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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林籁结响 作者:徐其锋 本章字数:10502字 发布时间:2023-02-07

(1)

   “怎么了?今天早上没看见你。”志恒进门后坐下问道。“很荒谬的事,”我郁闷地合上手中的书,“这个话题你想听?” “唔,”他稍微愣了愣,“你先讲吧。”

   “是关于文韫。她最近去医院检查,好像是得了抑郁症。” “什么?”对方立刻绞紧眉锋。“我也接受不了,”我闭眼深吸一口气,“然后,就想去新西兰看看她。但叛逃的时候,最终在接机口被父母拦下了。” “叛逃?” “对啊。老师不批准请假,只好从学校逃到机场。可惜,还是被追上。”言毕两手一摊,“现在怎么办?文韫本来叫我这会儿去找她。又得等到暑假了。不过,我承认我的确是不计后果下决定了。当那阵心情过去……罢了,有利有弊。”

   “那抑郁症,现在是否很严重?”士哲吐气泡似的冒出来一句。这时寝室灯啪嗒地熄灭,我两眼全黑失去平衡,赶忙抓紧椅子后背:“我也不清楚状况……她在信里说挺好。大体就是这样。”随即不再言语。士哲起身走到阳台,倚着栏杆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香烟。“最近开始抽了?” “是啊。”他捏着火柴用力擦动,一颗烛焰般的光芒反射在镜子里,映出微微弯曲的脊背。我绕过晾晒的衣物向下看,校内的每条小径都被强光照明,毫无夜的氛围。

   士哲叼住烟深吸,烟头忽地一闪,像是能洞穿无垠的天幕。“以后,”他转头,眼睛里闪动着猩红,“这样的事就别跟我谈论了。感觉终究是接受不了。” “行,”我若有所思长叹,“总之,感谢你的关心。去睡了。”他点点头,把脸埋在两臂间。

   次日下午回寝室后,我躺到床上盯着窗口的阳光。事实的确如此——假设失约还不告知,带来的后果将远远大于失约本身——断断续续发呆一阵子,努力起身,到书桌前找到笔和纸。


文韫:

   近来可好?——希望依旧是轻松愉悦。很抱歉得到暑假才能来了,昨天本想自己乘飞机去新西兰,然而不幸被家长抓住……不知说些什么,但是,很抱歉。我不会再食言了。

   突然记起一件事。几个星期前新认识了一个女生,叫龚亦涵,很活跃独特。与她挺有话头的。你也知道,我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所以……感到挺不错。

   最后,祝你保持好状态。再见!

徐萧荣


   然后花了三十分钟对班主任进行解释、反思和保证,终于得以请假两小时。

   “真的只是去寄信?” “对。老师,我总不会冒着退学的可能性铤而走险的。您尽管放心。”强压心中的不耐烦,以平静的语气说道。

随即步行一公里抵达邮局,进门便直冲士哲:“兄弟,帮我寄个跨国信件。” “是你啊……额……你得去那个部门,”伸手指了指大厅右侧,“不过我帮你搞定吧。送哪?” “新西兰,XX市XX镇X号。” “这是甚么地方,听都没听说过。”士哲边登记边咧开嘴。

“要不要给你发个坐标?”我冷笑一声,弯腰把刚才撞歪的座椅扶正。“那不用了。今天真是客气。”他完成最后一个笔画,把文件夹好丢到左手边,“没问题了。你不是上学吗?怎么出来的?对了。这周末去老地方?” “再说吧,可能得补课来着。” “行,到时再说。”

回校的时候于一座天桥驻足良久,尚不成熟的夕阳在天幕漾开淡黄。与近夜的暗红相反,它狂狼地闪耀,仗着未落的烈日在我眼中留下难以抹去的黑影。下方的车辆渐渐密集,乱中有序地停在红灯面前。排气管们喷射凝重的白烟,铁制的路牌和远处的高楼反射刺眼的光亮,热流不断升腾直扑脸颊。我死死抓住栏杆,心里躁动之余又燃起了火焰——我的过去太平庸了,每日循规蹈矩听课、做题,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现在我要打破这沉寂,无论结果地。

