得和善地笑了笑,道:“外人大都不知道公冶修的‘金碧山庄’里从来不留苗人,他本人也绝不见苗人。”
一片压抑的沉默后,韩若壁道:“可熊姑娘却是知道的,难道并非外人?”
熊传香淡淡道:“我和他没甚关系,你不要想歪了。”
韩若壁心道:如果她此话不假,先前想必独自去过‘金碧山庄’,吃了闭门羹。
这时,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不待熊传香起身,韩若壁已抢至门前打开了门,笑道:“就知道是你。”
门外站着黄芩。
见到韩若壁,黄芩似是吃了一惊,道:“你也在?”
韩若壁点点头,道:“你来找熊姑娘?”
黄芩“嗯”了声,道:“我有话想问她。”某个念头一闪而过,他又道:“你呢?”
韩若壁笑一笑,道:“原来你我都有话想问她,可见是心有灵犀了。”
黄芩思索了一下,随即淡然道:“想问的话一样,才算是。你想问什么,问出来了吗?”
将他引进房内一起坐下,韩若壁哈哈笑道:“不消说了,我们绝对是了。”
黄芩只是歪头瞧了瞧他,对于他的“心有灵犀”之语不置可否。
韩若壁道:“我已经问出来,原来‘金碧山庄’里从来不留苗人,公冶修也不见苗人,这才使得熊姑娘犯难不已,必须找人领她去庄子里见公冶修。”转瞬,他又冲黄芩挑衅般一笑,道:“你想问的难道不是这个?”
黄芩笑了,道:“难怪公冶一诺要拿银子打发掉那些苗女,看来并非是庄内不缺下人,而是过不了公冶修那一关。”说着,他目光狐疑地瞧向熊传香,心道:公冶修不见苗人必有蹊跷,而熊传香要见公冶修也是必有蹊跷了。
熊传香理所当然道:“总之,你们一定要想法子让我进去‘金碧山庄’。”
闻言,黄芩颇感不快,道:“熊姑娘好生霸道,须知,我们虽然答应了带你去‘金碧山庄’,可如果受限于公冶庄主的私人规矩而无法做到,却是无可奈何之事了,并不算爽约背誓。你总不能说,要我们带着你打进‘金碧山庄’吧!”
熊传香‘霍’得站立起身,怒道:“你......”她虽然蛮横些,但并非蛮不讲理,是以半天回不出话来。
韩若壁摇头‘啧啧’道:“他说的没错。熊姑娘,你总不会以为,凭我们二人,再加一个你,就能杀进高手如云的‘金碧山庄’吧?”嘴角微挑,他又道:“不过,姑娘也不必着急上火。毕竟,要领你进去‘金碧山庄’并非什么天大的难事,只是于姑娘而言,须得事事听我安排调度才可。否则的话,姑娘最好还是回去‘雪峰山’上继续修炼,莫要再提什么进‘金碧山庄’了。”
熊传香面上虽凶,但何尝不知这二人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说得都是大实话。此刻听到韩若壁有法子带她进去‘金碧山庄’,不免心里一喜,当即又坐了下来,道:“你说说,有什么办法?”这时,她的语气虽然还是冷冰冰的,但比起平日已缓和、温顺了许多。
侧头瞧向熊传香,韩若壁不禁心生好奇,暗想:不知她这副冷冰冰、硬呛呛,不似索命,也似讨债的语气是天生的,还是炼那个劳什子‘雪蛤蛊’导致的。旋即,他抛开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撇下熊传香,冲黄芩笑了笑,道:“你可有什么法子,能带熊姑娘进去‘金碧山庄’?”
黄芩心知韩若壁的鬼点子极多,说不定真有法子也不一定,于是脸色微沉,道:“你的法子或许可行,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几句丑话要说在前头。”
一时摸不清黄芩的意图,但知道总归不会是什么好话,不让他说,他也一定会说,于是熊传香点了点头,道:“有什么话尽管说。”
黄芩略一沉思,目光犀利道:“熊姑娘找公冶修何事?”
