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送人头穷凶极恶施恐吓,遇玩伴侨居他乡为人妇
申时,一场小雨刚过,迷离的瘴气中绿树成萌,积翠凝蓝,置身其间犹入仙境,别有一种神秘、恬静之感。这时辰,可算是一日间‘魇伏谷’里最好的时光了。
来到家门前,只见周围一切如常,没甚异样,可不知为何,蓝诸总觉与平日里不同,像是少了点什么,但到底少了什么仓促间又无法确定。左顾右盼了一阵,他皱起眉,‘咦’了声,自言自语道:“怎的没了声音,难不成都不在前院?”
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何况是五个女人呢?
以往这时候,前院里是没法安静的,‘百花露’、‘罗汉果’、‘相思子’、‘灯心草’、‘阿芙蓉’都会聚集在这里或休息聊天,或追逐嬉戏,那没完没了的吵闹声早就传出院墙外老远了,可现在却一片静谧,听不到半点声响,确是颇不寻常。
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情。
继而,蓝诸思疑不定地抬手推门,心想也许是她们恨自己多日未归,害她们记挂,思念之余不免有些着恼,才在发觉自己回来后,联合起来故意不作声,只为吓自己一跳,以伺报复?又或者缺了自己坐陪,她们意兴懒散,整日闷在屋里,没兴致出来玩耍了?果真如此,不过虚惊一场,推门进去后数落她们几句也就罢了。可是,这一推之下,只听得‘当’的一声,门钹轻撞了一下门板,那扇关着的门并没有被推开。
‘魇伏谷’里向来没有外人,不需提防什么,因而庄院的门表面上是紧闭着的,可实际上从来不曾上锁,只虚掩着,和低矮的院墙一样形同摆设。可是,现在它却被从里面锁上了。
这又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情。
蓝诸只觉身上一冷,心头泛起一种不祥之感。他一边僵立在门口,一边忍不住想:家里出事了!
一念至此,他有些慌了神,回头狐疑地望向身后二人,本意是想同他们交换一下意见,却见黄、韩二人早已奔至不足一人高的围墙下,身形一展,先后跃进了前院里。
看来,他们也瞧出事有蹊跷,已等不及多说,先行进去查看了。
见了他们的反应,蓝诸这才警醒,懊恼地用力跺一跺脚,如油浇火燎般跟着也掠进了院墙内。这时,他脑子里闪过一丝极为怪异的念头:虽然自己已退隐二十余年,可也半生笑傲江湖,遇事处变的经验怎么也该比那两个小子丰富多了,可今日的反应竟及不上他二人。
莫非是老了?
亦者是怕了?
……
也许,怕了正是因为老了。
三人进到院内,只见浓浓的毒瘴中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棵樟树一如往常静悄悄地挺立着。愈发觉得有问题,黄、韩二人立刻往织房、客厅分头而去。
感觉周围的空气好似要凝结起来,蓝诸的心陡然沉了下去。转眼,他撒开大步,疾风一般奔向‘阿芙蓉’的屋子。见屋里没人,他又一面奔出来,一面大声呼喊道:“‘阿芙蓉’、‘百花露’、‘罗汉果’、‘相思子’、‘灯心草’......你们......”话还没有喊完,就见黄芩从一间织房里探出头来,道:“她们没事,都在这里面。”
转眼,‘罗汉果’和‘阿芙蓉’已提起裙角,慌不迭地从黄芩身后窜了出来,急急向蓝诸这边奔来。蓝诸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笑着一左一右环住投怀入抱的二名妇人,假意嗔怒道:“心跳都快被你们吓停了,可不能这么捉弄老爷!”
这时,单独奔进客厅里的韩若壁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转头,他瞧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篓和一个土灰色的包裹。他正打算上去一窥究竟,就听得黄芩在外面唤他,于是调头走了出来。
感觉怀抱中的两人似在微微颤抖,蓝诸疑惑不解地放松手臂,道:“你们怎么了?”
