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深处的空气因流通不畅而显滞闷，云亦萧身在其间已感呼吸短促，心烦意乱，加上某种忽酸忽甜的异味始终缠绕于鼻端，更让他难以平静。
他开始急躁地到处寻觅那异味的源头，最终停在一大片藤蔓前。
藤蔓长势茂盛，枝茎呈墨黑色，叶子肥大呈猩红色，没有风吹的情况下也轻微地摆动着，看上去真像无数双沾满鲜血的手掌。
那异味难道就是这些蔓叶发出的？
云亦萧呆立半晌，突然伸出双手扒开了层层藤蔓，原来藤蔓后面竟别有洞天。
藤蔓后面是一个凹进去的小空间，垂挂着许多花串，每朵花都是用翡翠精雕细琢而成，小巧玲珑，样子各异，特别地赏心悦目。
除了这许多花串，还放置了一个梳妆台。
其上应有尽有，般般件件都非凡物，看来这里的小姐身份及品味很不一般。
那熠熠生辉的铜镜，四周镜框也布满了精美的镂刻浮雕。
那散发芳香的檀木梳，白玉打造的胭脂盒，盒旁摆着一堆镶珠嵌玉的首饰。
那放着软垫的小姐椅，椅上空空，小姐去了何方？
身入此间，鼻端嗅到的气味就不止酸甜了，不知道究竟多少种气味融成一体又变成了另外一些稀奇古怪的气味。
但无论哪种气味，都已浓得化不开，浓得醉人。
云亦萧也醉了，整个人痴痴呆呆的。
过了很久，他仍是目光迷 离，似乎在想小姐到底去了何方？小姐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因此而遗忘了自己的妻子冼若雅，开始莫名其妙地对别的女人产生了疑似相思的情愫。
他还没见过那小姐，却已对她相思到情痴。
有时男人本身正处在深深怅惘中，女人的气息突然围绕住他，就能成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毒药。
现在的云亦萧看样子是已毒发得差不多了。
突然后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这声响再细微也终是干扰了他迷醉的神智。
他心弦一颤，慌忙转身，就看见了程梦云。
穿着曳地长裙秀发垂肩淡施脂粉眉目含情的程梦云。
这女人已和初次相见时大不一样。
她小小的眼眸里洋溢着某种期盼，脸颊上微微泛起了红晕，整个人显得含羞带怯，一点也没了先前的俏皮劲儿。
她就那么含羞带怯地看着云亦萧，看着云亦萧仍失魂落魄地站在小洞口。
看久了，云亦萧也终于意识到自己冒冒失失地扒开藤蔓面对着小洞中布置的这些女人用件，实在不是光彩的事。
他尴尬地一时间不知所从。
程梦云努力要挣出一如往常的俏皮笑容，最后那笑容是挣出了，但俏皮却只是假得软绵绵，少了该有的一分刁钻：“怎样？对我的闺房还满意吧？”
她声音也软绵绵的，令人怜惜。
她仿佛在暗中惧怯着什么。
云亦萧声音也开始缺乏底气：“这是你的闺房？”
程梦云眉毛扬起，瞪着小眼睛，怒冲冲地道：“不可以是我的？”
她态度转变太快，让云亦萧着实吓了一大跳，语无伦次地试图解释：“我不是那意思。”
程梦云的表情显得格外委屈，小眼睛里甚至有了泪光闪闪：“你欺负我。”
云亦萧这下是彻底懵了。
程梦云连嘴唇也嘟了起来：“女儿家的房间是男人随便看的吗？你刚才那么放肆地看，叫我往后……往后……”
话没说完，已突然双手捂脸嘤嘤地哭了。
云亦萧却哭笑不得：“我又不是故意的。”
程梦云放开捂脸的手，脸上真有几条泪痕：“管你呢，反正你看都看了。”
云亦萧苦笑：“那你想怎么样？”
程梦云抹了一把眼泪：“你要负责。”
她的蛮横性格终于再次显现了。
人呀，确实都是本性难改。
可她脸颊泛起的红晕却越来越深，带着些许哭腔的声音也越来越让人心软。