熊传香目中露出警戒的神色,道:“这个不能告诉你们。”
黄芩道:“既然姑娘不愿说,我也不强人所难。不过,谁都明白,你这一趟往‘金碧山庄’绝非是仰慕公冶庄主那么简单,必然是别有所图。如果你所图之事实乃伤天害理之举,我们带你入庄,岂非助纣为虐了?”
熊传香闻言,重重的‘哼’了一声,怪眼中凶光大盛,道:“你若是想自毁诺言,直说就好了,说这些不相干的废话做什么?”
黄芩也不生气,接口道:“我们若是带你入得‘金碧山庄’,无论你在庄内折腾出什么事,这黑锅我们都是背定了,所以,你以为不相干的废话,我也得说出来。”
熊传香没好气道:“嘴长在你脸上,我能堵得住才怪。”
黄芩道:“带你入庄见公冶庄主,那是我们和你的约定,大丈夫一言既出,怎能反悔?也就不需多言了。但是,你在庄中别有所图之事,我们不但不会相助,而且,如果那事确实伤天害理,恐怕还会出手阻拦,你要有些心理准备才好。”
熊传香先笑后怒道:“笑话,我可不怕你们!要做的事也不需你们帮忙!”喘一口气,她又道:“别小瞧了我,我从不做伤天害理的事!”
黄芩点头道:“那是最好。”
见二人都不再言语,韩若壁嘻嘻一笑,对熊传香道:“好了,丑话说完了,事情也清楚了。我们带你入庄后,就是‘金碧山庄’的庄客,你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但是你所做的一切,都与我们无关。假使出了对庄子不利的事情,庄客难免要出手帮衬,这一点我们和其他庄客可就没什么分别了,合情合理。”嘻嘻一笑,他又道:“不过,熊姑娘,你可别忘了,我们带你入庄时,那是实打实地出谋划策,帮你瞒天过海,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了事哦。”
说罢,他转头冲黄芩道:“你说,熊姑娘长得可象汉人女子?”
黄芩不假思索,立刻摇头道:“不太象。”
韩若壁摸了摸下巴,唉叹了一声,道:“其实,除了熊姑娘的眼睛太特别,其他和汉人女子倒还真没什么区别。换上一套汉人女子的衣服,跟着我们一起入庄,只说是江湖上的同道,应该也不太看得出来吧。”
熊传香摇头道:“问题是,别人只要一瞧见我的眼睛,就知道我是苗人巫祝了。”
韩若壁眨了眨眼睛,道:“人的脑子,有时候总在死胡同里打转,怎么也出不来,所以问题也就无法解决,就像你现在这样。假如你总是这么想,永远也进不了‘金碧山庄’。”
熊传香反驳道:“我的眼睛摆在这里,不这么想,还能怎么想?”
韩若壁笑道:“你得这么想,既然公冶庄主不见苗人,那么你想要见公冶庄主,就不能是苗人。所以,无论多么困难,你都必须装成汉人,因为只有汉人,才能去见公冶庄主,这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熊传香不耐烦道:“你说的什么疯话。衣服什么的都好办,但是我的眼睛却是没办法装的,你说怎么办?”
韩若壁得意的吃吃笑道:“别人一看见你的眼睛,就知道你是苗人的巫祝,所以你要想装成汉人,就一定不能让别人看见你的眼睛。这个道理,也像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的。”
听到这里,黄芩对韩若壁的心思已猜到了七八分,忍不住道:“比如闭上眼睛装瞎子?”
看了看黄芩,又看了看韩若壁,见他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熊传香愣了愣,道:“你说真的?”