‘罗汉果’的双手紧紧攥住他的手臂,抖抖霍霍道:“刚才听见敲门声可把我吓死了,以为是那个凶人又来了,幸好是老爷回来了。”
‘阿芙蓉’的眼角隐有泪光闪现,不知是怕得厉害,还是加了几分表演的成份。她一边拍着波涛汹涌的胸脯,一边气喘不迭道:“是啊是啊,先前我一颗心儿‘扑通扑通’地狂跳,直到看见进来的是黄公子,又听见了老爷的声音,才安下心来。”
蓝诸知道必定有事发生,沉声疑问道:“什么凶人?我们不在的时候,谷里来了什么人吗?”
一听提到来人,‘罗汉果’和‘阿芙蓉’俱是面露惊恐不已的神情,结结巴巴了起来。这一刻,‘灯心草’也走出了织房,慌慌张张地上前帮腔道:“你们走后才两天......就来了个......凶人。”
原本躲在里面的‘相思子’和‘百花露’,也跟着她步出织房。不知什么原因,‘相思子’娇小的身材变得更窄了,原本满月一样的脸庞也凹陷了下去,瘦的眼珠子都有些突出了。
见另几人都怕得不行,‘百花露’镇定道:“那人的确很可怕,但既然老爷回来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相思子’咬牙,又恨又怕般道:“那人前后一共来过两次。第一次只是表现得凶恶粗鲁,倒还罢了,可第二次......第二次......他,他真是个恶魔......“说到这里,她将颤抖不已的手指向客厅,竟是没法说下去了。‘灯心草’过来和她依偎在一起,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以示安抚。
‘百花露’接茬道:“那人第一次来时,先说要找‘金针’。”说着,她睨了眼黄、韩二人,道:“两位公子来时,也曾以‘金针’称呼老爷,所以我们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老爷。”
其实,不管怎么称呼,能费力跑到‘魇伏谷’找人的,也只能是找蓝诸了。
皱了皱眉,她继续道:“‘相思子’实话告诉他说,老爷进山里办事去了,这段日子不在家,可他蛮横得很,硬是把每间屋子挨个儿搜了,见找不到老爷才罢休。我们几个女人没甚本事,自然是拦他不住。”
对那人的行径,蓝诸听得极为光火,压抑住迸发的怒气,道:“他找我做什么?”
‘百花露’道:“后来,他说是带着银子来买药的。”
蓝诸恶声恶气道:“带着银子就了不起了?!这般无礼之人,鬼才卖药给他!”
瞧了眼‘相思子’,‘百花露’微微点头道:“正是嫌他目中无人,行事霸道、不讲理,‘相思子’才故意对他说,我们不知道药在什么地方,只有等老爷回来后才能卖给他。”
‘相思子’气愤道:“不错,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飞扬跋扈的德性,绝不能把药卖给他。”她的情绪极为激动,竟有些控制不住声调,因而声音听起来颇为怪异。转念间,她又神色萎靡了下去,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口中嗫嗫嚅嚅道:“怎知......怎知......”
‘灯心草’面色怜惜地用力搂了搂她的肩,阻止她说下去,道:“老爷也说‘鬼才把药卖给他’,可见换成老爷也和你一样不愿把药卖给那人。你没法未卜先知,后来的事又如何预料得到?现下就别想太多了。”
韩若壁大为好奇,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百花露’道:“后来,那人恶狠狠地警告我们说两天后还会再来,到那时老爷最好已经回来了,否则,他定叫我们不得好过。”
那之后的两天,蓝诸自然是没法回来的。
黄芩道:“来者不善,想必是施了手段恐吓你们强买强卖了。”
‘百花露’无奈地点了点头,道:“那人实在太可怕了,我们哪里敢不卖给他。”
除了恼火以外,蓝诸对那人还十分生疑,心道:他能进来‘魇伏谷’里,定是吃了‘火梨子’的。同时,他暗里将这些年来从他手里买到过‘火梨子’的江湖强梁,在脑内筛过一遍,却没有一个能有如此强横霸道的气焰的。
韩若壁道:“真正可怕之人我见过不少,但听你们说的,那人似乎只是凶蛮了一些。”
心里,他想:可能是这些妇人久居深山,少与人交往,见得人太少,因而容易受到惊吓,言过其实了。
‘百花露’将目光转向客厅方向,道:“他第二次来时,带着一个竹篓......”