……

       等坐在靠窗位置已是傍晚。机场黯淡着辽阔的恬静,发动机的震颤如水面的纹痕迅速传至脊背。酝酿之后,窗外的事物变得倾斜,我看到逃离的地面——不,地面正在注视逃离的我。待冲破一层阴云,我才彻底卸下重担,任由柔软的灰色包裹周身。

       长途飞机给我一种静谧的凉意。多数乘客选择休憩一番,天上的温度侵略骨髓,几乎使我窒息。我竭力调整呼吸,拉上了舷窗挡板。脑海里隐隐约约沉浮三个字,但迟迟不愿显现。

       十四个钟头不长不短。为了消遣时间,我看了几篇电影,分别是《无耻混蛋》《低俗小说》和《狩猎》。本想得到一个满意的结尾,不料最后一篇让我憋了一肚子火。下了飞机直冲公车,坐定将脸贴在玻璃上,冷眼打量路旁的草——随风狂舞,相互鞭杖缠绕。见状,杂陈的心情涌进大脑,我一时悲愤不已,竟渴望大哭一场。那三个字不合时宜地清晰起来:“快!快!快!”

       “先生,能开快点吗?”我忍不住询问司机。

       “你有急事?这个速度是比较稳当的。”

       我抿抿嘴,扶着拉杆的手臂愈发酸痛,“没事。打扰您了。”在一位老人寂寞而天真的目光下回到座位。

 瞥见人们脸上的平淡无波,我奇迹般放松了心态,继续注视飞速向后驰行的荒原。由于长久的紧张,双眼干燥难耐,只好逼迫自己再次进入到睡梦中去。

……

   酒店除前台便寻不到他人。打通文韫的电话,接听的是一位年长男性:“你好。” “呃……请问赵文韫在吗?” “在……你是?” “我是她朋友,想见她一面。” “稍等。”

   大堂角落横七竖八摆放着几幅油画。画布上用料慷慨,笔触微微突出,很有立体直感。我眯起眼,似乎文韫仍坐在一旁,修长的手臂游离在半空,不由自主走去。“你好……有什么事吗?”她转过身,用澄澈而深邃的眸子触碰我的目光。我内心瞬间柔软,像被驯服的马。

   “先生?”老人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是您?”我见到他的样子结实地吃了一惊。温和的眼神,蓝色的瞳孔,使我忆起飞闪的雪松,“真是太巧了。”

   “我们……见过吗?”老人笑了笑,“咖啡?” “呃……好的。”我有些语无伦次,服务员立刻取来两杯浓黑液体。“请坐吧。”他向我示意身后的牛皮沙发。重新端详对方一番:瘦高的身材,肩比我窄些,两鬓剃得极其干净;微笑时脸上出现岁月的痕迹,一颗嘴边的痣不偏不倚点在两道皱纹之间。原来并非当时遇见的老人。

   “这么说,您是赵文韫的爷爷?” “没错。” “唔……”闻此,我手一抖,咖啡摇晃着溅到了领口。“怎么了?”他笑着问。“不好意思,”我深吸一口气,拿起纸巾擦拭,“请问有没有白砂糖?很苦。” “当然,”老人掀开桌上的一个盒子,拿出两小袋递给我。“多谢。”我礼貌性地点头,胸中莫名有种险些闯祸的余悸。“怎么称呼您?” “叫我Joe,乔,就可以了。你呢?” “徐萧荣,幸会幸会。”

      两人握手,继而陷入沉默。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乔身体前倾,开口,“你就是韫儿的男朋友吧?” “嗯……是的,见笑了。”

      “哪里。你其实给我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老人用左手摩挲下巴。我连忙道:“您太抬举我了,以后的相处,您或许会对我失望。”

   乔嗯一声,脸色转为严肃,直接开始另一个话题:“那么文韫的情况你应该有所了解吧?” “是。她在信里跟我说了。所以我就过来看她。” “从哪?” “什么……从哪?” “你是从哪过来的?” “杭州。”

       乔看上去相当惊讶:“这么远,其实没有必要的。而且你应该还在上学——今天周四,你不会是逃学过来的吧?”