韩若壁点头道:“这也是一个法子。当然,直接把整张脸藏起来也行,不喜露脸的女侠,江湖上也有几位的,应该问题不大。”
熊传香坐在桌边,托着脑袋想了想,道:“仔细想想,这未尝不是个好办法。”
黄芩也道:“至少值得一试。”
见事情计划的差不多了,韩若壁一拉黄芩,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就告退了,不妨碍熊姑娘歇息。”
熊传香冷淡道:“不送。”
出来后,黄芩的神色并不轻松,拉着韩若壁到了他的房内,道:“我有些担心。”
韩若壁奇道:“该问的都问了,该说的也说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黄芩道:“熊传香去‘金碧山庄’,不用说也知道是包藏祸心的。公冶庄主对你我总算有恩,似这般引狼入室的做法,万一惹出什么大祸处理不及,却是亏心了。”
韩若壁笑道:“能有多大的祸?难道她会想刺杀公冶修?”
顿时,黄芩反问道:“不会吗?”
带着一副沉思熟虑的表情,韩若壁道:“不能说没有此种可能,其一,公冶修当年曾经身中蛊毒,最后被‘金针’医好;其二,他一直以来不见苗人。从这二点,可以推测出他与苗人养蛊的巫祝之间,应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恩怨。但是,如果只是为了刺杀公冶修,熊姑娘何必费老大的力气跑去‘金碧山庄’?有这个必要吗?”
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他继续道:“如果我是熊姑娘,想要刺杀公冶修,必定先研究好他的活动路线,最好能在他出门打猎或者办什么事情的路上埋伏下来,抓住机会放蛊杀人,万一失手逃跑也容易得多,决计不会进去‘金碧山庄’里面。”
黄芩反驳道:“也许因为公冶修出门打猎、办事时,总带着许多庄客,因此她不好下手。”
韩若壁道:“他出门带着许多庄客不假,可‘金碧山庄’里的庄客不是更多吗?”
黄芩道:“是啊,所以她才希望我们能领她面见公冶修,到时候近到公冶修身前,就有机会下手了,得手的把握也更大些。”
韩若壁嘿嘿笑道:“但是,那时候,你我都在场,她想下手杀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黄芩不以为然道:“她又不知道你就是韩大当家,怎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韩若壁笑道:“黄捕头太过谦虚了, 她可能没把我放在眼里,但你已擒过她一回,你的厉害,她岂能不知?虽然她还有放蛊的绝招没用,不过如果打的是这个算盘,反倒简单了,因为有我们在场,自是不能容她随意放蛊,也定不会让她轻易得逞。而假如你我二人都阻止不了她,那么,之前的所谓‘出门打猎、办事,带得庄客太多而无法下手’的推论,也就如同放屁了。”
黄芩知道他的意思是,如果熊传香有能力在他们俩眼皮子底下刺杀公冶修,那么手段之高明,蛊术之强悍,也就无需害怕公冶修出门时身边的那些庄客了。因为这个推论无懈可击,是以,他只能同意。
韩若壁道:“所以说,假如熊传香是想刺杀公冶修,有我们在,相信她必定无法得手。而如果她有什么其他企图,后果也不是太严重的话,就随她去吧。我瞧公冶修表面豪侠,可总是一方之霸,自非善类,相信藏着不少不能为外人道的秘密,说不定经过熊传香这么一闹,反倒掀出了冰山一角来也未可知呀,嘿嘿嘿。”说到这里,他不禁奸笑了几声。
瞧他的表情,黄芩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眼前的韩若壁又回到了二人最初见时的感觉,陌生而危险。黄芩不由得自问:此前‘天魁’不明原因地出现在辰州,自然不可能是为着自己,那么,究竟为着什么?自己离开‘雪峰山’去‘凤凰山’的彝寨寻‘月华珠’时,韩若壁曾离开过‘魇伏谷’三天,到底去做了什么?眼下,韩若壁分明知道苗女熊传香对‘金碧山庄’的公冶修是个威胁,而公冶修总算帮过他,可他却大有听之任之,甚至从旁看笑话的嫌疑,这又是为什么?莫非公冶修出事,‘金碧山庄’的势力因此削弱,会对韩若壁或‘北斗会’有甚好处?到现在为止,这一切行动,是不是早在韩若壁的计划之中?......种种疑问如潮水般奔涌而至,一时间,黄芩只觉头大如斗,不愿再想下去了。
