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感到右手边被子轻微拉扯,睁开眼发觉周围环境的陌生。这是新西兰郊外的早晨,与几年前来时没有甚大区别。洁净的玻璃使我误以为昨夜晴朗无雪,但目光向下移动便是连绵的白色,一直延伸到远方的雪山腰际。清澈的阳光安静地伏在窗外的灌木丛,天空一尘不染,丝绒般的云横贯穹顶。这时文韫映入我的眼帘,她俯下身来,一缕金光在她的脸庞滑行。
“早上好。”她的声音轻柔得仿佛从无物之处传来。
我再次细细地打量了她的脸庞——与世无争的缓和,一切都恰到好处,如雪山脚下依偎的松木。不严峻,不茫目,更不显得学术,只是多么自然,多么自然的一个。想到这里,我忍不住发出轻声的赞美,随即是无法掩饰的叹息。
“怎么了?”她一向是十分敏锐的。
“只是……谢天谢地,你真……you’re so gorgeous.”
“可是……你刚才叹气了。”她眉头不可察觉地一蹙。
“这是想到以后了,”我不情愿道,“很远很远的以后,当时我们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是否相互陪伴……
“暧……”她双手扶着床,停在半空,略微思索几秒,“以后还是不要讲这种事了。”低下头。
于是我起身拥住她,再瞟一眼窗外的明快,同她离开了房间。
从此没有再交谈。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我看见路边覆盖碎石的原野直抵冷漠的山脉脚下。收回目光,文韫因公车的行驶前后摇晃,我某瞬间觉得她是一片薄薄的玻璃,随时可能过度弯折,继而粉身碎骨。
……
到达之前我流连许久的草坪,两人在林间席地而坐。头顶的树冠不再繁密,而显现出落叶植物冬日的枯寂。前方的草连绵成片,如同随风起伏的海。背后是粗糙苍老的树皮,在惨白中夹杂着深棕色。
这是桦树吗?我注视对方的眼睛,用目光传递出这句话。文韫没有打破这难得的宁静,我也不知道她是否收到了我的意思。但从她眼中闪烁的阳光可见:她在这时是无忧无虑的。
……
我们如此漫步了许久。等最后一缕阳光从山脉之上销声匿迹,天空中又飘起了雪花。行进大约一整天,周遭的景观已不觉间被在黑暗中屹然而立的建筑包围。文韫将一罐喝了小半的啤酒瓶摆在道路边缘,然后我们坐在半米外的长椅上一齐盯着那反射红色灯光的金属容器。数不清的路人轻盈掠过,有些远远避开罐子,有些脚尖几乎要触到,又惊险漂亮地顺势绕行。几分钟后两人有些倦怠,依偎着往掌心哈气。突然哐当声传来,抬头望去,一位看上去颇有反叛气度的青年转过头,迎着我们的目光抱歉地笑笑,当即迅速离开。
“有些事,”她好久才缓过神,深吸一口气,“挺容易伤人的。就像这罐啤酒,倒掉总会令人心生不悦。”顿一顿,用手拨开垂在额前的乱发,“那些来往的路人,大多总会好意地躲开,如此多了,他们反而显得普通,不容易留下深刻印象了。”
又是长长的停顿。
“但偶尔,”她挪动身子,使自己不至于踩到石缝间微微摇曳的草,深吸一口气,“就像刚才那个人,有意无意要去踢倒啤酒罐子。更甚者,在踢倒以后,他还要给人以抱歉的微笑——这当然会促进谅解的发生,但所有的补偿,也只有一个微笑,如此罢了。在伤害我之后,他一身轻松地离开,但我……我失去了整整大半罐的啤酒,也徒增了失去啤酒的惘然。”言毕,她弯腰扶起那罐几乎流失殆尽的啤酒,再重新靠到椅背,和我一并无话。
对于那个在街边倾听的夜晚,我心怀某种迫不得已的沉默,以及因舟车劳顿的疲惫造成的暂时性失聪和失智。我只是那样任她诉说,诉说一些看似牢骚,却并非牢骚的是是非非。对于她不可避免的担忧与无奈,我无能为力,只好充当一棵树的角色——你尽管向我倾诉罢,但我永远难以回声。
过了十一点半,我们在一个旅馆里放下行囊。我把背包丢向沙发,文韫则将空啤酒瓶摆在床头柜。新西兰的城镇由于人口稀少,在夜晚显得异常平和。这里的天空依旧是单纯的黑色——灯光的触角伸不到那样的高度。飞雪缓缓坠落着,逐渐显出银白。
“喜欢这样的环境?”文韫罕见地率先开口询问。我愣几秒:“是啊……现在看来是这样。”
“想一直呆在这?”她转过身。
“现在是这样。”我措辞相当谨慎。
“你让我感到担忧,”她直白地表示,“自从上次分别之后。你的话语少了随和,但多了斟酌。”
“抱歉……我可以改变说话方式。”我绝不想刺激她的神经。“这没有必要,”她迅速回答,“你并不欠我什么……反倒是我,要求你这么远飞过来,还耽误正常生活……”
“这不算什么,”我耸耸肩,但控制了动作的幅度,“你对我而言太重要了。”
“要是你一直这么觉得就好了,”文韫露出淡淡的笑意,随即改变了话题:“听说你在学校里,认识了一位叫……龚亦涵的女生?”