   我尴尬地笑笑,也不隐瞒事实,把经过一五一十讲予对方。乔双手交叉,静静注视着我十几分钟,直到我再也挤不出任何字眼。他听罢起身:“来,出去走走。” “现在?咖啡还没喝完呢。” “算啦,我看你也不很喜欢的样子。”乔饱含深意地看我一眼。我于是跟上他的步伐。

   “原来你也喜欢在悬崖边行走。”我侧身向下望望白沫翻腾的波浪。“你的意思是,你常带着韫儿在这散心?还是韫儿常常带你来?” “后者。” “这也是情有可原,”乔把双手插进裤袋,“韫儿小时候,我也每周和她在这里转悠。”微笑着看向我。“原来如此。”我见状躲避着他的眼神,摘下眼镜用衬衫擦拭。他的目光让我感到不自然。

   “萧荣,尽管七十多岁了,我还是挺想和你以同龄人,或朋友的姿态去谈话,”乔垂下头,“不要有那么多界限,就是随意的闲谈。” “好啊,”我有些疑惑,继而欣喜道:“早就想遇见这样一个长辈了,可惜我父亲只会说教……唔,那我想问你噢,你觉得文韫这个人怎么样?”

       “以我的看法,”乔迎着风眯起眼,“她很温柔,善良,有礼貌,做事专注冷静。这些小时候就看得出来。不过,有几点。她太需要一个依赖的人了,就像一叶舟在大浪里翻腾,否则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稍作停顿,“我认为你是一个很坚定的人,至少对某件事不轻易放弃。”

   “从何谈起?”话题的风云变幻让我有些措手不及,踢了踢脚边的石子,使其沙沙地滚落悬崖。“推测的,”乔微笑,“你面目执着,和你讲话也发现你的稳重有力。”他伸出左手向上一甩臂,随即凑近表盘看了会儿时间。

   两人又沉默。

      “抛开任何关系,我跟你坦诚地说几句,希望你向韫儿守口如瓶。”乔拍拍我的肩膀,“实话讲,假如我是你,我会思考与韫儿继续下去的原因……你先不用惊讶,我很严肃。”他做出让我闭嘴的手势,“韫儿得了抑郁症,你心里清楚这是什么概念。我知道作为年轻人……不,每个人,都会将爱情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但是,请你想一想,是否应该为了所谓‘爱情’……这里没有亵渎的意思,而拘泥于一个……深渊。你对我的话一定很震惊,甚至产生反感。不过我相信,只有打破陈规和固有看法才能成长,只有摆脱某些桎梏,你才能有主观选择的余地。”

   我被乔的一席话击中,心里似乎有种不可察觉的改变。当然,这种改变发酵许久才会对我产生实质性的影响。

   “乔,首先感谢你真挚的建议,”我摸了摸后颈,“不过无论‘爱情’多么幼稚,我相信它都是双向的。或许文韫需要我,但,我一定需要文韫。”

   乔无言,转头望向海。从微皱的双眉可见他脑中交织的思绪。“你认为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他蓦地开口。“这是一个我也疑惑许久的问题。我从未绝对客观地分析自己。”我答道,又拉回适才的话题:“你知道我需要文韫的理由吗?其实我从某刻起便对所有事物失去了兴趣和动力。这大概是虚无主义和悲观主义的共同作用。因此,我对生活很绝望……彻底的绝望,好像……一切的色彩在身边停止了,刹那跌入了不着边际、冰冷死寂的黑暗。依稀记得几年前我写过一句话,‘活着是因为懒得去死’。现在细细一想,发现我正是如此的状态。事到当今,我亦心存顾虑。毕竟一个人活在世界上难免‘纠缠’不计其数的关系,包括家人、朋友、老师……我挺不想别人替我感到担忧……这很怪吧?似乎是的。”

