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原夜突然觉得自己有太多不知道的事，尽管不能完全确定，但因为商青瑶那么几句话就决定未来的路，现在想来他的确有些仓促愚蠢。
“因为此前在龙州市发生的事情，青瑶妹妹在神卫局里有两名照看人，一名是叫做宫绫的女性，就是一直跟在龙局长身后的秘书。她负责照顾青瑶妹妹的生活起居，毕竟都是女性，有些事方便。”王正梁说。
“第二个人就是我，负责让她在神卫局里待着不会太无聊。因为局里我和她认识的时间最长，也可能是因为局长认为我的性格比较欢脱，所以我免不了与她有更多的接触。”
“有一天晚上青瑶妹妹突然喝了好多酒，我把她送回寝室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这些话。”
“从那以后我就更加留意她的心理，还在她的床底安装了窃听器——我承认我的做法有点变态，但只是想要确认她的真实想法，毕竟她清醒的时候不会说这些。”
“她到底说了有多少次呢？我也记不太清了，唯一能记得的就是她每次都是哭着说的，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当时我就在想她是不是在为今天做准备……”
“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李原夜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如果王正梁所言非虚，商青瑶刚刚的那些镇定、疏离以及淡漠，全都是顶着极大的痛苦和压力装出来的便可以得到确定了。
“李哥，还记得我们来这里之前，我为你说的那些话感动到哭么？”王正梁紧皱着眉头说。“现在你知道我并不是在开玩笑吧。”
“为什么她没有把这些话告诉我？”
李原夜几乎有些站不住脚，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能将他吹倒。他的脑袋越发混乱，却又在混乱中夹杂一丝从未有过的清醒。
“估计是她终于下定决心。”王正梁摇头叹息。“她认为只要装得越冷淡，话说得越少，你就能真的放弃吧。”
商青瑶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呢？
李原夜的脑中突然蹦出这样一个疑问，也不由自主地带他回想第一次遇到商青瑶的时候，他认为这种聒噪大条的女性一辈子也不会和自己有所交集。
他当然不可能意识到，那个死皮赖脸求他加微信的少女竟会在未来一步步融入他的人生，直至刻下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
她是黑陀螺派到自己身边的卧底。
因为她，秦悦与方珊珊都牺牲了。
李原夜想过让她付出代价，可到达工厂目睹她的惨状以后却怎样也下不去手。
为了保护中计的李原夜，商青瑶在双腿齐断两眼失明的情况下凭借战斗本能数次击退敌人。她忍受着不可想象的剧痛自断左手挡下敌人的致命一击，只要能护他周全。
若非王正梁与张诚及时赶到，他跟商青瑶或许已经死了。
在神卫局的轮船上他们互诉衷肠，初步明确彼此的想法，立下两年的约定。
而如今——
“带我去找她。”
李原夜捏紧双拳，眸光坚定地看着王正梁。
哪怕前方是地狱，他也要与商青瑶共同面对。
“好。”
王正梁没有丝毫犹疑，重重点头。
三号休息室。
「我……说出来了呢。」
「那些话，似乎也并没有那么难说出来啊……」
轮椅停在窗边。
少女用仅剩的一只胳膊抱住自己的身体。
已是夕阳西下。柔和的光辉倾洒在她身上，仿佛为她绕上一层美妙绝伦的光晕。
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在发呆。
「原夜……现在在想些什么呢？他会因为我说的那些话而厌恨我吗？如果是那样的话……」
「也好呢，那就是我的目的不是吗？」
似是想到伤心的事，眼泪突然就如断线的珍珠般不断下落。这些泪水在光晕的映照下越发晶莹剔透，仿若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石。
「原夜，真的很抱歉……」
「我不想成为你接下来人生的累赘。我这副样子，根本没资格与你并肩而立，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人……」
「他们的机械肢体我很想接受，但我不能……维持这副残缺的躯体直到死去，这是为我以前犯下的错误在赎罪，这是属于我自己的赎罪，我实在没办法将你牵扯进来……」
「见到你，真的很开心。」
「你没有忘记我，哪怕两年过去都还一直记得我，也如约来找我。」
「你是无所不能的黑夜侠，是拥有强大力量的英雄，以后……只要能听闻你安好的消息，对我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如果可以，我真的好想跟你在一起……」
「但现在的我，做不到了……」
