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还在棺材山的时候,赫连贺差点就把这件事说出来了。
雷彻一直记得这件事,连同他父亲的事一起,每当赫连贺想要去说这些事的时候,他总是表现得很怪异。
他记性那样好,对于这些事也应当记得,却每每在这些事上,总是一副想要解释却说不出话的样子,他偶尔在炼药的时候说起过去,他说他的曾经,那些说得上是凄惨的故事。
雷彻并不具有正常人会有的一些反应,他不能给赫连贺这些反应,反而让赫连贺能放下心去对他讲述这些事。
赫连贺不需要同情,也不需要别人的怜惜,他需要的是别人能听他说话,不要给他多余的反应,仅此而已。
除了第一次讲述的时候赫连贺情绪崩溃,其他时候,他都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那样平静的讲述,他们这样交流着自己的过去,就像普通人在聊家常一样 这样可怕的家常,也许只有他们自己能平淡的说。
而有的事,也只有他们彼此懂得。
赫连贺忘掉了某些事,他自己肯定没有印象,但是他话语间逻辑的问题,有些部分的缺失,都让雷彻更加确定,他确实忘了那些事。
能让刚强至此的赫连贺不得不忘记,那些事到底在某些方面到了什么程度,甚至都不需要去多思考。
雷彻从不主动去触及这方面的事情,没什么必要,反而触及赫连贺雷点,如果他真的想告诉自己,总会告诉雷彻的。
只是有时候,赫连贺也会表现出那种微妙的状态。
雷彻断定,我以前,结识过一个孩子。
他的师父跟了我父亲,我父亲……然后出事了,我父亲被杀,他的师父也被杀了,他因为连坐,只有六七岁的时候就被带到中门来了。
像他这样的孩子很多,他们中很多人一段时间后就知道我是谁,他们为什么那么对我了……所以后来,其实很多孩子都不会接近我,这是好事。
但是……他不一样。
小柳不一样,哪怕知道我父亲是谁,哪怕知道,因为我父亲的缘故,他师父死了,他还是跟着我。
他太小了……太小了,还不知道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我想拒绝他的亲近……但是我那个时候也很寂寞……我,接纳了他。】
有一天,赫连贺这样对他说,那天他们俩正一起洗衣服,拧完衣服两个人就犯了懒,暂时不想回去,就对坐在木盆对面的雷彻这样说。
赫连贺这个人喜欢把真话藏在闲言碎语中。
【他后来不见了。】
赫连贺突然间表情变得怪异,扔下这一句话,就扭头匆匆走了,让刚准备专心听他讲的是什么的雷彻一脸懵,守着水盆和一堆衣服不知所措。
这就结束了?
不应该啊?
雷彻觉得,他一定是强行让自己忘掉了某些事情。
方便的是他有一个信号未连接但是知识仍然很丰富的系统,雷彻知道了,在未来会有一种叫做ptsd的东西,即是因为某些突发事件而引起的一种精神障碍,有些人会选择性的遗忘掉某些事件,这种情况是非自主的,
也许赫连贺都不认为自己有这种记忆空缺,当然,雷彻也不是专业的心理医生,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尽量不要触碰赫连贺的这部分。
也许某个契机,他自己会想起来。
但是雷彻也想过最糟糕的局面。
也许某个契机,别人会强迫他“想起来”。
雷彻的面前,就是那个人,他蹲坐抬头能看见的房梁上,就在那群人的中间位置,他轻轻摘下青黑色的面罩,露出瘦削的脸庞,尽管看上去就像个普通的青年,那双吊眼却不似常人,透出刺目的光芒,和阴沉的表情一起,让雷彻看着他就觉得这爷们儿不是个好人。
他身旁的赫连贺都快气疯了,雷彻又不好去招惹他,怕是火上浇油,也幸亏赫连贺尚保留有理智,并没有一上去就把他砍了——其实一上去能打个不落下风雷彻还是有信心的,再厉害的弟子都不可能比掌门级别的强,
不然中门早就变成独立武装组织和金水门告别拜拜了您嘞谁给的多谁就是爹去了,哪还会听金水门的去给他们边疆赚面子。金水门还是实际上的生产型门派,顶多在变态方面给赫连贺一个幼年半妖造成很大程度的心理阴影,他们不会太强,只是,这么多人会很麻烦。
他不能让任何一个人逃走。
“嗬……嗬——”
雷彻感觉不对,缓慢,且胆战心惊的扭过头。
哥们儿我虽然不能理解你的痛苦但是你在这里崩掉我们真的会寄!这么一堆金水门跑出去我们的身份会暴露的亲!顺顺利利的夺回掌门之位这件最要紧的事你真的忘了吗!?