云亦萧不仅已心软，额头还冒出了一滴冷汗，木讷地问：“负责？”
程梦云昂首挺胸，成熟丰满的胸脯格外诱 惑，她像是有意要对他展露这份诱 惑：“男人看一眼女儿家的房间，就算是破了女儿家的贞操，必须娶回去做老婆。”
云亦萧又吓住了：“有这样严重？”
程梦云着急道：“你既然出身名门，怎会什么都不懂？”
云亦萧轻轻叹气：“可惜我已娶了老婆，这个责不好负，何况我看你也绝不像那种甘心做小的女子，你的个性太强。”
程梦云眨一下眼，问道：“你老婆是冼若雅吧？”
云亦萧点头：“当然是她，我在这洞里不知道呆了多久，你们总不告诉我现在她的下落。”
程梦云狡黠地笑：“我可以告诉你。”
云亦萧立刻显得高兴而感激：“我就知道你这个姑娘不坏。”
程梦云冷下了脸：“但你的那个冼若雅却坏极了。”
云亦萧表情大变：“原来你又是在胡说地捉弄我，你要是喜欢胡说，就不必枉费唇舌了，我不会相信你口中的只言片语。”
程梦云无动于衷，自顾自地道：“她瞒着你一些事，对你很不公平，我真替你觉得委屈难过。”
云亦萧声音再次充满了怒意：“我们从小青梅竹马，绝不可能相互隐瞒任何事。”
程梦云讥诮一笑：“是么？包括十 七岁那年的事？”
云亦萧道：“十 七岁那年有什么事？”
程梦云悠然道：“那年她是不是失踪了，后来被人发现在蒙古草原，他爹才千里迢迢地把她接了回来？”
云亦萧没好气地道：“是又怎么样？”
程梦云道：“那年她其实是被锦州铁枪门的叛徒夏鸣弦用迷烟弄晕之后掳走了，两个人在草原上没多久，相互间的情愫已如原野上的草芽一般疯狂地滋生，爱得你侬我侬如胶似漆。后来你的乖老婆还给人家怀了孩子呢，可惜她爹知道了震怒不已，马不停蹄地急忙赶去草原，破坏了他们的美梦，并狠心地下药堕去了那个孩子，药性极烈，同时令她失掉了他们间的所有记忆，不然回到家的她是不会再喜欢你，更不会最终心甘情愿地嫁给你。”
云亦萧整颗心被熊熊怒火包围了，嘴里一个劲地说不相信，心里却偏偏要信。
程梦云幸灾乐祸地嫣然笑道：“你看，她对你是不是很不公平？”
云亦萧厉声道：“你在胡编乱造，你为什么要诬陷她？”
程梦云也厉声道：“我诬陷她？我吃饱了撑的？我还准备告诉你呢，她现在已神奇地恢复了那些记忆，记起了十 七岁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
云亦萧愤怒得浑身又颤抖起来，额头上出的冷汗也越来越多。
程梦云继续道：“我还准备告诉你呢，她现在不仅记忆恢复，而且和旧情人夏鸣弦意外地重逢了，他们一见面就紧紧地抱在一起痛哭流涕，那情景谁看了谁都会感动，哦，除了你。”
云亦萧声嘶力竭地怒吼：“她在哪里？”
程梦云笑道：“对，你最好找到她当面问清楚，不过我觉得你反正是必须休掉她这个老婆了，否则又不知会给你戴多少顶绿帽子。”
云亦萧的怒吼像丢进深池的石块般沉了下去，一张脸显得更可怕：“她在哪里？”
程梦云目光流转，柔声道：“她在山洞的另一端出口，你必须从这儿闯过去。”
云亦萧立刻往前冲出，也不管方向对不对。
程梦云手一伸竟稳稳地拉住了他衣袖：“慢着，你要带上我。”
云亦萧朝她怒目而瞪：“你不仅爱胡说八道，还爱多管闲事？”
程梦云露出可怜兮兮的表情：“你终归要明白，其实只有我肯在你面前永远坦诚，绝不骗你的。”
云亦萧咬牙切齿：“放手。”
程梦云听话地放手，垂手低头，声音更显得可怜：“从这儿闯过去，途中是五段隔开的空间，每段空间都住着一个厉害角色，没有我，他们不会轻易让你离开的。”
云亦萧冷笑：“那我就和他们拼命。”
程梦云抬头，柔情似水地看着他：“你带上我吧，我不妨碍你，也不拖你后腿。那些人都真的不好对付，我不想你死。”
