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臣担心的是,忠言逆耳。”
“皇儿尽管直言,朕所虑者,便是如何使百姓归心,大唐兴盛。”
“是!”世民道,“父皇,乱离之后,民生凋敝。我大唐立国八年,依旧是赤地千里!现今国家所掌握户口,尚不及前朝文帝时四分之一。若不与民生息,不仅兴国之日遥遥无期,而且……”世民抬眼望了父皇一眼,欲言又止。
“说下去!”武德鼓励道。
“可是……父皇近年来却朝歌暮弦,沉湎于长夜之宴;宫殿楼阁,屡有修造,劳民伤财;为游猎巡幸而废弃政事,如此……”
武德莫测地一笑:“二郎一番话寓意深远,可惜!朝臣中能如此进言者太少!众卿百官,忠奸难辨啊!”
“自古以来,人人痛恨‘奸臣误国’,历代君王莫不苦于百官群僚忠奸难辨。然臣以为,真假忠臣,其实皆为君主自家铸成……”世民突然收住话音。
武德问:“如何铸成?”
“君者,源也;臣者,流也。为君者若安天下,必先正己身。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昔楚王好细腰,而国人多饿死。为君者若以私害公,则法度废弛;若择官唯亲,则贤路壅塞。隋炀帝斩杀功高正直之忠臣,则生结党奸佞之小人。”
武德面色猛然一沉:“你指的是——刘文静?”
刘文静是世民心中一直的隐痛,是父子间不可碰触的伤口。世民忍痛道:“儿臣说的是千古兴亡盛衰之理。”
“什么理?”
“君正则百官肃,百官肃则万民安,万民安则九鼎固;君邪则佞幸进,佞幸进则百姓怨,百姓怨则神器危。”
武德咬牙迸出:“果然如此!朕不但有个仁厚忠孝、九曲回肠的太子,更有个英明睿智、雄心勃勃的秦王!”
世民痛苦又失望地呼了声:“父皇!”
“朕闻前日出猎之时,你对人言自己受命于天,方为天下主,岂可浪死?天子难道是依靠智力可以谋求的吗?你——求之何急耶!”武德激动地离座,怒气冲冲在御榻前踱来踱去,“孔夫子作法垂范后世,万众景仰,号称至圣!为何他不想做皇帝?因为他知道天命!淮阴侯将兵百万,战必胜、攻必取,一念之差,身败名裂——自古多少狂妄之徒,破家灭族,皆由一念之差!”
父皇之言,句句锐利如刀,捅在世民心上!他深知辩之无益,便免冠跪于丹墀,奏请道:“今日之事,绝非偶然!陛下如此切责臣,臣百口莫辩,无地自容!请陛下将臣交付有司,详查此事。”
武德余怒未息。此时尚书右仆射萧瑀走进殿堂,见此情形愣了一下,急切对武德奏道:“突厥大举南侵,兵分数路入寇我朔州、原州、陇州、并州。”
“啊——?”武德一惊!跌坐在御座上。他接过萧瑀呈上的告急文书,翻阅片刻,不觉双手颤抖,轻唤道:“二郎——”
“父皇——”世民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心中却是万般不是滋味。
武德这才想起,世民还跪于阶前,他忙步下御座,亲自替世民正好王冠,扶他起身道:“二郎,随为父到前殿议事。”
“父皇,儿臣嫌疑之身,不清不白,还请父皇传诏有司查明此事。”世民仍旧跪在地上坚持道。
“唉!为父信你便是。皇儿莫非还要与为父记仇不成?”
“儿臣岂敢!”世民叩首道,心中苦涩难言。
武德携了世民之手,至太极殿召集群臣商讨退敌之策,又传旨内侍,叫太子建成与齐王元吉也到前殿来议事。
太极宫中,武德召集群臣商议应对突厥之策。
尚书左仆射裴寂首先出列奏道:“今突厥之所以屡寇关中,无非因长安繁华,子女玉帛皆在此之故。倘若将长安化为一炬,不复为京师,则胡寇自息矣。”
立在皇帝右手的太子建成道:“臣以为裴仆射所言在理。今南方已定,关中险要,然其势可御东而难防北。国家多年战乱,目下府库空虚,饷馈缺乏,欲与突厥久持,恐力有不逮。若图速决,中原军力难敌塞外骁骑。迁都之议乃断腕求生。昔汉高天纵英武,犹困白登;文景四世,皆忍辱养民,方得汉武平灭匈奴扬威漠北。若逞一时之勇,疲民力而勤远略,臣恐外患未平而内忧先作,边疆动荡则天下难安。不如将都城南迁,则突厥难以深入,最为安全。”
武德闻言,称许道:“这个主意倒是有几分新意。”
沉吟片刻,皇帝吩咐道:“中书侍郎宇文士及听敕!”
“臣在!”宇文士及出列道。
“朕命爱卿速带人逾南山至樊州、邓州一带,寻适宜之地择选都城,已备南迁。”
“这……”宇文士及并未马上领命,眼光却有意无意瞟向一侧的秦王。
世民觉得自己无法再沉默下去——
“父皇且慢!”世民终于打破沉默,出列道,“臣以为迁都之议不妥!”
群臣皆将目光投向秦王。
“戎狄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神武龙兴,光宅华夏,精兵百万,所向披靡。奈何以胡虏扰边,就迁都以避之,岂非贻四海之羞,为百世之笑?适才裴仆射言因长安繁华,突厥所以入寇,若将长安付之一炬,不复为京师,则胡虏自息,此好比说家有夜明珠稀世珍宝,为防备贼寇来偷,索性将夜明珠毁了。简直岂有此理,何其荒唐!”
众臣中也有不少人心下认为迁都之议不妥,但适才见武德主意已定,不敢冒犯天威出言谏诤,今见秦王直言进谏,一时也议论纷纷。
世民接着道:“往昔陛下太原首义之时,人单势薄,犹不卑不亢,巧与突厥周旋。今天下一统,陛下惟不愿与突厥大规模冲突者,源于国内亟待休养生息,并非向胡虏示怯。但今突厥屡寇边境,若不还以颜色,以其豺狼心性,势必更加猖狂。昔日霍去病汉廷一将,犹志灭匈奴,况臣忝备藩维,为陛下之子,却使胡尘不息,以至陛下需迁都以避之,此臣之耻耶!愿陛下假臣数年之期,请系颉利之颈致之阙下。若其不效,再议迁都未晚。”
建成语带讥讽:“昔日樊哙曾扬言欲以十万之众横行匈奴中,结果呢?不过虚妄之言罢了。今秦王之言,何其相似耳!”
世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形势各异,兵略不同。樊哙竖子,何足道哉?不出十年,臣必定漠北,非虚言也。”
群臣见两兄弟当廷折辩,纷纷窃窃私议,渐渐倒有一大半人俱赞成秦王意见,认为突厥欺上门来,不可示之以弱。
建成怕世民又借机揽兵权,赶紧再向父皇进言道:“儿臣以为突厥虽屡为边患,得贿则退。可遣鸿胪卿前往议和,不必大动兵戈。”
武德此时已拿定主意,向建成摆摆手道:“卿等所言,皆有道理。不错,突厥得贿即退,然如今深入我国境,若一味退让,其必得寸进尺。就由秦王领兵,出豳州道以御突厥,齐王为副,辅佐你二哥。可便宜从事。中书令照此拟诏。二郎、四郎,这就去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