   乔愣几秒,“呃,你继续讲。”

   “我认为这算一种过激的、无度的敏感,大概是由于童年的经历罢。总之,我暂且不能死。我对目前的处境极端地不满,就等同丢失了自主权利。但父母帮助我那么多,我干干脆脆地死去反而很不负责,甚至有些可恶。”

   “从根本上我是恨自己的。我恨自己的懒惰,恨自己懦弱不果决,恨自己的贪婪,恨自己一天三顿。有篇电影——我忘了名字了。其中一个昏君大块朵颐的形象始终印在我脑海里,每当我坐上饭桌就嗖得冒出。在我看来,他代表了人类无可救药的丑陋。于是,在做出类似行为时,我很自然地把对那昏君的厌恶一点点迁移到自己身上。”

“后来,我在新西兰碰见了文韫。怎么说呢……当时第一眼看见她,就像闪电劈进胸口,瞬间全身僵硬难以动弹,心里疯狂一阵子,突然冷静下来,竟可以语气平缓地和她对话。可能是放下了所有拘谨和虚伪之类吧,没有装模做样——我这个人,太过紧张就说话慢条斯理,别人看来或许是稳重,其实是因为早已有些呆滞,便很不善言辞。”

“我当时正处于麻木的状态下,反应力慢,忽略社会上的消息,身体的疲倦和痛苦不能使我苏醒,震耳欲聋的音乐对我而言不过微风一般。我双眼的确始终睁开,只是看到的事物丢失生命力,如放映的默片——胶卷在机器里旋转,发出的全是令人不悦的摩擦响动。我好像就剩下了无感觉的眼睛,仍会远远地观望,却不能唤起审美和情感。”

“我清楚我的麻木是有原因的。就与爱情——付出太多得不到回报,我无疑会感到失望。过去三年我努力寻找同道中人,哪怕是比较喜爱文学、喜爱思考者也接受,然而那个年纪大家关注的是学习,是未来的发展。何况我文笔幼稚,寻不见知己也情有可原。于是,在称得上不懈的尝试之后,我放弃了。不仅如此,我疏远了朋友,整日孤身一人——说这些不是想寻求安慰,都是我自己造成的——我认为那些所谓‘朋友’,他们浅薄无知,只会谈论游戏、段子。自然是偏颇的看法,但我终究没能及时意识到。”

“不过说到底,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的确摆脱了喧闹,也培养了对抗孤独的意志。但是,我不得不承认过去的无知盲目。我自认为文笔过人,其实只是无端的臆想。你听过毛姆的一句话吗?‘他真诚地错把自己的肉欲当作浪漫,错把自己的优柔寡断视为艺术家的气质,还错把自己的无所事事看成哲人的超然物外……他是理想主义者’。真是一针见血的文字!我无疑与其的描述相符。我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也自视甚高。我鄙视身边的大多数,仅仅因为主观的看法,或者我极痛恨他们身上的某一缺点。但人总有缺点,不是吗?”