我立刻有些手足无措:“是,是的。当然,仅仅朋友而已。” “我没有这个意思,”她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我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限制你干什么。那样太愚蠢了。那样太愚蠢了……”她又自言自语似的将最后一句重复了一遍,然后抬头:“她是个怎么样的人?”
两难的境地。我真有些想责骂生活的“困难”,甩掉这样的想法后开口:“她很好,思想很自由。据说,她有过许许多多的男友。”
我无意间发现文韫失神了几秒。她察觉我的目光,便点点头示意继续。
“在这点上就其实可以看出她的随和。她还说,她其实不喜欢那些男友们,只是考虑到生理需要可以得到满足……呃。另外,她家境似乎不乐观。我大概就知道这些。”
“你首先要帮助她,”文韫道,“在生活上,作为朋友,这是应该的。”见到我信誓旦旦地点头,才继续问:“那她能帮助你吗,在平时的精神需求方面?” “可以。唔,准确的说,帮助很大。她很独立乐观,这种乐观也或多或少影响了我。或许吧。”我如实相告。
“那就好,”文韫说,“我现在这个状态真的帮不了你,甚至还要拖累你。我……”没等她说完,我便上前一步拥住对方:“不,不要这样说。我很确信,你没有拖累我。如果我没有遇到你,我十有八九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真的是我的希望,是我唯一的精神依托。你给我的帮助大于一切,就算我的现实生活一团乱麻,你也能将其一次次捋直。没有例外。”
正当我尝试安抚文韫,她的声音却突然僵硬了:“你说,‘现实世界’,那你和我,难道不在现实世界吗?这……你一直这么觉得吗?我们的一切都是无端的、不实际的臆想?”
我意欲矢口否认这一说法,只是话已道出,木已成舟,不论如何都难以解释,只得继续紧紧抱住她。泪水很快浸湿了我的衣物,我没料到,在过去的一年里,她从冷静变得如此敏感,像受惊了的猫,时不时习惯性藏匿到暗处。我对这一变化毫无厌恶之意,只是心痛之余,脑海里充斥着叹息与对命运的不忿。
待我们躺到床上,文韫的情绪已大致缓和。“你还记得吗,”我突然提起,“大概一年前,去年的八月十二日。” “记得,”我听见她传来的轻笑,“时间真快……幸运的是我们还在对方身边。”
“是啊。”我几乎猜出她下句话是什么了,不过仿佛默契般,两人都闭口不言。“要开空调吗?”我顺势打破渐渐弥漫的消沉。
“不,就让冬夜掩埋我们的茫然吧。”
……
次日我们简单地填饱肚子,造访了萤火虫洞。前行的工作人员提醒我们切勿发出大声响,否则会惊动这些生物。刚跨入洞口的一刹那四周漆黑,直到十几秒后,两眼适应了环境,附着在前方石壁的、无尽的蓝色荧光才逐渐清晰,一直延伸到目光不能触及处。将脖子伸向前端详,原来是数不尽的条状小虫,吐出蛛丝般的细线倒挂向下,从尾部发出荧光。洞穴里能够清晰听到水滴落入暗河的响动。我不出所料地甚感厌恶,发觉文韫脸上也遗留着皱眉的痕迹,便同她一并回到外界。
我总是看到美好背后的险恶,这种洞察力或习惯总是牵连着我的大脑,将它向下拉扯。
“回去吗?”我问。她闻言轻轻摇头,“再去一个地方吧。”说着,挥手叫了一辆公车,对司机说了串我听不懂的英文,拉着我坐到靠窗的位置。
“这是去哪?”我不禁疑惑道。她并未回答,只转头朝我笑笑,然后望向窗外。天空大多被阴云涂抹出深灰,这样的环境没有使我感到压抑,只添加了淡淡的忧愁和彷徨,如同往浓咖啡里加入几粒白糖,近乎毫无痕迹。我回忆起自己几年前百无聊赖时的想象:一个昏暗到极致的下午,游离若有若无的雨丝;一个性格温和,体态柔软的女友。两人不由分说在沙发上搂搂抱抱。就是这样浅薄的需要,现在竟重新在我心中拾起了向往的趋势。
正沉浸着,文韫打开了车窗。天开始飘雨,微小的水滴轻触脖颈,寒冷逼近内心。时间在颠簸的睡梦中好像变得透明不存在,直至公车缓缓停下,我拍拍脑袋,轻摇依旧睡眠的文韫。她几秒后睁开眼,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钱币交给司机,拉着我走下车。
