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周五我抵达家中，往邮箱内一瞧，一封白色信件安祥地躺在其底部，伸手取出：赵文韫寄，萧荣收。
我揣着信从冰箱里拎出一瓶果酒，用餐桌边角撬掉盖子，拆开信阅读：
萧荣：
首先感谢你的来信，也抱歉你现在处于消极的状态。这些天的日子相当平常，对我而言。只是因父母强烈要求到医院检查以后，判定是得了轻度抑郁症，所以过去心情大起大落便能够解释了。不过我暂时没有什么冲动的想法，也不担心自己会做些惊世骇俗的事。说来也怪，确诊之后，我反倒时常深感不悦。这大概是心理因素吧。
父母强制把我送到新西兰，他们认为那儿的自然环境会对康复有效。总之请你放心，我生活得极其轻松无忧。最后，希望你能找些事情或遇到些有趣的人来疏导积压的情绪。再见！
又及，如果你这几周能抽空来看看，我会很感激。老地方等你。
赵文韫
我将这封信从头到尾读了不下十遍，仍难以接受文韫确诊抑郁症的事实。在我心目中，文韫无疑是最不应该沾染这种世俗痛苦的人，她生来就是要追求祥和宁静的。我想象她在每个阴郁的夜晚翻来覆去不能入眠的情景，心里狂澜激荡，内疚和惊骇交织在一起，有力冲击大脑。
局促地饮尽果酒，我攀着栏杆走到天台上。夕阳凝固在高处，浸染了无际的长空，一丝丝鲜红的光芒渗透每团霞云，犹如快要炸裂的血管。极目远眺，不由一阵头晕目眩：车声穿过树林，与密密麻麻的鸟叫填满了空无一物的的思绪。我只觉难以言尽的悲哀从心中疯狂泛滥开去，并熄灭了所有希望。四周的枝叶随微风簌簌低吟，几只蟋蟀过早地颤动翅膀，其独特的音调让我战栗不止。
我想起文韫如花的笑靥，她富有曲线的身姿，柔顺的长发，它们是如此真实，仿佛就在近前。春日正好，万物繁荣生长，文韫却被挂上了所谓“抑郁症”的标签。为何要伤害那么纯洁无暇的灵魂？为什么厄运总是降临在不该降临的地方？我低吼着，将玻璃瓶砸向石制围栏。数不尽的碎片散落在地面，呈辐射状漂移扩张。
我更希望她从未走进那家医院，这样她就能认定自己是独特而非患病。现在一来，不确定性陡然增加，连同我本就浓烈的忧虑。
我下楼，从背包夹缝里翻出张士哲的电话，打通：“喂，是徐萧荣。下班了没？一起吃个饭。”
对面那头，一个熟悉的嗓音在嘈杂中叫道：“行。嗯……我快好了。你先来邮局门口吧。”
我翻开钱包拿出三百，又在衣架上顺走钥匙，面对黑压压的门沉思十几秒，出发。
……
士哲比起上次要精神许多。凌乱的短发变得整齐，胡子也差不多剃干净了。“嗨，”他见我前来，一把推开邮局的玻璃门，招呼道，“最近过得还行吧？” “跟废物没什么两样。”我懊恼地撇了撇嘴，“各种倒霉事接踵而至，险些缓不过气。” “唉，”他看着我颓丧的面貌也颇不是滋味，“走，换一家吃去。”
“话说我那女友，”昏暗的灯光下，我低垂着眼，“她刚确诊了抑郁症。我知道这事的时候可是差点背过气去。” “真不幸！”士哲严肃地坐直，然后举起酒杯：“那祝她早日康复。”我们便敬了文韫一轮。“我感觉，”我红着脸继续，“这辈子真是浑浑噩噩。没做成大事，只晓得写点文章自娱自乐……世事又那么不顺，我心想哪天猝死了也无妨……”言毕抄起另一瓶酒。士哲突然伸手夺走酒瓶，示意我住口：“等等，等等。你那点经历算什么？老子比你惨多了！” “从、从何谈起？” “你家人都安好吧？” “是。” “我爸几年前癌症过世了，”他盯着我的双眼，“我妈现在在福利院，有些痴呆，连我都认不出。” “这……你妈几岁了？” “六十四岁，”他看见我的神情，使劲抓着头发，“我父母很老了才有我。” “但是，”我不禁疑惑道，“你不是应该把她送到敬老院吗？” “XX！”