接下来,心绪纷乱的黄芩和韩若壁又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就打发他回房休息去了。不过,韩若壁似乎也有心事,所以没有对他过多纠缠。
第二日起程前,韩若壁先去城里逛了一圈,搞回来几大包东西,送进了熊传香的房间。很快,熊传香换上汉人女子的衣服,戴上黑纱斗笠,遮蔽住整个头脸,把苗刀贴身藏好,将一把银光闪闪的弹弓和一个装满了金弹子的囊袋挂在腰侧显眼的地方。之后,她走出房门时,就从一位苗人的女巫祝,变成了大名鼎鼎的神秘江湖女侠,‘银弓金弹’玉娘子了。按照韩若壁之前的计划,三人一直苦等到天色将黑未黑之际,才前往‘金碧山庄’。
到了庄上,得知这一日公冶庄主带着少庄主以及一些庄客外出赴宴还没回来,而留守在家的家仆、庄客里有些是识得黄、韩二人的,知道他们是少庄主极为看重的高手,加之当时天色已晚,光线不佳,而灯火又尚未点起,跟随二人一起来的那位以黑纱蒙面的‘玉娘子’,又算得上是江湖上颇有些名气的人物,于是便没什么人多问,一并请入庄内不提。
家仆将他们引至一进的三间客房前。韩若壁、黄芩各选了左边的一间和右边的一间,把中间的一间留给了假的‘玉娘子’熊传香。二人这般作为,看似因为照顾她是女的,所以有心庇护,其实是小心提防。熊传香虽心有不快,却也无法当面发作。
三人各自回屋前,黄芩来到熊传香身侧,半是警告,半是威胁的小声道:“明日一早,我们帮你引荐公冶庄主,今晚,你最好不要走出房门一步。”
言下之意,怕她趁公冶修不在,先行在庄内生事。
熊传香没有应声,不服气地拍了拍腰间装满金弹子的袋囊,击起一阵金铁相击的脆响,转身进去房里,‘啪’的一声,重重摔上了房门。
韩若壁大声笑道:“不想‘玉娘子’还是个爆脾气。”
稍后,他二人对视一眼,各自进屋。过不多时,庄里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
三个人,三间屋,各怀心事,互有猜疑,当真是一夜长如岁。
进到房间里,韩若壁撂下背囊,解下腰包、肚包,整理了一些随身物品后,便和衣仰躺在床上假寐。眼看到了入夜时分,他眼一睁,轻巧地从床上坐起,悄没声响地来到桌前,吹灭了桌上的灯火。他来到紧邻着熊传香房间的那面墙边,将耳朵贴于壁上,仔细地听了听,确定熊传香还在屋内。韩若壁兀自露出一个微笑,蹑手蹑脚地打开门,身形一闪,宛如一道轻烟般掠了出来。
外面,灯火大多已经熄灭,天空中有几片暗淡无光的云彩缓缓移动,月光也不很明亮。院子里寂静一片,只有旁边的草丛里有几只小虫间或发出‘唧唧’的低鸣。韩若壁的脚步如同狸猫一般轻巧灵活,几步窜至熊传香的门口,丝毫没发出任何声响。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瓷罐,打开,伸出右手食指在瓷罐里沾了点什么。然后,他小心地蹲下身,以那根食指在门槛上画了一些不知什么用处的、奇形怪状的符文。转身,他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来到窗下,又用手指从瓷罐里沾了沾,在窗框上画下了和之前类似的符文。而后,韩若壁将食指在自己的左手掌心里抹了几下,将罐子收好。这一切行动说来啰嗦,可他做起来却是非常熟练,只三两下就完成了,因此没惊动到任何人。韩若壁左右瞧了瞧,再次确定熊传香的这间客房只有一扇门和一扇窗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本打算回自己的房间去,可转念又一想,却溜到了黄芩的屋前立定。正在韩若壁迟疑着要不要敲门的时候,却听到耳中传来一声轻笑。
夜深人静之际,韩若壁听得真切,不是黄芩还是何人?