「谢谢你对我所做的一切，你给予我救赎，我会铭记一辈子。」
「现在的我，只会给你的未来带去无穷无尽的麻烦。」
「所以，我们就此，永远地分别吧……」
“——商青瑶！”
「唔？！」
少女猛地抬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熟悉的声音来自后方，她却不敢转身。
她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满脸的泪花如果被看到那么此前所做的努力就都功亏一篑了。
值得庆幸的是这道房门并非李原夜独自能开启，强行闯入也得费一番功夫。
她还有时间——能在他进来前把这些眼泪擦干净。
可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不，怎么会！」
少女惊恐地在内心呼喊。
尽管再不愿面对，不愿相信，身后的脚步声却实实在在地接近了。
很快，她听到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青瑶，你未免太小瞧我。”
“……”
“你的双腿、左手是因我而断，你的双眼亦是因我而盲，我与你之间，一直都是我亏欠你。”
“……”
“如今我还没有报恩，你却擅自认为会成为我的累赘，然后装着对我淡漠疏离，逼我离开。你以为你那样做，我就会对你厌恨了么？然后把你忘记？”
“我……”
“在你心里，我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小人吗？又或者，是那种贪图享受没有原则的恶徒？”
“你还回来干什——”
“你凭什么认为你现在这样，就会给我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不妨坦白说，这世上根本没有人能给我带来麻烦。”
“……”
“你什么都不明白。”注视着已然抑制不住内心涌动的情绪的少女，李原夜的眼里也泛起更多的悲伤。
夕阳散发的光芒很温暖，此刻的他却感受不到那种暖意。
他的心中不断刮起大风，拂动着一波又一波的酸楚。
这种情绪也被哭泣的少女察觉，但她还在尽最大的努力克制，因为她知道自己一旦松开最后关卡的闸门，事情就真的没有挽回余地了。
即便李原夜的这些话很让她感动，但她真的没有办法放任自己的情绪流泻——她必须要为对方的未来着想。
在她的设想里，能与李原夜手牵手并向美好未来的女人，绝不会是她。
李原夜已经受过一次伤害，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杀害他妻女的凶手，自己不能再给他带去新的痛苦了，绝不能。
“——你还回来干什么？”少女的声音再度覆上薄冰。“难道刚刚我说的不够清楚吗？”
嘎吱作响，应该是在用力捏拳头。
少女无法看见只能凭声音判断。
李原夜刚刚那样真切地说了一大段，那么她只要仍旧表现得无动于衷，就一定可以达成所愿。
“我刚刚说的话，你一句都没听进去是么？”
仿若来自冰窖的声音，让少女内心越发隐隐作痛。
“我觉得我说的话，你好像也一句都没听进去。”商青瑶觉得自己快演到极限了。她闭上眼，正准备说出更加决绝的话，却在这时落到一个十分温暖的地方。
“唔？”
这一瞬间，她仿佛被巨大的暖炉照耀起来。
「咚咚——」
「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
耳朵似乎贴在了一个能敲开心脏最深处，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地方。这种奇妙的感觉，根本不是视觉能带来的。
“现在，你听进去了吗？”
浑厚的男声犹如从少女的身体中响起。
这是一个能将大脑穿透的声音，带着足以超越任何界线的暖流，渐渐席卷少女的整个世界。
“呜哇啊啊——”
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击溃，紧紧扣住闸门的手无力松开。
少女的泪水如滔天洪流般夺眶而出，连带着撕心裂肺的哭喊。
李原夜温柔地用手抚摸少女的头，任由她尽情在自己怀里宣泄。这两年里，独自一人的委屈、孤独、思念、不甘、埋怨等等等等，都需要一定的时间释放。
也无所谓了。
他扭头向窗外看去，仅剩的一丝红光在遥远的天际逐渐消失。
夜幕即将来临。
只要能够坚定不移地确认并牵住彼此的手，接下来的一切就交给时间去治愈抚慰吧。
感受着胸膛的湿润，李原夜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
往后余生该做的，应该付出更多的事究竟是什么。
杀害妻女的仇恨不共戴天，他迟早会找到那个凶手。
但——
眼前的少女变得这样残缺不堪，全是因为他。
如果他还是只想着自己，才是真正为人所不齿。
“对不起，青瑶……”
他将她抱紧。
这个世界，终究还是温暖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