“无论我心态如何,事物还是持续发展。我认为我朽木不可雕,只会眼睁睁看着自己堕落。起初还有些不甘,之后便完全放任。当然,这些过程都是在心里进行的,外人看我依旧一脸麻木不仁。我时常庆幸自己出身优渥,不必担忧生存和尊严上的琐事,能任性地自我抛弃。”

“所以我本拒绝找女友。我心里清楚得很,我不适合亲密关系。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是有心理疾病的。但鉴于我的收敛压抑,很少有人发现我异于常人的地方。”

“你可能疑惑为什么我自知心理的缺陷而也与文韫建立了关系。目前来看,我并未对她造成大的伤害,同时,从各方面考虑,这段感情对我们两人都是有益的。至于我们相识那会儿,大概就是恰好看对了眼,我便忘记什么自卑和担忧,真正打算开始新的人生了。”

我停止,低头看着鞋子被碧色的草埋没,“所以我认为,我目前的心理状态是……罢了,不想再讲了。

乔停顿一会儿道:“你刚才的话,也就是你对自身深刻的剖析,让我感觉到了你超乎常人的反省能力,以及你一路走来,不断说服自己的困难。因此我更愿意将韫儿托付给你……抱歉跑题。但我也发觉你经常过度思考,而导致你的精神消耗太大,并对自己造成相当的影响。我倒认为你未必要把思维监督得那么紧迫,适当缓和极为必要。”

我点点头:“有这个意思。只是我从心底不会愿意‘缓和’。在我的观念里,只有紧迫才能带来良好的结果,事实证明亦是如此。总之感谢你的建议。此外,与你的对话中我有一个迫于解答的疑惑……”

“什么疑惑?”

“你对文韫的态度。你是她的爷爷,为什么还要说出那些话?”

“我爱她,这点毋庸置疑,”乔看向我的双眼,我以锐利的目光回敬之。“但是,”他继续道,“我尝试以绝对客观的角度来分析这事。抛开一切感性因素,我相信我的那些话是正确的。”

“但你们是亲人!从亲人口中就不该冒出这种言语。你这把年纪都意识不到吗?还是说,你那么久以来,都以这种冷漠的旁观态度去对待你的生活?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理解。”

“或许吧。”乔略显疲惫地叹了一口气,“你很诚实。你的确困于世俗的纠缠中,有着不可割舍的关系。至于我,我不敢保证我从未提及谎言,但过去一小时我所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我主观、客观意识的即时产物,毫无欺骗之意。其实我刚才说那番话的原因主要有二。一是我本性如此,二是我的经历曾对我造成巨大改变,促使我说出为数不多的真心话。”

“你的经历?”我不禁皱眉。“你要听,便与你分享。”乔擦了擦眼角,见我一言不发,“当你默认了。大概是两千零七年,韫儿的父母因为争执分居。没有办理离婚,原因是方便照顾韫儿,自从那以后就把韫儿送到这,由我照顾她十多年。韫儿很坚强,她的童年没有父母的长期陪伴,但异常成熟。她从不主动与同龄人说话,在十一岁就开始学习油画了——这还是她自己要求的。只是她的大多作品都填满暗色的背景,从来没有两个以上的人物……看来即便在新西兰这样环境优越的国家,也改变不了她内心与世界的隔阂。”

我抓住对方说话的空挡打断道:“先不谈这个。我好奇的是,究竟为何文韫父母相互疏远?是谁的问题?……原谅我的冒犯。”

乔像一个水闸猛地关闭,又猛地开启:“很大一部分是我的错误。我【本】有两个儿子,长子年轻时很不安分,十几岁也没能考上好高中,所以我们抱着一种复杂的心态有了次子。从此次子得到所有关注爱护,长子则在某个职业学校自暴自弃,并没有得到我们的教育。”

“虽然我那长子吊儿郎当,也不至于到危害社会的地步。但当时他与孙小姐结婚真的让我们诧异得很。我永远也不理解孙小姐的选择。就因为我那长子生得有点模样?我不得而知。”

“再谈到相互疏远的根本原因,想必是我长子所作为。孙小姐早年居住在农村,据她的说法,自从被别人欺侮之后,意识到钱和独立的重要性。她苦读七年,成为走出村子的最先一批大学生的一员。我始终认为她得到的比她值得拥有的少太多了。她果决不矫揉做作,不会和某段关系模糊不清,要么和睦相处,要么一刀两断。”

“那,”我再次打断他,“你的次子怎么样了?”