这笑声乃是以‘传音入密’之法送至他的耳中的,是以,韩若壁知道自己的举动没能逃得过黄芩的六识。他无奈地摇晃了一下脑袋,又自嘲一般,无声地苦笑了一下,试着轻轻一推门,果然门没有插上,无声无息地开了一道缝。韩若壁闪身入内,把门关上,转身打量起室内来。
屋子里没有点灯,黄芩正盘膝坐在床边,连抓地虎快靴也没脱,一双大眼正瞪着韩若壁,在黑暗中,映着窗外洒进来的月光,如粼粼碧波,分外晶亮。韩若壁咧嘴一笑,浑身似乎很是放松,大摇大摆地来到桌前坐下,但举手投足之间仍是没有发出任何声息。
他先叹了一声,才道:“看来我受伤之后功力退步得厉害,所以瞒不过你了。”他的话也是以‘传音入密’之法送出,是以并不担心被隔壁的熊传香听见。
黄芩以同样的方式回到:“你开门关门,举手投足之间看似随意,却没弄出半点声响,莫非是常做夜贼练出来的?”
被他如此挖苦了一下,韩若壁似乎不以为意,依然以‘传音入密’之法,道:“我刚动了一些手脚,只要她夜里悄么溜出去,我就能发现,你也就用不着一整夜这么打坐冥想似的来监视她了。”
黄芩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没有回应他,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没变,似乎不太放心他的那些小伎俩。
韩若壁呆坐了片刻,见黄芩闭口一言不发,他好似也找不到什么有意思的话题,于是佯作困倦的哈了一口气,起身道:“你不信我的手段就慢慢打坐吧,我回房睡去了。”
就在此时,外面不知出了什么事,隐隐传来了一些喧哗声。
韩若壁‘咦’了一声,旋即道:“莫非公冶修回来了?”
黄芩面无表情,道:“她起来了。”
韩若壁伸出左手,只见他的手掌心里有一个圆圆的、红色的、钱币大小的点,看起来鲜艳欲滴。
他摇了摇头,道:“但是她没有出门。”
黄芩道:“是没有,她一步也没走,只是在床边站起来了而已。”
略显惊讶地瞧了瞧他,韩若壁道:“现在你的六识,已经达到此种境界了吗?”
以黄芩此刻表现出的水准,韩若壁自忖纵然没有受伤之前,若是不运起‘六识神通’的功夫,也是没办法达到的。由此可见,黄芩在六识方面的精进已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
黄芩耸了耸肩膀,道:“这段时间我自己也觉得功力比以往有所精进,似乎帮你疗伤对我的修为也有些好处。”
韩若壁‘哦’了一声,牙根有点发酸,道:“居然有这等好事?”他又道:“我还是去瞧一瞧公冶修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吧。”
黄芩点了点头。
韩若壁闪身出门而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他又悄声溜了回来,告诉黄芩说公冶修等人的确回来了,公冶修自己还喝醉了,庄子里的下人们都起来迎接庄主,所以刚才嘈杂。
原来,公冶修是应邀去‘凤凰山’上的彝寨赴宴,本打算在山上住一宿再回来,但席间,他喝得醉醺醺的,直嚷嚷着要回家,安苏其拗不过他,就派了几个寨里的护卫送他们一路下山回来了。
既然没甚异常,韩若壁本该回去自己的房里睡下,可他偏不,硬是挤在了黄芩的床上。外面,一切已安顿妥当,庄子里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后半夜了,院墙高大到不可攀跃的‘金碧山庄’暗沉单调地淹没在一片墨绿色的枝叶里,浑然一体。
忽然,韩若壁和黄芩同时从床上跳将起来。韩若壁伸开左手,只见他手心里的那个红色印记,已消失不见了!显然,熊传香不知何时,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摸了出去,离开了房间。
看来,她是等不及明天再去面见公冶修了。
能令黄、韩二人在她离开之后才有所察觉,这苗女也是颇有些神通了。
庄内,一个负责打更的老迈更夫走出更房,手里提着个写有‘更’字的纸扎灯笼,走过一条僻静的长廊,一慢三快地敲击木柝,发出‘邦--邦!邦!邦!’的声响。他打着哈欠,且行且喊着:“平安无事!小心火烛!”