韩若壁问道:“适才我进去厅里,是瞧见桌上多了个竹篓。里面装的什么?”
‘百花露’没有说话,领头向客厅走去。众人跟在她身后。
黄芩边走,边心道:不想到这五名妇人中,竟是她最为镇定不惧,以前可没瞧出来。到了客厅,‘百花露’径直行至桌边,毫不犹豫地伸手掀开了竹篓上的草盖。顿时,一股浓烈的恶臭从里面散发出来,弥漫在空气里,一时间充塞口鼻。
‘百花露’面无表情地捂住口鼻,嗡声嗡气道:“第二次,他带了这颗人头来。”
蓝诸、黄芩、韩若壁听言俱是一惊,匆忙上前瞧看。可能是放置的时间长了,里面的人头已开始腐烂。另四名妇人只驻足原地,如惊弓之鸟一般, 战战兢兢的不敢上前。
想来,此前她们必定看过了,恐怕还因此做了噩梦,是以不愿再次看。
蓝诸面色沉凝,手扶竹篓,仔细瞧看了一番那颗已经有些面目难辨的人头。良久,他道:“这是‘大坳村’里采药的丁四哥。”
他记得,多年前丁四哥曾经从他手里买走过两粒‘火梨子’。
不待别人说话,他俨然道:“那人定是杀了丁四哥,抢了他的‘火梨子’吃下,才能找来我这‘魇伏谷’里的。”
一指竹篓旁边的包裹,‘百花露’微有心悸,道:“里面是那人拿来买药的一百两银子。那人说,他行事向来先礼后兵,这脑袋的主人不答应把‘火梨子’卖给他,他便割下了这人的脑袋,当然,也拿走了他的‘火梨子’。所以,如果我们不把药卖给他,他也会依样割下我们的脑袋。”
‘灯心草’秀眉微蹙,插嘴补充道:“那人还说,之前他已花费了五十两银子从丁四哥那里买到了一粒‘火梨子’用以进山,可没想到还要跑第二趟,所以回去后又找到丁四哥,想再以五十两银子买他一粒‘火梨子’,可丁四哥说自己只剩下一粒了,要存着保命,如果五十两卖给他,下次向老爷买进时,价格怕要超过一百两,是以怎么也不肯卖。丁四哥又好心告诉他,其实一粒‘火梨子’可以支持三天三夜,因此,就算他两天后要再跑一趟‘雪峰山’,只要能在天黑前下山,便没有问题。可那人根本不听,硬是把人杀了,抢下了第二粒‘火梨子’。”
当然,那人的说法自然与她不同,但内容大抵相差不大。
忽然,黄芩道:“若为抢下第二粒‘火梨子’,他只消制住丁四哥便可,但却痛下杀手,足见为人之歹毒,用心之险恶。”
‘相思子’颤声道:“不用杀人的时候也杀人,那人实是凶残到了极点。”
‘灯心草’道:“那个一味蛮横逞凶,随便杀人的恶徒,当真粗鲁、可恨!”
黄芩道:“可恨是真的,粗鲁倒是未必。”
他以为,仅是从那人随手杀了原本不必杀的丁四哥,割下脑袋来用以恐吓一事,便可瞧出那人也许表面粗鲁,可内里必是个心思颇深的厉害角色。否则,他因何不直接在‘魇伏谷’里随手找个妇人下手杀了,那样一来,杀鸡儆猴的效果岂非更好?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自然是考虑到丁四哥不过是个采药的,凶性起时,杀了就杀了,没人能把他怎样,可蓝诸怎么说也是上一辈的五大绝顶高手之一,若是杀了他的女人,同他结下杀妻之恨的梁子,怕是后患无穷。
同‘阿芙蓉’站在一起的‘罗汉果’忍不住小声埋怨道:“若是他第一次来,‘相思子’不从中作梗,老实将药卖给他,兴许丁四哥就不用死了。”
‘相思子’嘶声争辩道:“你以为我愿意吗?”