他破口大骂，引得四周食客都伸颈查看，“我他妈哪有钱？”压下声音，“只能假装是在哪条街上找到的老人，然后请工作人员帮忙给个居所。” “这怎么行？”我大惊失色。“你不懂，”士哲掏出一根烟，这次带了打火机，“我这点收入，根本不够敬老院吃的，就以爱心人士的名义，每月捐个几百，让他们多关照关照我妈。” “抱歉，抱歉。”我显得异常无措。他摆摆手：“没什么。有时候我闷在家里望向外面的城市，他妈 的，真看不到一点未来。我有预感，自己几十年后会和我妈一样，只好呆在什么福利院。最多也就是像那些捡破烂的老人，踏一辆三轮车到处逛悠，搜集些纸板箱。” “那，”我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问道，“你没有其他亲人了？” “是啊，”他抬头定定地望着我的额心，“这对你来说像做梦一样吧。”
听罢对方的话，我内疚得不能自禁。我猛然意识到面前的男人才算是真正的“男人”，孤身一人、飘摇不定地扎根在城市，不带半点怨言，不透露一分放弃的动机。而我，与他相比简直臭不可闻。
我看着士哲喝光适才夺去的那瓶酒，头脑清醒不少。他又伸手示意我听他讲话，我乖乖放下筷子。“先不诉苦了，”士哲豪迈地将空瓶哐当摆在一边，“我给你讲讲我过去的一段感情吧。” “关于什么的？” “关于、关于分辨女人的目的，是要钱还是要爱。” “哎，你之前不是说没有这种经历么？”
“我X，你会把你的心事告诉一个刚认识的人？”他即便不胜酒力，双眼已半睁半闭，我依旧看出他对我迟钝的无奈。“说得有理。”我点头表示同意。“好了，现在让我讲。”他向前倚在桌子上。而我，自是沉下心聆听。士哲的叙事风格独特，转述大意如下：
（大一）
昨晚，或许是今天清晨，在众人尚沉睡时，久违的梦在士哲脑中升腾而起。通常梦是由记忆的碎片和感受拼凑成形的，于是其主角融合了复杂多样的印象。首先是对一部美剧中的女主角S的爱慕；其次为对曾同床共枕的女友小郑的依恋，最后是对一往日同学，姓赵——若有若无的欣喜。主角身着黑衣，以赵氏的面容出现。
士哲隐约记得自己与她做了许多事，却绝无身体接触。极向往的一幕是当他端坐着阅读，因座位在左侧，她便走到一旁驻足许久。稍后士哲左转抬头，引入眼帘的是赵氏微微向他倾斜的上半身，显然对方也在注视着自己。她整个面部都近乎模糊，但依然能清楚地感知到清澈的双眼，和嘴角上扬所展示的、无与伦比的温柔笑意。两人一个朝上望，一个朝下看，目光牢牢粘合。士哲刹那间误以为对方是临世的神，缘于她使自己毫无反抗余地，只得任呆滞的意志牵引着，来到花海燃烧的山坡，坐在一汪小池的领口，由风拂动死寂许久的水面。这辈子就她了，士哲毫无征兆地冒出如此一个想法。
纵观整个梦境，凡赵在视野里消失，士哲就慌张地尽力寻找，再次捕捉了对方的存在，才平静了狂跳的不安。她看上去朦胧美好，像与士哲心有灵犀，两团灵魂软软地纠缠，似乎一个眼神便传递了所有意思——就是那么夸张。直到寝室的照明灯噗地打开，那双眸子仍艺术品雕刻于他脑海里。他焦躁地重新闭上眼，试图回到梦里去，可惜再未成功过。
