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当士哲说完最后一个字,饭店里几乎漆黑一片。时间将近十二点,此刻街上依旧明亮,只是来往的车辆和行人已屈指可数。为了请服务员晚些打烊,我不断叫着啤酒,直到空瓶摆满了大大一箱。天知道我们喝了多少,但事实是,士哲仍聚精会神讲述,我也聚精会神聆听。公道地说,我早已暗暗原谅了士哲的错误,因为社会上懂得直面错误者堪称屈指可数,何况是那么严重的错误。
“就是这样,全剧终。”他发出表示结束的长叹,躺到了长椅上。我尚处于情节的余波中,半晌才缓过神:“其实我认为,”我左手托着下巴,“你落得现在这种境地的根本原因是你的多情和盲目。要是你不抛弃小郑,或许你正和她在哪个公寓安静地生活呢。” “老子现在也安静地生活着。”士哲不屑地哼一声。
“你这个人,很坦诚地道,只是脾气有些倔。”我笑了笑。“我知道,”他低沉着嗓子,“让我倔一回不行么?”又是一声长叹,“退一百步……不,一万步讲,要是赵是个好女孩,不幸的人最多也就一个……这不是轻视小郑,我可对她内疚得很……算了。反正我讲这段往事,既想忏悔我做出的愚蠢决定,更想提醒你,在彻底了解一个人之前,别一股脑以为什么‘命中注定’,那是小孩子的想法。这个社会上只有利益,连‘你给我很好的感觉’这种都不例外。所谓‘恋爱自由’,实际上让更多年轻人困在了物质中。”
我郑重点点头,伸手拿那盒放了许久的软玉溪。士哲阻止我:“兄弟,你是个文化人,有大好前程,别被乱七八糟的东西迷糊了。”我周身一颤,抬头注视他的眼睛。它们早就被社会同化得惘然空洞,但透过表层,能清晰看到内部跳动的真挚。
“你以后打算做什么?”我抛开刚才的话题。“我?”士哲慵懒地揉揉耳朵,“买辆车去四处跑跑。” “那可…那可是很不容易的哟!”我不禁感慨。“那可是很不容易哟。”他把烟丢进剩余一半的酒杯里,后者局促地“呲啦”便再无声息,随即招呼服务员,自己买了单。
两人摇摇晃晃在街头闲逛。我三次险些撞上电线杆,士哲则身经百战,波澜不惊地蛇行。“你觉得生活的动力在哪?”我突然止住步伐。士哲失去控制冲出去好一段路,折回:“啥?” “你觉得,什么东西让你有生活的动力?” “这个嘛……工资,明天的酒,舒服的床,就是这样。” “没有女人?” “没有,”他沮丧地摇摇头,“自赵以后再无别的异性好友。” “因为担心?” “也因为内疚。这就叫自……自得其所。” “自得其所。”我反复默念这个惊心动魄的成语,无不惋惜地拍拍他的肩膀。
“今天喝得够呛的,”士哲站定于一盏路灯下,橙色的强光使他脸上明暗相间,“走了。” “再见。”我亦无力摆摆手,看着他的身影逐渐淡化在视野里,原地等待许久,叫了一辆出租车。
意料之内,刚到家我便冲进厕所大吐近十分钟。虚弱地睡倒在沙发上,开始品味适才的故事。首先我瞧不起年轻的士哲,懦弱不知好歹,太爱幻想。我同情小郑,祝她现在快乐地生活着,不要再受伤了。我厌恶赵氏的虚伪拜金,同时开始理解亦涵的顾虑。最后,我叹息人的通病——尽力避免却无可奈何的后知后觉。
至于我,我究竟很容易沉溺于幻想,是现实的弱者。看似懂得一些道理,但实在青涩无知。我多情,沉沦于肉体的触感。从内心深处看,我自卑,虚无,绝望,反对世界的意义性。
或许未来某一日,我也会成为年轻的士哲。或许处于相同状况下,我本就是年轻的士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