已是四更天了。
就在更夫走过院子里的一片假山时,一个哈欠还没打完,就被一条人影从身后捂住嘴巴,拖进了假山的阴影里。更夫惊恐万分地把头昂至最高处,瞪起一双老眼,一眨不眨地望向紧贴着下巴,直抵向喉咙的一把寒光闪闪的利刃,呼吸立刻变得急促起来。
“只要你不乱叫唤,肯老实回话,就不杀你!”一个尖厉的声音在更夫耳旁响起。
利刃就在颌下,更夫不敢点头,只能用鼻子‘哼’了声,算作回答。跌落一边的灯笼照亮了他的身后,那里映出一个瘦小而有力的身影。
“公冶修现在何处?”那个声音问道。同时,那只紧捂住更夫嘴的手放开了,但抵住更夫下颌的利刃却似促催般往上抬了抬,压了压。立即皮破血流,颌下的皮肉上出现了一条血痕。表皮的锐痛令更夫明白身后的凶徒绝对是心狠手辣的角色,求饶是没有用的,只有按‘他’的要求去做,才可能免去一死。
他的年纪虽然很大了,身上也有好几种不太好医的病,但每日里还能喝点小酒吃点小菜,仍是没有活够,自然是不愿死的。更夫咬紧牙,尽量不动嘴唇,以免带动下颌,加深刀伤,含糊地发音道:“老爷......老爷......在书房里睡了。”
“为什么睡在书房?”
‘凶徒’怀疑更夫的答案。
顾不上仓促张嘴可能加深下颌的伤口,就怕对方不相信因而凶性大发,一刀杀了自己,更夫忙道:“老爷回来得太晚,几位夫人已经睡下了。老爷不想打搅她们,喝过醒酒汤后就独自睡在书房了。”
听了他的解释,刀刃松了松。
看来,那‘凶徒’觉得这理由说得过去。
“往书房怎么走?”
凶戾、尖锐的问话声再次于更夫耳边响起。
这会儿,更夫虽然仍是惊怕不已,但已不似刚开始时被吓得结结巴巴了。他道:“经过长廊,向左拐,然后穿过一个院子,再一直走到头,最里面有个小院子,院子里只有一间屋,就是老爷的书房。”待他说完,就觉后颈处一下钝痛,顿时晕死了过去。
书房内,当躺在老花梨木制的围屏榻上醉得七七八八、半梦半醒的公冶修突然惊醒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连眼珠子仿佛都是白色的眼睛!
与此同时,一把小巧而锋利的苗刀正紧紧压在他的脖子上。
苗刀的主人,当然就是熊传香。
一般来说,任何人在这种时候,都只能老老实实的任由对方摆布,因为那近在咫尺、紧贴在脖子上的苗刀,只消稍稍往前进上半寸,就会割断咽喉。
但是,公冶修一瞧见那双诡异的眼睛后,竟仿佛受到了无比巨大的惊吓,完全忘记了脖子上还架着一把极其锋利的苗刀,口中发出一声凄惨至极的呼号,脚尖好似踏上了烧红的铁板一般,‘腾’的从榻上窜了起来。
那声惨嚎是无比凄厉,以至于熊传香都被吓了一大跳。另外,若非她缩手得快,收回了苗刀,说不定公冶修这一窜之下,就主动送掉了性命!对于公冶修的反应,熊传香始料未及,因此心下也很是郁闷。
寂静的夜空里,那一声惨嚎在庄园里传了开去。很快,陆续有屋子里亮起了灯,各处响起了纷繁杂乱的人声和脚步声。相信很快就会有人赶来这边了。远远跟随而来的黄芩和韩若壁也被这声惊天动地的惨嚎吓了一跳。
韩若壁讥嘲而笑道:“公冶修好歹也是堂堂的‘三湘大侠’,怎的被个小姑娘吓成这样?要是传将出去,岂不笑掉别人的大牙?”