不情愿地起床，士哲开始分析适才的梦境：对主角的爱慕与依恋完全理解；无肢体接触是因为距离产生美。唯独使他一筹莫展的是：为何呈现赵氏的面容？这有什么隐喻吗？现在士哲更希望梦的选择是随机无意的，但对主角的情感无不于平日相当珍视注重，那么梦的选择看来又颇具主观性。所以这意味着什么？自己是真正喜欢赵氏吗？无论士哲怎样守住理性的防线，赵氏的音容笑貌依旧开始泛滥，并占据了大半的思绪。
士哲望向窗外，阳光猛烈地穿透云层，在地面投射下耀眼的光点。他愈是犹豫，愈是有追求赵氏的冲动，与她开始新的人生。可你已经有女友了——一个声音如同紧急刹车，响彻他的耳际。小郑。士哲胸口一紧，咬着牙迈动双腿。大脑仿佛遭到一根铁丝捆绑并用力向下拉扯，随即腿脚一软，瘫倒在走廊边。
“昨晚没睡觉？”女宿管恰巧经过，翻了翻白眼。X你妈，他心里嘶吼道，扶着墙站直，继续向前移动。待离开寝室，灼炽的光芒蒙蔽了他的视野，使眼角挤出几滴泪水。他觉得自己像条奄奄一息的鱼，一边是生，一边是死。何况，他想付诸的行动将极其危险——不是生命危险——有些危险比生命危险更危险。
一脸颓唐步入教室。小郑坐在左上角，此时正冲士哲绽开笑意。她的短发显得十分精干，与她的性格近乎相同：直来直往，做事麻利，干净利落。在低迷的岁月，是她用永不枯竭的活跃化解了数不尽的沉郁。若没有她，士哲想必早已在医院安家了。
与往常不同，士哲这次未敢胆与小郑对视。在余光中他发觉后者微微皱眉，便迅速坐到座位上垂下头。刺眼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而入，室内一览无余，同学们似乎也受到鼓舞，飞速挥动手中的笔。再看士哲，他蜷缩着靠在椅背，心里翻江倒海：为什么人生中首次纯粹的情动出现在梦中？后续又会是怎样？没有根基的幻想阴魂不散地绕在脑际，他眼中先是流转倾慕，又被落寞取代。他清楚地发现梦中赵氏的印象在不断消逝，如指缝间流走的细沙。他歇斯底里压抑着求而不得的痛苦，甚至感觉自己快要死去。
下课后小郑走到士哲桌前：“你今天还好吧？有心事？” “没什么，”士哲抬头挤出一个笑容，“只是有些疲惫。”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小郑紧盯着他，“有困难我们一起解决。” “抱歉，我现在只想休息。”士哲摇摇头，不由分说趴在了桌面，用外套盖住上半身。他清楚听见小郑停留一会后脚步远去的声音，心里顿时惊慌失措。他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毫无头绪，更不知如何解决这令人烦闷的矛盾，便以浅薄的睡梦消遣时间。
上午转瞬即逝，同学纷纷起身前往食堂。士哲猛然苏醒，闪身躲进混乱的人群中。他实在不愿面对小郑，心虚使他懦弱不已。然而，当他端着饭特地挑选了一个角落，小郑依旧于面前出现。“你到底怎么了？”她的语气变得急迫。“我……”士哲脑中飞速运转，尝试找到些应付的语句，但几分钟过去仍无功而返。而小郑就这样静静站在餐桌旁，不管不顾嘈杂的环境，等待士哲的回答。
“我们分手吧。”——士哲本想说“再等等，”却误打误撞吐出了不敢而迫切想干的事，立刻捂住了嘴。小郑闻毕当即坐到他对面：“什么？你说什么？”她的短发僵硬地悬在半空，竟也携带愤恨的情绪。士哲鼓起勇气注视她的眼睛，其中满是难以置信和失望，夹杂些许不解。他发现他们之间的纽带正不受控制地分崩离析，更恐惧地意识到——时至如今，他脑子里还是充斥着赵氏的形象。天杀的！他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左臂，懊恼之余，只听见小郑的质问：“为什么？是因为我之前对你一心一意地照顾，所以你就有恃无恐了吗？还是因为你以为我爱你，所以就可以玩弄我的感情？“她的语速让士哲喘不过气，仿佛面对一列轰鸣驶来的列车。可悲的是，无论小郑口中吐出如何锐利的语句，士哲的注意力始终牵挂着赵氏那或许从未存在的、过分美好的面容。