尽管早有耳闻,我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完全镇住了:沙滩,黑色的沙滩,在雨中延伸出无际的迷蒙。植物当然不会是黑色的,倒显出无力的枯黄。波浪掀起白色泡沫,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前后涨落。天和海的灰,沙滩的黑,营造出令人窒息的忧郁。
“每次来这个地方的时候,”文韫踩实脚下一个小小的沙堆,“我都想起一个故事,关于一个寻着温石头的人。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
“那个人一次次地尝试,一次次把冰冷的石头扔向大海。久而久之,他形成了肌肉习惯,待真的找到温石头,竟然也把它扔掉了。”文韫说着叹口气,“那个人执着却悲哀,想要一件东西太久,等得到却与其失之交臂。”她又转向我:“现在我知道了,如果真的很想要某个东西,就要拒绝极端的渴望,而是和那个东西保持距离,至少保持内心的理智。” “是啊。”我同意道,“就像文学的‘陌生感’……”
文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用一种难以言尽的无力的目光注视着我。那时我呆滞得无法复加,自然不懂得她的意思。两年后,我想,属于她的“温石头”,其实是我。
可惜,她终究没能保持和“温石头”的距离和内心应有的理智。但这是后【外】话。
我们同大多相处时一样,沉默着度过了几个小时,把目光投射得或近或远,任凭风吹打心绪。我拿出MP3,外放了Kim Taylor的《I am you》。文韫翻找了会儿播放列表,最后只是轻叹一口气,陷入沉默。
“走吧。”文韫突然一句。“为什么?”我还迷恋着海风的咸腥,发自内心地问道。此话出口,两人又不约而同地愣住。
“似曾相识的场景。”文韫转过头,双手拂过飘散的长发,无不感慨道。“走吧。”我也关掉MP3,起身。
坐在公车上,文韫很快昏睡过去。我强压困倦,混混沌沌发现,此次的漫游没有所谓情绪顶点,只是以一种内敛的态度表达心中所想,不论对方是否知晓其含义,也仅仅只说一遍而已。某种程度上而言,这此漫游算是一个分界点。至于到底是什么的分界点,我始终不能准确地描述。
……
回了酒店房间,我花了大概十分钟整理好简洁的行李。文韫半倚着床一言不发,一直等我把背包不轻不重放在茶几上。“喜欢她?” “嗯?” “那个女生,龚亦涵。” “是啊……” “尽管她有过……‘许许多多’的男友们?” “是的。就是喜欢。”“那么,再会。”她有些突兀地冒出一句。我连忙走上前给予她拥抱:“再会。喜欢你。”闻此,她破天荒地笑了:“也喜欢你,萧荣。”我们许久才分开,然后双手下垂,站在对方身边无所事事。我认为“再会”已经说过,所以朝文韫点点头,转身迈动步伐。快要走出房间,她叫住我:“暧,我也送你一首诗。”
“好。”我往回几步,关上门。
我不认识你
这得从某个秋天说起
你拴住了一匹野马
野马拴住了它的奋鬣
你拥有落叶满地
但后者对你全然无知
心血来潮的时候
你不能驯服野马
不过
你可以让它驰骋
当它的四蹄掀起落叶
落叶将看清你的面目
“就这样吧,”她轻声打断我的思索,“不必现在就想它的意思。你有很多时间。”
“好。”我看着她背对我望向远处的山脉。现在正值傍晚,夕阳被尖锐的山峰钩留,迟迟投下耀眼的金色。我低头打量几秒木地板纵横交错的纹路,带上门。
当我好奇乔在何处时,一个熟悉的呼唤从前台后传来:“小伙子,再见了。“他吃力从躺椅上坐起,这时我才发现,老人这几天留了些胡子,透露出厚重的沧桑。
“谢谢你,”我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开明的大爷。”闻此,乔笑了,笑得由口中咀嚼的面包都喷出些碎屑,后者落在半杯咖啡表面,几秒后沉没得无影无踪,“你是我见过的这个年纪最有意思的人,”他吞下面包,把咖啡移到一旁,“祝你快乐。” “你也一样。”我摆摆手便不再多言,推开酒店的大门。行走在冷风中,我不得不开始担忧回国后的一堆烂摊子,幸运的是,这些念头不过存活了几分钟。我得以稳定心情,度过最后一段相对和平的十四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