“他三十多年前去了加拿大,”乔把手放在后脑用力转动脖颈,我依稀看到对方眼中闪动。“他太任性了,以至不能消受我们一丁点唠叨,而且有时候做事太极端——临行时甚至站在我面前把呼机扔下了悬崖,说:‘请不要以你的观点一昧驳斥我的看法。再这样下去,我永远都没法正常生活’之类。或许这辈子都不会相见了……我承认自己之前的确封建主观,过度的爱反而造成负面影响,现在我也尽力改善了。但一切都为时已晚。难道人生真的必须这样吗……”他长叹,仔细端详我几秒,“你有时候某些方面和他挺像的,沉稳,善于思考和反省,有大好前途。但我毕竟把他丢掉了,无论怎样都没用……听上去很荒谬吧。”言毕,乔背对我迅速抹几下眼睛,一边毫无征兆地开始大笑。这是我所听到过的、认定的最漫长的笑,长到似乎没有唤气间隔,令我无力而无奈地仰头,险些被一块木栅栏绊倒。此外,这从乔的喉咙深处溢出的声音,歇斯底里得像临刑犯对牢房湿漉漉墙壁的重击。这重击亦让我的心随之震悚。

快听不下去的时候,乔倏忽收敛了笑意。我咽了咽口水,以谨慎的语气吐字:“要不找些别的话题罢。”

于是继续零零散散谈了一些琐事——喜欢的书,电影,爱过的人,忘不掉的日子。待乔完全平静下来,不觉间已回到了酒店旁。转头望一眼身后的群山,以及群山之上夹杂丝缕金色的穹顶,我发现每当到达新西兰,时间总定格在傍晚前后,就像每次我从睡梦中苏醒,也以清晨作为起始跨入新的一天。我又认识到现实中几乎所有人无不背负着沉重的过往和不堪的过失,难以言喻的复杂死死种植在心田。或是折磨,或是享受——这是一条生活的路,往往也是一条赎罪的路。一部分人选择逃避和淡忘,丢弃卑鄙,说服自己,开始所谓“新生活”;一部分人则选择直面苦楚,在狂暴的矛盾和疼痛的折磨下度过终生。前者没有错误,人总得振作起来步入正轨;后者亦没有错误,对他们而言,若不揭开曾经的斑斑劣迹,便深有“正义得不到伸张”的不甘,尽管受害者们大概早已将那段过往扔进了时间长河。

“时间是无尽的,因了自省。”我直视脚下踩得咯咯作响的石子,一字一句呢喃。

……

乔和我在沙发上面对面坐定,随即拿了一本书翻看,为了避免尴尬,我让目光在木茶几上游走。外界黯淡的天色化作青石板压在肩头,沉重的力度使我疲惫难耐,缓缓触及了梦的边缘,像无意间闯入荷塘的摇橹船。

我只记得壁炉的火焰在视野里跳跃,朦胧中一个身影挡住了光亮。恍惚地抬头看去,文韫摘下毡帽,将长发向后撩动。她的眼睛静谧得宛若漆黑的夜,脸型依旧,身材大致没有改变,穿着一双类似登山靴的棕色鞋子,鞋尖微微沾着几粒白色,连同融化的雪水。

“你来了,”乔看见她连忙放下书站起,让文韫身后医生样貌的中年男性先上楼,又转向我:“回去了,你们慢慢聊。”

文韫轻声道过谢,注视着乔的身影,直到他消失在远处飘飞的幕布之间,快步走到我跟前。我们无言地相互注视,紧握对方冰冷僵硬的手。我从她的眸子里看到了幽怨的海,再是如释重负。然后,她将脸凑上来,吻着我。

