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认到这样的事实，蒋秋华的眼角瞬间湿润。
先前那副为了不被人看扁而伪装出来的淡漠已然全部褪去，取而代之则是面对善良之人的百感交集。
她将单据还到李原夜手里，几度抿唇欲言又止。
见她如此激动，李原夜的心情也变得复杂。
他回想起这名母亲经历的种种。
不论外界如何传言她、编排她，但她从未变过。
穿着手工织的毛衣，踩着一双小摊上买的布鞋，脸上全是疲于奔波的沧桑痕迹，但那双眼睛仍然有神。
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段时间的，也难想象她是顶着怎样的社会压力坚持要为女儿讨回公道的。
透过此刻满含泪水的双眼，李原夜深受触动。
“谢谢你……谢谢你。”
“谢谢你啊，真的谢谢你啊。”
从李原夜的眼神里蒋秋华能分辨出他和之前遇到的许多人都不一样，尽管也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同。
她的文化程度不高，也不会组织那些优美的语句。她只能不断地说出谢谢，希望对方凭此感受到她想要表达出来的更多的东西。
李原夜扶住她颤抖不已的双手，笑容如心情一般复杂。
“阿姨……您不用这样。”说到这里，他又苦涩地叹息着。“我也没有真正的帮上您……不是吗？”
蒋秋华摇摇头，“您有这份心，对我而言就是最好的帮助了……这段时间以来，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原来公理二字，并不是那么绝对的。”
“我是在为我被害死的女儿讨个公道，却也要被一群事不关己的人唾骂吗？他们把我做的这些事情和利益挂钩，说出那些话的时候，究竟是抱着怎样残忍的心态啊……”
或许是因为这段时日内心积压的东西太多无人倾诉，确认李原夜带给自己的感觉不同于常人后，蒋秋华便一股脑地将这些话都发泄出来。李原夜完全能体会她在看到那些攻击她的言论时，内心窒息般的绝望以及失望。
如果不是出了蒋歌的事，蒋秋华这样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又怎会想到现在的社会已经变得这么畸形。
“阿姨……我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但人死不能复生，希望您未来的生活能慢慢回到正轨，这也是为了宽慰您女儿的在天之灵，让她在那边得以安息……”
“嗯……谢谢你，小兄弟。”蒋秋华抹去脸上的泪水，对李原夜笑着说。“捐助金额回头我会原封不动的转回给你，请把你的卡号告诉阿姨。”
“622，848…………”
认真将李原夜的卡号记录下来后，蒋秋华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下。她退后几步，对李原夜深深鞠躬。
她离去了。
李原夜面朝她离去的方向，也深深地弯下腰。
他并没有这么做的必要，但此时不由分说。
后湖因风而起的波澜渐渐平息，太阳却被云雾遮蔽。
而李原夜，很久都没有直起腰来。
“嗡嗡——”
当晚八点，手机突然震动。
正是农行的短信提醒，那三百万已经到账。
“……”
望着屏幕上那串数字愣神片刻，直到一阵凉风掠过才恢复常态。
普通、平凡、伟大，令人敬佩的一位母亲。
“唉……”
无可奈何。
现在是互联网信息时代，飞速发展的网络几乎将整个地球变成一个巨大无比的圈养场。人们生活其中，只要一睁眼就能看到不论何时何地发生的任何事情。
紧密相连的世界，让各自的生活都变得透明。
高速发展导致社会节奏加快，给到人们的却是各种压力的剧增。既然已经背上沉重无比的担子，人们就必须要在某个地方找到尽情释放的缺口。
只要出现一件可引发舆论的事，人们就会前赴后继簇拥而去，哪怕这些后来的人只是不明真相的围观者，但真相如何向来不是他们在意的，他们认为自己看到的就是真相。
人类就喜欢将事物发展往自己喜欢的层面上去想象，至于事情本身到底是怎样于他们而言毫无意义。反正不管怎么发展，局外人永远都是局外人。
也许，直到有一天局外人变成局中人，才会发现此前的一切都是自我幻想出来的美好，全都是在自我满足。届时，却又会有更多的局外人掺和进来，在不明真相的情况下开始新一轮的指指点点，肆无忌惮。
如此往复循环，恶念永生。
李原夜望向挂在天际的月亮。
他很想找到一个解决现状的方法。
其实他也思考过一段时间，但这个问题似乎太过艰深，无论怎么想也想不通透。
他回想起两年前与张诚的对峙。
“卑微……”
李原夜呢喃着，似乎终于体会到张诚当时的哀苦。
他又想起自己当时给出的回答。
「人类社会不可能固步自封停滞不前。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时代发展的牺牲品，这一点我完全认同，但生命的传承，可不会因时代的发展而终结。」
“所以，改变……在未来吗？”
他朝夜空伸出手，似是想要抓住些什么。眼神呆滞。
“——李哥！李哥！”
突然丁力焦急的声音由远渐近。
侧过头的同时，丁力刚好也跑到他身边。
一向沉稳的副手这样着急忙慌，想必是严重的事态。
“怎么了？”
“蒋秋华，自杀了……”
“什么！”晴天霹雳般，李原夜一下从栈台上蹦起。
“是真的！网上已经传开了，她在青峰市的家里……”
话没说完，李原夜就在手机上迅速查找相关新闻。
网动新闻的首页果然全是关于「蒋秋华自杀」的报道。
李原夜一下有些恍惚起来。
微微缩起的眼瞳里写满不敢置信。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喃喃失语垂下手臂，连手机滑出掌心都没注意到，好在是丁力眼疾手快接住了。
“李哥……”丁力第一次见到这样失魂落魄的李原夜，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和蒋秋华之间有多么深厚的感情。“李哥你别难过了，毕竟这种事情……谁也想不到啊。”
李原夜没有应声。
他重新坐下，望着彼端几乎与大海融为一体的漆黑夜空，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李哥，我先回去了，会里还有一些事处理……”片刻的沉默后，丁力说。“您要实在觉得难受，就给自己暂时放个假吧。会里有我帮衬着，不会出问题的。”
李原夜依旧没有说话，但微微点了下头。
“等等。”
丁力准备离开的时候，李原夜又叫住他。
“怎么了李哥？”
“拿点酒给我。”
丁力讶异地睁大双眼。
他从未见过李原夜喝酒。先前当然劝过酒，但李原夜不喝的态度坚决，他说不喝也就没人敢继续提。
“……李哥你要喝什么酒？”
“你们平常喝的那种啤酒就行。”李原夜不想多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以往极少碰酒的他根本不懂酒。
但现在，他就是想喝。
“好！”丁力重重点头，也没问李原夜要多少，回酒吧后直接吩咐人搬来一大箱。
看到李原夜直接往嘴里灌入接近一半的啤酒后，丁力小心翼翼地问：“李哥，要我陪你一起喝吗？”
酒的苦涩流遍全身，却又带来一种异样到无法言明的畅快。李原夜摇摇头，“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
丁力离开后，李原夜起身面朝青锋市的方向，凝望着深沉的夜空将剩余的酒尽数倒进大海。
「难道你早就想好将钱退给我以后，就随女儿一起去吗？」
「对不起，为什么我没有早点发……」
「不……」
「就算我发现了，就算我想阻止你……」
「那对你来说，又或许是另一种折磨吧，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
「我应该，尊重你的选择。」
「即便你选择死亡……」
李原夜打开第二听啤酒，举得很高，眼神深邃而哀伤。
他仰头一饮而尽，身影几乎没入夜色。
「蒋女士，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