“那个……”
雷彻刚刚准备开口,他正飞快的转脑子,准备摸出几句苍白无力的劝慰,却听见身旁缓缓深呼吸的声音。
赫连贺……他正在深呼吸,他的脸色苍白,青筋暴起,双眼一直闪烁着仇恨的火光,他却强行把这火光压下去,闭住眼睛,下一刻就睁开,那双眼中虽仍然充满愤怒,却有了些“平时的赫连贺”的感觉。
雷彻头皮发麻。
这家伙强行把情绪压下去了!哪怕是他已经气疯了的情况!
哪怕他是鸩子,感情微薄到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也知道常人能抑制住自己的冲动,不让自己做出错事是难上加难,更何况是赫连贺。
他之前一度觉得赫连贺是那种被极端的环境逼的开始敏感而紧绷的人,从那次自白开始,他就太过于轻易的给赫连贺加上脆弱的印象,但是,他下错了判断。
能为了目的,强行压下仇恨,甚至是这般的仇恨,今天,现在的赫连贺,反而让他感到有些非人。
……他到底能做到什么程度?
吞下心中的疑惑,雷彻不得不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可以吗?”
“……可以。”
赫连贺阴沉着脸,点了点头。
“啧啧,你倒是比我想的要坚强多了……赫连贺。”
那个人摘下兜帽,玩味的眼神看着赫连贺,开口道。
赫连贺并未回答,似乎是想尽量减少他们对话的次数,以免刺激到自己。
之前碍于情面,赫连贺的事情不好放在面上说,此时此刻,沈敬远反倒来劲了。
“呵,我倒早听闻赫连青志有一子,居然是和妖怪所生,怪不得沦落到给女皇当奴才,还是奴才的奴才,杂种如此啊。”
……你好像也不知道你的门派一直在帮助赫连贺诶,不下基层亲自考察就是这样的哦亲,掌门都早早拉好的关系自己都不知道捏,情报都没做好就来阴阳怪气,难怪被弟子坑的连对面什么实力都不知道捏。
赫连贺当然不生气,他这会儿顾不得生气,他死死压抑着那些东西,沈敬远的挑衅在此时此刻倒显得那样可笑,赫连贺歪了歪嘴角,噗嗤一声笑出来。
“嗤——哈哈哈哈哈,副掌门啊,挑衅人的技术都那么差,难怪女皇会把你塞给我们这种奴才里的奴才,原来是连永梦潭的弟子都够不着的份,你连点自知之明都没有啊~”
赫连贺尾音荡漾,却眼神阴冷的盯着那个中门弟子。
沈敬远瞬间破防,急得立即起身,伤口都不捂了,血瞬间溅出来,滴在地上,渗入焦黑的地上。
“那、那又如何!今日连金水门也得给我这个面子,派中门弟子袁志铭来援助我,周茉香那女人,和金水门和解又有何用!那赫连青志只不过是一介草民,又能改变什么,没有身家又没有地位,那女人和他,最后也只能贻笑大方!”
雷彻笑了笑,紧接着用阴阳怪气的语调回答:
“啧啧,真可怜,你的厉害弟子连个外援都不给你派呢,还要自己找人呢,况且,你怎么就知道金水门真的可信任!连自家掌门,掌门之子都不放过的门派,能心甘情愿的帮你办事?”
中门弟子、现在应该叫袁志铭的家伙回答,他的表情也很淡然,语调也很随意,但是他的目光也紧盯着赫连贺。
在场的人,急了眼的也只有沈敬远罢了。
“——掌门给了我们合适的价钱,这就够了,赫连贺,你又不是不知道,中门从不问事,拿钱办事就行,连你都不例外,你总不能忘了这点吧。”
袁志铭替沈敬远回答了这个问题,又在他耳边悄声了几句,吵吵嚷嚷的沈敬远才保持了沉默,不过他的表情仍然充满了愤怒。
赫连贺沉默不语。
他知道他干了什么,他会记在心里,就像他一直知道的那样,他应该付出代价。
但是不是现在。
在场的其他人都知道,嘴上功夫是不抵事的,他们各有目的,此刻,最合适的行动是动手。
“动手嘞兄弟们!别让他们活啊!赫连贺交给我!”
袁志铭兴奋的大喊,一招手,那数十个人就扑向雷彻。
啧!
赫连贺顿时扑上去,比袁志铭还要快,在他惊异的目光中,一跃跳上半空,人类不能跳到的程度,一手持刀向前猛刺,一手助力,直逼心脏。
雷彻瞬间张起红水网,红水轻易粘连暗器,溶解金属的臭气刺鼻。
袁志铭一瞬闪开,目光泄出一瞬惊慌。
害怕吗?现在才怕?你若是知道,我为此刻,忍受了七年,从几年前起我就能打到你,你是不是会更害怕一些呢?
雷彻的红水逼近沈敬远,他只是持剑僵立在原地,浑身颤抖,豆大的冷汗在脸上划过。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了,只是被靠近,为何觉得恐慌?
雷彻耸耸肩,笑了起来。
“有没有一种可能,我们根本不可能放你们活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