云亦萧冷笑：“难道有你跟着，那些人就好对付了？我就可以一定保证不死？”
程梦云昂然道：“我这么聪明，跟在你身边，你就如虎添翼了。”
云亦萧哼了一声：“随便你。”拔足又冲，冲破了第一道石门。
XXX
依旧是那个洞中花园，荷塘里游着金鱼，小桥上人在静静凭栏。
可凭栏的人终究是一群假人，塑造得再生动，也缺乏真实的情感与思想。
金存弓靠近了阿玲，他原本看起来也和这群假人一样虚幻空洞，现在却突然有了强烈的情感表达欲 望。
他眼睛里充满愧疚，又带着些柔情蜜意。
他凝视阿玲许久。
阿玲也在凝视他。
阿玲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但明显对他接下来会做的事情了如指掌。
阿玲用刚才的对话制造了一个无比坚固的牢笼，将他关在其中。
当他的情感最强烈时，当他最想表达自己内心汹涌澎湃的欲 望时，阿玲的情感与欲 望却都不动声色地沉到了谷底。
女人要征服男人，总是容易得莫名其妙。
荷塘里发出金鱼甩动尾巴激起圈圈涟漪的声音。
荷塘里发出金鱼朝水面吐泡泡的声音。
荷塘里发出金鱼用嘴去触碰荷叶的声音。
荷塘里的金鱼怎地一下子那么调皮？
它们就像是在故意提醒着世界，应该产生什么令人兴奋的变化了。
变化果然产生了。
金存弓突地抱住了阿玲，抱得很紧。
而阿玲也主动伸手蛇一般缠住他脖子，湿润的红唇也热切地凑了上去。
她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娴熟，仿佛暗中训练了许久，专门为他此刻而准备着。
他们的嘴唇在激烈地燃烧，紧紧地吻在了一起。
这场吻难解难分。
金存弓一边吻她一边伸手抚摸着她脸颊的那些皱纹。
抚摸很慌乱，仿佛在焦躁地探索着什么。
这场吻持续得并不久。
等他们的嘴唇分开之后，金存弓深沉地叹口气：“我明白了你的心，但你呢？”
阿玲没有因这场吻而恢复生动的表情，仍冷冷道：“你一抱住我，我就凑上了嘴，我们相互热吻，配合得一如往昔的好，这能说明什么呢？”
金存弓认真地道：“说明我们彼此的爱从未曾在内心深处消失。”
阿玲笑了，笑得充满讽刺：“你错了，是说明只有我才永远了解你，了解你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了解你的嗜好和欲 望。”
金存弓也笑了，笑得充满更浓的爱意：“不管你怎么歪曲，我明白，这些都并非你心中的真实想法。”
阿玲道：“了解一个人，可以有很多出发点，可以是爱，可以是恨，也可以是别有用心的阴谋。你认为我在歪曲，让我开始断定，你已经放弃了接受现实。”
金存弓道：“什么现实？”
阿玲眼睛陡然一亮，沉声道：“你伤害我太深，根本无法弥补的现实。”
她大力地推开金存弓，眼神透着嫌恶：“还有，你以后少自作聪明，想什么事都瞒过我是不可能的。”
金存弓错愕，摇摇头苦笑：“你的话，我听不懂了。”
阿玲转身又去看池中游鱼，态度散漫：“归根结底，我们已经这么老，做事呢也没多少顾虑，所以想怎样做绝就怎样做绝。”
金存弓态度却一下子急了：“我可始终在你面前光明磊落。”
阿玲不屑地轻笑：“光明磊落？你光明磊落吗？你扪心自问，云亦萧和你究竟有几分关系，你还怪我要拿你做挡箭牌，你拿我做了什么？”
金存弓道：“我看你，就是看一个旧人那么简单，你是你，我是我，我们今天走在了一起，也只为各自的身家性命，各自的未来利益。”
阿玲漠然：“你明白就好，所以刚才没必要和我酸不溜丢地谈儿女情长，我们已没了爱没了恨，我希望你真的在我面前光明磊落一回。”
金存弓皱眉：“怎么光明磊落？”
阿玲道：“你看这些鱼。”