‘阿芙蓉’也掺合进来,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丁四哥总是死了,而且还死无全尸。”
‘灯心草’怒了,道:“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再说这种话,是嫌她自责难过还不够,要逼死她吗?!”
眼见二边就要争吵起来,蓝诸一挥手,喝道:“都别吵!”
他很少这般严肃。另四名妇人听见,均收了声。
蓝诸拾起那个竹篓,沉声道:“你们等我一会儿。”说罢,转身离开了客厅。
想必,他将丁四哥的人头拿去别处了。
屋内的恶臭味慢慢消失了。
很快,他回转来,对‘百花露’道:“那人要买什么药?”
‘百花露’‘啊’了声,道:“‘太阴膏’。”
听言,蓝诸面沉似水,道:“他有没有说明姓甚名谁,身份来路?”
其实他多此一问,若是知道,五名妇人定是早就说了。
‘百花露’摇了摇头。
蓝诸又问道:“他什么长相,多大年纪?”
‘百花露’答道:“他身量高壮,一张大饼脸上生了一对凶光毕露的铜铃眼,狮鼻阔口,还留着两撇八字胡。年纪最多四十出头。”
黄芩‘咦’了声,道:“八字胡?”
最近,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听到长着‘八字胡’的男人了。
‘百花露’不明所以地冲他点了点头。
停了一瞬,她一拍前额,道:“哎呀,我怎么给忘了,那人还在后院的石桌上刻了东西,说是留给老爷回来后瞧看。”感叹了一声,她又道:“到现在,我仍是不敢相信有人能用手指头,在石头上刻东西。”
若有所思地伫立了片刻,蓝诸先吩咐婆娘们各自离去,后又招呼黄、韩二人,道:“走,一起去瞧瞧!”
不多时,三人匆匆来到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土陶药罐、晾晒着各类草药的后院里。后院中央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来到石桌前,蓝诸低头瞧看。只见,原本光滑可鉴的石桌中央被新刻上了一个标记。这个标记的样子颇为奇特,中间直直的一道竖线,左右两边各上下排列有两个圆圈,上面的圆圈较小,下面的圆圈较大,就好似“8|8”模样。如果真是凭借手指刻上去的,那人的指力之强当真辗石如粉、可透砖石,令人啧啧称奇。
蓝诸脸色骤然一变,口中惊道:“竟然是他?”
韩若壁好奇道:“他是谁?”
没有直接回答,蓝诸指着那个标记,道:“你瞧这象什么?”
韩若壁横竖瞧了半天也没瞧出来,嘟囔了一句,疑道:“怪模怪样的,到底象什么?”
一旁的黄芩冷不丁道:“我瞧着象蝴蝶。”
赞许地看他一眼,蓝诸道:“说的不错,这就是‘孤飞一蝴蝶’夏辽西的记号。”
韩若壁惊了惊,道:“‘孤飞一蝴蝶’?难道,是三针里的‘蝴蝶针’?”
听他这么一说,蓝诸倒有些糊涂了,问道:“哪里来的‘三针’?”
表示理解地微微点头,韩若壁道:“你已退隐江湖多年,自是不知道一钱,二圈,三针的名气。‘一钱,二圈,三针’说的是当今江湖上六个使暗器的绝顶高手。‘三针’分别是‘百里见秋毫’的‘秋毫针’,‘孤飞一蝴蝶’的蝴蝶针,以及‘漫天皆落雨’的落雨针。”说罢,他颇有深意地扫了眼黄芩,因为,‘秋豪针’已在高邮被‘爆裂青钱’的黄捕头毙了。
黄芩面色如常,没甚反应。
‘咦’了声,蓝诸轻笑道:“没想到夏辽西现在已这么有名气了。”
黄芩问道:“你知道他叫夏辽西,可是识得他?”
一般江湖人并不知道‘蝴蝶针’姓甚名谁。
蓝诸道:“说起来也不算识得,只是曾有一面之缘。”
韩若壁道:“你三年才出一次山,何时与他有的一面之缘?”