黄芩道:“也许公冶修错把熊姑娘当成下蛊伤过他的那个巫祝了,或许那个巫祝也有着和熊姑娘一样的眼睛。”
他记得熊传香曾说,她的姑姑炼成了绝顶的雪蛤蛊。
韩若壁大感诧异,道:“说的很有道理嘛,怎的今日你的脑袋如此好使?这样精彩的推断,一般应该由我想出来才对呀?”
黄芩冷哼道:“别叽叽歪歪了,眼下当务之急是快过去。”
韩若壁道:“我们还是赶紧绕到后面,和几个腿脚快、先跑过来的庄客一起到公冶修那边去。否则被人瞧出我们早到了,还以为和熊传香是一伙的,也有甚图谋,就比较难看了。”
毕竟,是他们领着熊传香进来的,若是处理不当,的确容易惹火上身。
于是,黄芩依了韩若壁,二人一起向最近的脚步声传来处奔去。
书房里,黑灯瞎火中,公冶修和熊传香二人已缠斗在了一处。按道理说,公冶修虽然号称‘三湘大侠’,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但终究是仗着为人仗义疏财,广结江湖好汉的人缘得来的,手底下的功夫着实平常得很。而熊传香虽然在黄芩手下吃过亏,但那只是因为黄芩实在太过厉害,其实她的一身武艺已可堪称一流高手,要远远胜过公冶修。可刚才公冶修一窜而起时,一来熊传香也着实吃了一惊,二来她此来并非为着取公冶修的性命,是以把刀缩了回去。待到公冶修翻身下地时,她再立刻箭步上前,就想尽快制住公冶修。却不料,此刻的公冶修双目赤红,脸色惊恐如见鬼魅,整个人几乎疯狂了一般,手脚之间的力气,竟比平时大了不知道多少倍。公冶修的拳、掌功夫大多是成名之后,从他的庄客那里东家三拳,西家两脚学来的,虽然不成章法,但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精妙绝学,此刻施展开来,力道十足,也不是很好对付。饶是熊传香的武功高过公冶修一大截,一时间竟也无法制住他。
无论是人,还是动物,在危急时刻,往往能够释放出平时无法想象的潜能。比如后有追兵之时,的卢马就可以跃檀溪而过救刘备一命,而换在平时,那是怎么也跃不过去的。
进退一二十个回合、打翻打碎了多件家具之后,公冶修渐渐脚步散乱,终究敌不过熊传香了。毕竟,危急之时爆发出来的潜能是无法持久的。况且斗到此刻, 公冶修当然早已瞧出,眼见这个年轻女子虽然长了一双一模一样的怪眼,但绝非自己怕极了的人物。惊恐之情一旦退却后,他那随之而来的勇力也就不复存在了。
眼见着熊传香一个贴身上来,举掌就要砸将过来,又快又狠。公冶修心知不妙,情急之下,一个侧扑出去,撞破了花窗,跌落在书房外的小院中。熊传香哪里肯让他脱身?当即越窗疾出,追踪而至,不待公冶修爬起身来,已经探手扣住了他的‘肩井穴’。公冶修登时动弹不得。
熊传香右手一横,把刀再次架在公冶修的脖子上,叱道:“狗贼,看你往哪里跑!”
这时,一声清叱传来:“休要伤人!”
与此同时,一道绚烂夺目,令人难以直视的剑光,如匹练般刺向熊传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