金存弓又急了：“你不要动不动就把话题引到令人奇怪的地方，认真回答我好吗？”
阿玲无动于衷，仍凝目望着池中游鱼，用手指指点点：“你看它们，自在地游，它们的天空就是水面，我往下丢什么，它们都会特别地感兴趣。其实我和它们完全一样，但我的天空一直在改变，突然是一幅画，突然是一片青草，突然也可以是一个人。比如现在你就是我的天空。”
金存弓笑了，冷笑：“好啊，你喜欢故弄玄虚，我陪你，反正时间充沛，事情也正在循序渐进，我并不着急。”
他的话没说到半截，阿玲已冷不防地转身，脸近得几乎撞上了他鼻子：“我只想你丢些什么下来，触发我的兴趣，不然我会死，真的会死。”
金存弓和她对视良久，眼睛里的情感千变万化，他郑重其事地缓缓道：“你是要我告诉你，这洞穴中还有谁。”
阿玲莞尔：“不错，我是要你告诉我，我的妹妹跟着云亦萧一路闯过去，将陆续遇见谁。”
金存弓道：“他们的渊源底细，是关乎我们整个家族的历史，甚至污点。”
阿玲诡秘地笑：“所以我才故意说一大堆奇奇怪怪的话，让你非告诉我不可，我在给你制造理由。”
金存弓咬牙道：“好，我告诉你，但自古江湖上的规矩你也知道，有些事揭破了，就非常要命，和擅自违背誓约一样，会遭大祸的。”
阿玲闻言后反而笑得更灿烂：“不用怕我会把那些当成你的把柄，来威胁你什么，你坦白了一切，就代表我们真的是足以全方面地信任对方。至于大祸嘛，我们一起扛，我们不正是这样扛过了几十年吗？”
XXX
碧油油的草叶上滴落着亮晶晶的露珠，落进一个人张开的嘴里。
这个人合起嘴来细嚼慢咽，满脸是舒服享受，好像嘴里接住的并非露珠，却是宫廷御厨精心做出的山珍海味。
他又脖子一哽，哽得笔直，一阵食物下肚的响声爽快如掠过广袤平原的风声。
他知足地大大透出一口气，眼睛越发地明朗了，一转眼就瞅见了破门而来的云亦萧和程梦云。
XXX
“首先他们要遇见的那个人名叫何川，你应该听说过他。”
“当年江湖十大名公子中，他排在第七位？”
“但凡行走过江湖，尤其是女人，谁都不会对他的名字感到陌生。”
“江湖传言，十年前他因调戏渊博侯的小妾而被渊博侯出重金雇佣杀手杀死在河北断魂崖，怎么如今又出现在你的山洞里？”
“那不过是幌子，事实是当年他怀揣着我们家族的一些秘密找到长白山云氏，意图交易牟利，途中遭我父亲带领三叔四叔七叔及时拦截住。父亲深知杀他不可，主要是念在他也曾有恩于我们家族，父亲感恩之下就让他在我们家中住了半月，他才有机可乘地窃走了一些秘密。但他这人实际上油腔滑调，两面三刀，奸诈险恶，而且嘴风不牢。既然不可杀又不可放，父亲与我叔叔们几番商议，就决定将他终生锁在这山洞里。”
“你们这样做，真是比直接杀了他还残酷。”
“不，他非常擅长享受，这山洞除了封闭一点，各方面都是王公贵族的条件，他在里面活得有滋有味，悠然如仙。”
“但我就更不懂了，你为何刚认了亲儿子，就赶着亲儿子去闯他们的关？”
“我只回答其中一个理由。”
“好。”
“近日来我分身乏术，懒得照顾他们了，他们在我的复仇大计面前已是彻彻底底的绊脚石，我是借亲儿子的手除掉他们。”
“云亦萧有足够的能力除掉他们？”
“没有，不过他很聪明，肯定能发现一些契机来强大自身，以及一些蛛丝马迹来突破迷局，最终战胜他们。”
“你对他可真有信心。”
“他是亲儿子，不管是我的亲儿子也好还是别人的亲儿子也罢，当然是必须要有信心，我今后的成败都指望他这次能否成功闯过去。”
“这与其叫做信心，不如叫做绝地一击，非常的无可奈何。”
“你想到了我正非常的无可奈何，还算是有点良心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