见他误会了,蓝诸摇手道:“和他见面时,我还在江湖上叱咤风云,而他不过是个初出茅庐、野心勃勃的年轻人罢了。”
韩若壁恍然道:“那可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蓝诸道:“是啊,就是我刚得知索岳尔济山的极寒之地有‘尾火虎’出没,急着要往那里赶的当口。他找到我,自报门户,要以他的蝴蝶针同我的金针比拼。他这么做,当然是为在江湖上扬名立万,出人头地。”
说到这里,他禁不住回忆起当年在江湖上的无限风光,道:“当时,胜过‘金针’,是多少想一战成名的江湖人梦寐以求的事啊!”
韩若壁顺水推舟般夸他道:“那是当然,能医我这样的旷世奇伤的,除了‘金针’,又有何人?”
蓝诸纵声长笑,道:“你只瞧我的‘金针’可以医人。其实,它更可以杀人。”
黄芩道:“你同他比试没有?”
蓝诸冷哼一声,答道:“是个人跑来找我比拼,我就答应,那不是有病嘛,就算一针能解决掉一个,也是要活活累死的。不过,夏辽西颇为难缠,老是跟着我,为了打发他,匆忙之间我只得同他定下约定,说半年后在南昌府的‘腾王阁’附近公平比斗。他虽然不情愿,但也无计可施,临走前为了令我不能小觑他,显露了一手功夫,以手指在树干上刻下了‘蝴蝶’标记。不过,那以后我一心想以‘尾火虎之心’制药,便将与他的约定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自然也不曾见过他。”
‘嘿嘿’笑过两声,他又得意道:“不知这些年来,他会不会因此心有不甘。”
韩若壁讥嘲笑道:“莫得意,现在的‘蝴蝶针’在江湖上已是赫赫有名,早已不需通过斗败你来成就他自己了。”
稍加思索,黄芩道:“从原来在树干上刻下‘蝴蝶’,到现下在石桌上刻下‘蝴蝶’,夏辽西的指力进精真是惊人。”
韩若壁摸一摸下巴,道:“‘蝴蝶针’......真难为他替自己的暗器取了个这么好看的名字。”
他又不屑道:“可这个夏辽西无论是长相,还是行事风格,真是和‘好看’一点儿边也沾不上。”
蓝诸笑道:“他长得不怎么样,但手上的‘蝴蝶针’的确很是特别,勉强也算得上好看吧。”
黄芩目光一闪,道:“怎么个特别法?”
看起来,对于这一点,他很感兴趣。
蓝诸边回想,边道:“夏辽西给我瞧过他的‘蝴蝶针’,那针不是直的,而是如同弹簧一样,卷曲着缠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也不知施展开来会是什么样。若非为着‘尾火虎’,那时我或许会有兴趣见识一下。”
黄芩冷冷一笑,意味深长道:“可能,我会有机会见识一下也说不定。”
韩若壁讶异道:“难道你想同此人比拼一场?”
黄芩没回答他,而是向蓝诸一拱手,道:“如无他事,我们想就此告辞。”
韩若壁也正有此意。
“等等,还有件事想请你们帮忙。”蓝诸道:“你们随我来。”
说罢,他领着二人转回到客厅,拎起‘蝴蝶针’留下的那个包裹,冷声道:“这一百两银子,我不能收。”
韩若壁不解道:“因何不能?”
在他看来,虽然对方是强买,但东西已然拿去了,不收银子也于事无补。
蓝诸沉声道:“因为这买卖不公平。”
韩若壁疑道:“莫非一百两银子还不够买你几瓶‘太阴膏’的?”
蓝诸摇了摇头道:“一百两银子买我几瓶‘太阴膏’是足够了,但他还多拿了一样。”
韩若壁想不出,道:“哪一样?”
蓝诸的面色变得比‘太阴膏’还要阴寒,口中道:“丁四哥的性命。”
韩若壁‘啊’了声,似有所悟。转念,他道:“可你不收,难道还想还回给‘蝴蝶针’不成?”