“懦夫！”不知过了多久，见士哲没有反应，小郑在说罢最后一句话后，眼含泪水奋然转身离去。身旁的几个高年级学生半是同情半是好奇地观察着士哲的表情，一边窃窃笑乐。餐厅里嘈杂的响动宛如潮水般淹没了士哲微小的身躯，士哲一声不吭端坐在桌边，竟继续沉浸到了想象中去。
至于那天小郑去了哪，如何疏导遭背叛的委屈和恼怒，士哲都不得而知。他迅速将前女友连同自己的罪过抛之脑后，甚至庆幸获得了久违的‘自由’。周末一到，他便在通讯录里翻出赵氏的联系方式，心怀忐忑地打算在空白的聊天界面里添加些话语：
“在吗？”大约七分二十五秒后，对方回答：“在。有事？” “并非如此……”士哲异常激动，以至开始雕琢言辞：”只是想知道你现在的学校。” “XX大学。高考算是失利了。” “挺好呀，”士哲将爱屋及乌展示得淋漓尽致，“听说有些专业非常不错。” “那倒也是，”对方回复道，“但那些专业的分数我哪里摸得到。” “没关系啊，”士哲想尽方法安慰到底，“以后都面对社会。学历不能决定一切。” “说得对。”对方附加了个赞同的表情。
寒暄完毕，士哲切入正题：“现在有男朋友吗？” “没有。怎么了？”士哲由于过度紧张，竟满头大汗：“没怎么。我还想问问，你初中对我印象怎样？” “还行啊。你当时长得挺不错的，班里很多女生都对你有好感。” “那如果我说，”士哲壮着胆子打字，“我想请你做我女朋友，你答应吗？”
“你在开玩笑吧，我们都三年不见了，也不了解对方，这哪里行。” “那以后有机会吗？”士哲心灰意冷追问道。“我还没说完。不过这周末可以见个面。我也是闲得慌。”赵氏出乎意料的回复让士哲重新拾起了希望：“那周六上午九点怎样，在你校门口。” “可以啊，我把数学课推掉。” “实在感谢。”
次日凌晨士哲便被狂跳着的心击醒，之后再也无法入眠。他穿罢衣物在镜子前照了十几分钟，惊讶地发现自己不拘小节的性格居然会注重外表，大概是赵氏的原因吧。直接下楼，花半小时抵达公交车站。阳光刚透过高楼染红了宽敞的道路，鸟雀在树冠之间轻快跳跃。微凉的空气涌入士哲的鼻腔，使他神清气爽。
走上公交车，手忙脚乱从衣服内衬掏出两枚硬币时不小心将未拆封的软玉溪掉在地面，左侧的一对老人见状马上低声议论，脸上满是厌恶和嫌弃。这让士哲不禁再度紧张得胸口发闷：万一赵氏也讨厌烟味呢？他思索一番，还是把软玉溪递给了司机：“师傅，先抽着吧。”
做完这一切，士哲左手拉住吊环，右手整理领口、擦拭冒出的汗珠。这时没吃早饭的后果就明显起来：随公交车的摇晃，他头昏脑胀，几次差点摔倒。那对老人议论得更起劲了。
XX大学虽然排名堪忧，大门却设计得相当气派。士哲靠在一棵枫树上，目光在来往的行人间游离。时间才过八点，他想了想，把包垫在身下，感受阳光的热量，进入睡眠。
他是被保安拍醒的。“喂，同学，别在这里睡觉。” “哦，不好意思。”士哲踉跄起身，拍拍包上的泥土。当他抬眼张望，一个靓丽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这想必是赵氏了。比起三年前，她的脸部轮廓成熟许多，身材显然相当饱满——几度使他血液冲上大脑。依旧是不长不短的发型，末端微微向内卷曲。“哎，你好你好。”士哲上前伸手。赵氏也绽开笑意点头，伸手与他握了握：“好久不见，真是麻烦你跑过来。” “哪里。”士哲连忙摇头，不敢直视赵氏的眼睛：“去哪家咖啡店里谈？” “可以。”