这是奇妙的感受,轻盈而绵长,仿佛绅士使用的手帕掠过嘴边。我感受到文韫逐渐绵软的身体,她伸展双臂拥抱我,就如藤蔓契合地箍在树干。

“抱歉现在才来,”待到唇分,我伸手将她前额的乱发捋直。文韫没有言语,拉动我的食指向房间走去。她在床上躺下的时候,我正注视着窗外的山脉——隐约的月光,绵延起伏如女性腰部的线条,遥不可及的距离。转头看向文韫,她背对着我,凸显尖锐的脊骨。

“写了一首诗,”我倚着窗台,沉思一会开口。“说吧。我想听。“她用慵懒的音色回答。

她是风铃

有风的时候

就响个不停

她是初晨

柔和恰到好处地

攫取了清冷

她普通

矮矮的身高

很容易就被人群遮挡

她不凡

否则我的目光

怎会在她脸庞久久停留

“你变了。“ ”从何谈起?“ ”以前你追求华丽的文字,现在却背道而驰。这是随意放纵,还是悟透了某些东西?“

我笑了笑,“都有。但更多的是单纯,单纯到一个原本对文字严苛到极致的写手,可以为了一种感受,暂时放弃自己原本的风格。”

她沉默许久,我盯着她起伏的肩膀。“写的不是我,”她说,“你清楚的。”

“是啊。”我低头,心里气泡般浮现内疚,上床从后背搂住她。她软软地蜷缩着,像路边打盹的猫。

“喜欢我?” “当然。” “爱我?” “……不知道。” “因为相处时间太短了?” “大概是吧。”

她翻身,深深吸闻我脖颈的气息:“曾经我也满心希望地面对世界的画布,以为能够自由无拘束地添上几笔。但是现实远比我想象的冷酷。我的人生好像终究在理想状态边缘翻腾,永远不会吵闹,永远不得安宁。” “在我看来,”我长叹道,“你本质上没有任何问题。人们不应该因为某些人和群体不同而给他们戴上异类、患病的标签。一切准则的制定者都是人们自己,那么这些‘准则’一定有偏颇之处。我认为你只需要保留你真实的样子。”

没有反应。但我的皮肤感受到了她睫毛的颤动。“你和你爷爷关系怎么样?” “正常关系。两个人相处太久没什么话题,就不怎么交流。” “唔,”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时间开不了口,“睡觉吧。”伸手关灯。

……

   文韫把身体整个埋在被子里,很快放缓了呼吸。月光落在她右脸上,勾勒出极美的轮廓。我轻声下床,到前台要了一杯橙汁。

  “还没睡?”乔的声音在背后响起,“那再谈会儿怎样?”他朝我友好地招招手。我便又点了一杯咖啡,坐到他对面。

  “不喜欢咖啡,为什么还点?” “因为它能帮我做更多喜欢的事,比如解除困意,以进行谈话。”

  “或许可以把咖啡和橙汁混合起来,这样就不那么苦了 。” “唔……我不推崇这种方式。这样既失去了咖啡的苦,又丢掉了橙汁的甜,何必为之呢。并且,由于爱好写作,我认为在阅历短浅的缺陷下,要以发扬强烈的、相异的感受为主要方向,才有机会弥补小说上的不足。毕竟大多时候,只有‘be文学’才更打动人心,极端性是创造佳作的前提之一。”

  “有理。”乔赞赏地呷一口咖啡。这时服务员将饮品端到我面前,我犹豫一会儿,拿起装着橙汁的那杯。

   “不困了?”乔笑着问。“的确,现在可是精神得很。要不给你?” “行。”他起身,接过我递给他的咖啡,又左手抚摩下巴呈思考状:“你看,‘文人’们往往感性处事,不追求所谓实用。”

“也不尽然如此,”我忍不住笑道,“还得取决于个人的习惯吧,我以为。比如我,喜欢随意的生活,不认为有打理清楚一切的需要。”

“‘文人’们总是有解释的言辞,”乔也笑了,“不过在我看来,你算是比较纯粹的‘文人’。”