蓝诸将包裹递向他二人,道:“‘大坳村’离‘雪峰山’不远,我想请你二人把这一百两银子带给丁四哥的家人。”
说着,他又想到了什么,收回手,从身上取出两粒‘火梨子’放入包裹内,重又递向二人。
似蓝诸这等爱财之人,到手的银子居然有不拿的时候,而且只是为了一个没甚关系的丁四哥--这让韩若壁吃惊不小。他象是第一次认识蓝诸一般盯着他,忘记了去接包裹。
黄芩伸手接下,道:“我替你送,但一百两银子也买不了丁四哥的性命。”
在他看来,血债只有血来偿。
蓝诸的双目中射出冷电般的利光,道:“夏辽西若在眼前,我必杀之而后快。”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纵横江湖、快意恩仇的年纪。
韩若壁道:“这样说来,若是出了‘雪峰山’,你的‘金针’就没有原先那般威力无穷了?”
蓝诸没精打彩道:“我被阳毒所苦,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否则即便没有丁四哥被杀,家里婆娘们被人吓成这般,我也该下山找‘蝴蝶针’讨回点面子。”
之后,黄、韩二人没再多言,与他告别,离开‘魇伏谷’,下山去了。
下山的途中,韩若壁随口问道:“你说‘蝴蝶针’买了那些‘太阴膏’去,能有何用?”
黄芩也随口答道:“可能他有亲戚、朋友被烫伤了,急需救治。”继而,他眼光一闪,语气变得沉重而谨慎道:“也可能,他想对付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
思忖片刻,韩若壁道:“能发出‘离火之精’的江湖高手,除了‘火焰刀’管天泰,还有旁人吗?”
黄芩犹豫道:“这却是说不清了。”
“说到‘蝴蝶针’,就不得不提一提你的‘爆裂青钱’了。”韩若壁道:“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是怎么想起来使暗器的。”
“我初入江湖时,见不少江湖人都使得一手暗器,发现远距离杀伤的确好用,就琢磨着也该学一手暗器功夫。”黄芩苦笑道:“虽然你是使剑的,但你也不得不承认暗器好用吧。”
“的确。”韩若壁点头,道:“那你又是如何练出冠绝江湖的暗器‘爆裂青钱’的呢?”
黄芩道:“一开始,我见江湖上用暗器的,十个里倒有三个用的是‘青钱镖’,所以我开始也是边琢磨边用‘青钱镖’的。”
韩若壁冲他抬了一下眉毛,道:“是不是也因为‘青钱镖’最便宜?”
黄芩用力点头,道:“暗器里最便宜的就是‘青钱镖’,一文钱一枚,但还需要一些加工费,找铁匠用锉把边缘锉薄、打磨出刃口。后来有一次我使的青钱镖质量差,估计是杂质多了,加上我内力灌注得过猛,射杀对手时就爆了开来,结果杀伤力反而更大了。那以后,我便有了想法,觉得可以专注于爆裂的力量,而不需以刃口杀人,便自创了‘爆裂青钱’。那以后更是连锉薄打磨的加工费都省了,又便宜又不引人注意。”
“天呐,暗器你居然是无师自通?”韩若壁慨叹道:“你还真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天才。这种无师自通的学暗器、创功夫的法子,估计也只有你可以了。”
黄芩道:“武学都有相通之处,想明白了,按着法子去练、去改进,也没有那么难学。”
二人又走了一阵,黄芩开口问道:“我离开‘魇伏谷’的时候,你独自下山了三日,做什么去了?”
韩若壁的眼光变得颇为迷离,道:“这问题你不该问的。”
听他如此说法,黄芩当即明白他去做的事与自己猜想的差不多,必与‘北斗会’相关,因而‘哦’了声,便忍下不问了。
韩若壁扬了扬眉毛,道:“其实,你若愿和我走一条道,无论问什么,我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芩笑了笑,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和他拉开了距离。
韩若壁追上他,不死心道:“你若是不做捕快了,会不会来我的‘北斗会’?”