两人客套了将近二十分钟，终于在一次不约而同的笑场后，开始谈论开放的话题，这相当于把称谓从“您”变成了“你”。谈话的最终，士哲提出请求：“那……你可以做我女朋友吗？” “行。”赵氏当即答应，两人留下电话号码、家庭住址等重要信息，各自回了家。
讲到这里士哲戛然而止，拿起酒瓶灌了几口。“然后呢？”我因为毫无征兆的停止而有些不满。“讲不动了。”他虚弱地吐出几个字。于是我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待对方半睡半醒时猛地拍去：“现在好了没有？” “好了！”他精神抖擞地蹿起身，一口喝光啤酒A，再抓起啤酒B，“只是有些无趣，不知接下来谈些什么。你问我吧。”
“我暂时不问你，”我冷着脸，“我想批判批判你的行为。” “哦？” “首先，你因为一个虚拟的梦抛弃相处许久的女友，这简直是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士哲瘫软着重复道，“所以呢？” “所以无论之后的情节如何美好，我都不会赞扬或祝福。但如果你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则会认为这叫：自得其所……没错，自得其所。继续讲罢。”
士哲嘟囔几句，开始叙述。
之后的几个星期，士哲每隔一天与赵氏幽会，两人的话题愈发放肆暴露，从并排行走也慢慢演化成手挽手、手拉手，继而看电影、吃饭、开房，这似乎是一般情侣是正常发展，但赵氏每周都会撒娇道：“亲爱的，给我买个包。”士哲正处于亢奋中，自然满口答应。不仅如此，每个节日，他都会给赵氏发出转账，甚至饿着肚子不吃饭也想搏得视频通话中女友的笑容。他的所有舍友同学都感慨他运气之好，这使他有加无己地榨干钱包。如此的日子异常困难，士哲却心满意足，整日期待与赵氏的下一次见面。
可惜，如果士哲能敏锐地察觉到赵氏的本性，他或许不会付出所有而竹篮打水一场空。赵氏已经使他变得麻木迟钝，让他脱离现实，最终走向歧途。
与赵氏同居时，志恒发现她卫生习惯不佳，并且时常一觉睡到正午。此外，每到晚上十一点，她都坐在床边用手机打字，却并不许士哲查看：“你要尊重我的隐私！”更要命的是，赵氏索要的物品愈发贵重，尽管士哲与她苦口婆心解释过自己的收入情况，她还是不依不挠：“我是你女朋友，你就得爱护我。买东西不是理所当然的么？” “但是，”士哲尝试反驳道，“我真的没有这么多钱啊。”于是赵氏立刻转头不予理会。最后总是士哲做出退让。
睡觉的时候，士哲不断想起梦境中的赵氏形象。他不能理解幻想和现实巨大的差异，也逐渐意识到这种差异将永远存在。可即使士哲得出如此道理，他发现自己早已离不开赵氏了——只有在她身上，他才得以找回那种朦胧的美感。
“实在讲不下去了，”士哲抱歉道，“还是你问吧。”
“看来你还是沉溺于那次梦中的感受，”我沉思了一会，“但你就想这样一直持续下去吗，卑微地活在虚拟的想象中？尽管赵和你的预期不符？”