“从何谈起?”我有些受宠若惊。“你,首先人很坦诚,不会刻意装模作样。其次是有深度,大概是摒弃了肤浅的物质如潮流、虚伪之类,而致力于思考生之意义,以及人的自省。”

“还有吗?”我无疑被勾起了好奇心。“最后,你尽管写了十几万字,都只说写作是普通的爱好,并不以此引以为傲——这大概是谦逊和目光长远的体现。甚至写的内容在之前的对话中丝毫未提,于是可以知道,你没有把写作看作生活,而是把生活看作写作;更没有把写作看作镀金、显摆的工具。你不会习惯性写作,因为你相信真情实感的力量,同时知道有些事比写作更重要。”戛然而止。

“虽然有过度解读的味道,”我两口饮尽橙汁,“但不胜感激。”闻此乔莫名笑了几声:“你真的以为刚才我所说的是赞美之词?”

“那又是什么?”我疑惑道。

“坦诚,意味着你以后投稿、交友会较为困难;有深度,意味着受众不会很多;不习惯性写作,意味着你产出低。你看这几点,可能都不利于你作品的市场吧。”

“我更愿意视之为一种讽刺,”我望向乔,后者微微点了点头,“用以讽刺当下文坛的乱象。当然我们俩的看法都必定有偏颇之处,无法一言以蔽之。不过至少大概如此。再说市场,我从不认为市场能给我带来什么,它从来不是我的目标。金钱?显要感?算了吧,它根本买不了真理和发自内心的愉悦。我仅仅认为,但凡有几个人愿意读我的作品,我便心满意足了。”

“挺难能可贵的,你这种坚持和看法。”乔长叹一口气,又不免显得突兀地问:“何不谈谈你的过往?” “过往!”我忍不住在心里对这个词报以冷峻的审视,“直到现在它还占据着我脑海中举足轻重的地位,尽管我早就想要将其抛弃。它总是能够展现我作为人的丑陋,也坚定了我对‘性本恶’的赞同。它让我难堪,某些错事将一辈子不得释怀;让我沉湎,丢失生活的动力。我敢说,现在是我极少数摆脱过往的缠绕,而说出一些具有实用意义话语的时候。我常常由于优柔寡断,从未摆脱‘过往’二字。”

“那你是否考虑过尝试接受呢,而不是反抗?”乔疑惑道。“我想尝试,却又不愿尝试。初三使我奠定了走上写作道路的决心,也让我习惯于逗留在先前的幻想里。毕竟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失去什么。我之前也和你谈到了,我从心底不愿放弃对自身的督促和批判,否则就会像农村用久了的竹扫帚一下散开。这便是我多数矛盾的来源。”

言毕我站起身来,望着沙发愣了愣,“就这样吧。” “行。那我再坐会儿。”乔放下杯子,向后仰头倒在靠背,又对我的注视报以微笑:“你的让我有些混乱,真的。”

我回到房间。短暂的黑暗,轻柔的月光,凹陷的床垫,熟睡的女子。我心里令人惊异地无感,像临近冰点的水面,终于到达某个极限而瞬间凝结。将窗户打开一条小缝,冷风直冲脸庞。我突然想起自己所深爱的东西——家乡,文韫,和许多细碎的事物。在过去的一些艰涩的岁月里,我直截了当地自省这些事物给我带来的意义,以及它们在我眼中的本质——载体,还是情感本身?现在看来,我的依恋不过是一时兴起;我对一些对象看似恒久的执着,不过是为了寄托肤浅、无度的情感的载体。是青春让我多愁善感而非灵魂,况且我对文韫的向往,对未来的期盼甚至担忧,亦仅仅是不充分和不现实的臆想。更令人感慨的是,我过去所有或是复杂、或是单纯的心理活动,只全然归于帮助自己逃离冷漠和残酷的现实,而得以沉湎于虚拟和主观的幻景的手段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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