以前,类似的话题,他们也曾经讨论过,不过这一次,是韩若壁问得最直接的一次。
黄芩停下脚步,踌躇了一下,道:“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韩若壁也立于原地,眼眸闪动,嘻嘻笑道:“假话比较好听,还是听假话吧。”
直愣愣地瞧他一会儿,黄芩道:“每次我问别人同样的话时,别人都会选真话。你倒真是特别。”
韩若壁面露得意之色,笑道:“这个不消你说,我也知道。”
黄芩答道:“假话是----不会。”
得了这样的答案,韩若壁顿时兴味盎然起来,又道:“听了这样的假话,我便忍不住又想听真话了。”
黄芩淡淡一笑,道:“真话是----不知道。”
眼珠滴溜溜转了几转,韩若壁古怪一笑,道:“这样说来,我岂非该试一试叫你做不成捕快?”
黄芩心里‘咯噔’了一下,惊了惊,道:“你当真?”
这时,投射下的树影在韩若壁的脸上留下了一片阴影。黄芩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道:“真真假假,我说了,你就信?”
若是放在前些日子,黄芩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说‘信’,可现在,那个近在咫尺的韩若壁,已经不再是重伤在身,依附于他之人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稳定情绪,黄芩不禁怀念起之前那短暂的时光来。那时候,韩若壁的想法、心思,十件中他倒能猜中八件,即便偶尔有些古怪,他也不会放在心上,一心只放在寻法子医伤上。此刻回想起来,那样简单、直接的状态实在很好。现在,韩若壁的伤好了,可心思也随之变得像迷一般无法琢磨;而他自己,又不得不再次烦恼起这一趟苗疆之行的诸多事情来:寻找杨松的下落、处理拐卖苗女的案子,没有一件是好办的,不由得他不烦恼。因而,有一瞬间,黄芩甚至想,如果韩若壁的伤永远也好不了,或许是一件极其美妙的事情也说不定。想到这里,他心神一震:自己怎能有这样的想法?
见他神色有异,一言不发地凝视着自己,韩若壁朗声笑道:“眼下,你我都有极其要紧的事等着去办,一句玩笑话又何必深究。”
沉默片刻,黄芩道:“是啊,还是快些下山寻到熊姑娘吧。等把她带去‘金碧山庄’后,你我就该各行其事去了。”
韩若壁却道:“寻她做什么,走就走了,又不欠她的。”
心底里,对八十两银子‘借’熊传香两粒‘火梨子’几天一事,他已觉没甚亏欠,是以‘金碧山庄’之约原就没放在心上。
黄芩道:“既是承诺了,还是不要耍赖。”
韩若壁笑道:“好好好,听你的。下山时若是碰上了,便领她去,若是没碰上,又不是我们躲着她,有何关系。”
黄芩暗道:也是。便不再多言了。二人又赶着下山去了。
其实,领熊传香去‘金碧山庄’见公冶修,只需他们中的一人便可,也就是说,如果愿意,下山后他们即可分道扬镳了。但不知是黄芩不放心韩若壁单独与熊传香一路,还是韩若壁不放心黄芩单独与熊传香一路,抑或是二人表面不说,但心底里都有些留恋,本着听之任之,能多一起呆几日便一起呆几日的默契,均不曾提及。
少时,到了山脚下,只见熊传香已悠哉悠哉地靠树而坐,象是正等着他们,韩若壁知道没理由不领她去‘金碧山庄’了,暗里道了声‘麻烦’,表面却主动打招呼道:“熊姑娘,别来无恙啊。”
见他二人双双下了山,熊传香原地站起身,翻了翻怪眼,道:“伤好了?”
韩若壁笑道:“不好怎能领姑娘去‘金碧山庄’?”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皮笑肉不笑道:“前次跟着他替你去找药引子,还以为你伤得多重,却原来没几天就医好了。”
韩若壁瞪向黄芩,那意思是:你同她一起上路,怎的没说与我知道?