“我当时，的确这么下定了决心。”士哲气馁地放下酒瓶，“我已经无力消受现实的残酷了，我早就意识到。但……但是，如果那事没有发生，我永远也不会改变。我会心甘情愿地把自己泡在想象里，醉生梦死。” “要真是这样，你也太懦弱了！”我无不愤懑掷出一句。“你先慢着，”士哲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坐直正视我的双眼，“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 “不知道……”我未料到对方处于劣势的回击，支支吾吾答道。“你也听着了，”他抹了抹脸，“我一直在打工，日日夜夜。我爸早就去世了，我妈也混进福利院有大半年了。日常的生活，我除了领取补助金，就是自己打工，每天只能睡不到五个小时，白天的时间也都排满零零散散的体力活——其他的单位根本不要我这种货色，妈的。反正，那种苦你体会不了。我想逃离现实的动机大多源于这里。”
这下气馁的轮到了我：“抱歉。以后不会再主观臆断。”然后转移话题：“你说‘如果那事没有发生’，那事是什么？”
士哲没有刁难我，开口道：“一次我如约在校门口等她，无意间看到她从一个人车上下来。我看见那个人的样子，X，帅得很，和她手机屏幕一模一样。加上她之前的行为，我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你也肯定看出来了。” “然后？” “还用说？分手呗。只是未免太急促憋屈了。她下车后跑到我身边说不好意思迟到了，我就问她那人是谁。她装模做样：‘哪个？’X他妈的，这女人！我就揭穿了她，谁知她理直气壮地反过来嘲讽我，说我穷，给不了她想要的，还说她的东西就不去拿了，丢我家里也行，反正不值钱——XX！我拼了老命赚钱给她买的，她说‘不值钱’？去他妈的！最后我们相互不再理会，她站在一边，拿起手机叫那人来把她接走。就是这样，全剧终。”
士哲后来才从朋友那得知，赵氏一和男友分手便立即与自己交往，且同男友保持联系。后来甩掉士哲，她又马上和男友复合。“我X，真有你的！”士哲在心里痛骂一声，震惊了许久。
那天的阳光如刀刻在士哲心里。他花了整整两周将自己从与赵氏精神和肉体的牵连中脱离，上课则盯着小郑。她总是神情漠然，直到身边多出一个士哲所不认识的男子，变得健谈起来。士哲这时候心脏猛地收缩，甚有不甘和后悔。然而有些事情注定不能挽回，造成这一切的还是他自己。梦是美化的、理想的，不应将其套入现实中来。他凄凉之余，真切地担忧卡里的存款——打工赚的钱经过折腾，已不足以支持学费。挣扎过后，他决定离开学校，把剩下的钱分一半捐给福利院。
离校的那天，士哲拎着书袋经过操场。他看见草地上鸟雀成群，看见静静平铺的水洼，继而看见观众席上的小郑。那时她正靠在男友肩头，用鸭舌帽盖住上半张脸。两人似乎谈到某处有趣的话题，一齐放声大笑。小郑掀起帽子，双手向后拂过被风吹动的发。
暗中观望着。士哲从她的笑脸上丝毫寻不到之前的伤痕，稍微获得了安慰。他恍惚间想起小郑的性格，专一热忱，坚强不懈。作为女友她无疑是完美的——令所有困难都迎刃而解，无微不至地关心对方。然而，这使她的努力看似十分廉价，并容易遭到抛弃。毕竟“被爱的有恃无恐”。
出了校门。士哲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暗淡的天色让他想起了过去与小郑相互扶持的日子。路灯猛然亮起，他仰头直视刺眼的光，讥讽地笑，然后迈动脚步，隐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