转头避开他的目光,黄芩冷冷瞅着熊传香,道:“希望熊姑娘以后不要再做损人不利已之事。”
白他一眼,熊传香道:“我喜欢做什么是我的事,哪要你来教训。”
黄芩本就不痛快着,当下心头火起,硬声道:“你喜欢做什么是你的事,但须得不碍着我的事,若再使手段阴我,定不饶你。”
见他二人大有剑拔弩张之势,韩若壁反倒心里一阵窃喜,上来打圆场道:“莫忘了蓝神医交待的事,去‘金碧山庄’前,先拐到‘大坳村’的丁四哥家里走一遭。”
已知事情败露,熊传香嘴上逞强,总还是有些理亏,因而没再多话,只扮了个鬼脸,道:“你们男人事真多。”便和二人一道去了。到了‘大坳村’,找到丁四哥的家,将一百两银子和两粒‘火梨子’转交给他的家人后,三人出得门来,就往村口去了。还没走出村子,忽然,不远处一个嘹亮的女声响起:“熊传香!熊传香!......”那声音里带着难以名状的惊讶和喜悦之情。
熊传香转身看去,只见一名女子站在石板砌成的井边,冲她兴奋地挥动手臂。那女子身边的地上放有一个背篓,背篓里装着一只水罐,显然是到井边打水的本村村民。熊传香一边缓步上前,一边狐疑地打量起那名女子来。终于,她认出来了,惊喜过望道:“妮蒙鲁,怎么是你?!”
被唤作‘妮蒙鲁’的女子迎上来,与熊传香热烈地抱成一团。妮蒙鲁又笑又跳,道:“真想不到,离家这么远,还能见到小时候的好朋友!”
松开手,熊传香道:“光顾着高兴,都忘了问了,你怎么从家跑到这么远的地方?”
妮蒙鲁苦涩一笑,道:“我被人伢子抓了,本来是要运到别处卖的,可半路被好心人救下......”正说着,瞧见黄、韩二人走上前来,她惊呼一声,手指黄芩,激动道:“当时救我们的恩公里,就有他!”
熊传香讶异地回头望了望黄芩。黄芩感觉到那与众不同的眼光里多了几分感激,少了几分敌意。他倒是不记得被公冶修带回‘金碧山庄’的那些苗女里有没有这个‘妮蒙鲁’了。
妮蒙鲁向黄芩拜了拜,道:“多谢恩公。”
黄芩摆摆手,奇道:“你们不是在‘金碧山庄’吗?”
妮蒙鲁摇了摇头,道:“庄子里不缺下人,公冶公子很大方地给了我们每人一笔银子,让我们自寻出路去了。”说着,她拉着熊传香的手,笑道:“那个公冶公子真是个好人,救我们的时候,就属他出力最大!”
皱了皱眉,熊传香道:“金碧山庄?公冶公子?”
妮蒙鲁兴高采烈道:“是啊,他可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云剑客’,他爹就是人人敬仰的‘三湘大侠’。”
可惜她的快乐情绪并没能感染熊传香一丝一毫,熊传香只是‘哦’了声,瞧不出半点兴奋。妮蒙鲁不禁感觉有些失望。
熊传香道:“既然被人救了,又有盘缠,为何不想法子回家去?”
立刻,妮蒙鲁的脸色黯淡了下来,道:“你出来好多年了,哪里知道家里的事。今年家里大旱了,而且越来越厉害,回去定是没法好活。”
熊传香大为震惊,道:“我们那儿一向雨水丰沛,怎会遭这种灾?”
妮蒙鲁道:“我哪知道,兴许有恶鬼、精怪作祟也不一定。我被抓走之前,寨子里已经在祭拜土地鬼了,但也没什么用。不过,最近旱情有没有好转,我远在这里,却是不知道的。”唉叹了几声,她又道:“对了,你奶奶很掂记你,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前几年那样好了。”
听言,熊传香目光一暗,心中焦急,恨不能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去。她暗下决定:事情完了,就马上回苗疆。转念,她道:“现在你就住在这个村子里?”
妮蒙鲁面色一红,道:“我在这里找了个男人。”
熊传香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道:“你嫁人了?”
妮蒙鲁笑着点头道:“他虽然是个汉人,但对我很好。”
原来,她嫁到了‘大坳村’。
过后,二人又寒暄、叙旧了几回,妮蒙鲁热情地邀请三人到她家里吃饭,熊传香却说还要急着赶路,于是和黄、韩二人离开了‘大坳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