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来匆促徒劳往返入彝寨,去茫乎另辟蹊径寻他谋
凤凰山上的彝寨建在半山腰上,远远望去层层屋舍、片片梯田隐于一座如黛青山之中,别有一番远离尘嚣的静谧。这日,黄芩和一直跟在身后不远处的熊传香进到山里,去往彝寨。
还没到寨子门口,就见两名彝人模样的精瘦汉子,身披长度及膝的黑色羊毛斗篷,大踏步迎上前来,一边迅疾拔出腰间所佩彝刀,一边神色警觉地注视着黄芩。其中一个黑皮长脸的汉子,以生硬的汉语喝问道:“站住!干什么的?!”
他发觉来的是个汉人,因而以汉语警告。
瞧出这二人就是彝寨守门的护卫,黄芩停下脚步,平静道:“我想进寨子里,求见安苏其土司大人。”
另一个四方脸的汉子疑惑地瞧他两眼,斥问道:“你怎知我们土司大人的名字?难道识得他?”
斜眼瞧了瞧他,黄芩反诘道:“你说呢?”
那人见状,不禁以为他是识得土司的。
其实,黄芩哪里识得,不过是土司上次派人送火狐皮给公冶修时,公冶修曾提及过安苏其的名字,被他听在了耳中。
四方脸的汉子语气转为平和道:“你改日再来吧。从昨日起,我们就封寨了,外面的人不准进寨。”
黄芩摇头道:“不行,我有急事要面见土司大人。”心下,他暗疑道:不知寨里出了什么大事,需要封寨这般严重。
迟滞了片刻,黑长脸的汉子道:“见土司大人是想都别想了。你有急事便说出来,最多我们帮你通传一声。”
黄芩道:“没见到土司大人,不方便说。”
他的急事又岂是通传一声,就能解决得了的?
两名汉子相顾一眼,四方脸的迈前一步,峻拒道:“你走吧,我们土司不见外人。”
话里没有任何商量回旋的余地。
黄芩双目如电凝视对方,缓缓道:“要是我不走呢?”
两名汉子横刀立于胸前,黑长脸的威胁恫吓道:“不走?那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赶你走了!”
睨了眼他们手中的彝刀,黄芩道:“只怕你们赶不走我。”
四方脸的好生不服气,道:“怎么?你还想硬闯不成?”
黄芩微微颔首,道:“没错。这一趟即便是打,也要打进你们寨子里去的。”
他的语气并无半点居高凌下、锋芒逼人,只象是在陈述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
这时,跟着黄芩的熊传香已悄没声息地到了近前,冲那两名汉子翻了翻眼。见到她,不知为何那两名汉子仿佛见了鬼一般,俱面露危悚之色,忙不迭地退后了几大步。
黑长脸的惊惧不已,声音走了调儿般道:“她......她是巫祝!”
又瞧了眼黄芩,他‘哎呀’了一声,紧接着恍然道:“他们定是那批贼人里的!......那批贼人就要来了!快叫人来!”
四方脸的迅速从腰里取出一片木叶放至唇间,鼓起腮帮子,发力一吹。当即,一声尖锐刺耳的长啸冲天而起,在四周的林木间回荡不止。
黄芩心道:看来是要招唤帮手来了。转头仔细打量了一番熊传香,他又心生疑异,暗想:那彝人口中的‘贼人’是什么人?莫非这苗女与‘那批贼人’真有甚关系?无论如何,我此番怕要受她连累了。可熊传香却是一脸莫名奇妙、不知所措的表情。转而,她又颇不信任地瞧向黄芩,似乎以为黄芩才是和‘那批贼人’有关系的人。摸不清状况之下,黄芩决定暂且不做打算,只静观其变就好。
没有一会儿功夫,寨门洞开,从里面奔出两队训练有素的彝人汉子,个个提刀拎棒,背弓带箭,神色凛然。他们身后,寨门复又合上了。两队人中,一队于寨前排开阵势,严密守备,大有森严壁垒之态;另一队则冲上前来,风驰电卷般将黄芩和熊传香团团包围在了当中。
对于快步流星冲上来的为首之人,黄芩有了种似曾相识之感。而那人瞧见黄芩时面上表情微显困惑,想是也觉得眼熟。顿时,黄芩想起来了,他正是送火狐皮给公冶修的彝人男子。
那人转向四方脸的汉子,沉声问道:“日则,怎么回事?”
显然,他瞧见外面既无打斗闹事,又无危险临头,除了两个陌生人站在场中,没有任何异样,是以对日则吹响木叶示警一事颇为不满。
被唤作日则的四方脸汉子有些委屈道:“是俄里让我叫人的。”
他口中的俄里显然是那个黑长脸的汉子。
俄里惊魂稍定,道:“立色,他们想要硬闯进寨子里去。”
原来,那个明显比他们地位高些的汉子叫立色。
瞧向黄芩,立色厉声道:“你们想硬闯寨子?”
没等黄芩回答,熊传香已抢前一步,质问俄里道:“他是不是贼人,我不知道。可我什么话都还没说,凭什么当我是贼人?!”
舍了黄芩,立色来到俄里身边,似乎也在等他回答。
俄里倒握住刀柄,冲立色行了个礼,神色肃穆道:“瞧她的样子,就知道是个巫祝了。土司大人交待过,说那批贼人里有个会放蛊的巫祝。我想,天下间哪有这般巧合的事情,所以就料想他们是那批贼人派来的,不是充当前哨,就是刺探情况了。我怕门口人少,变故突生时,反应不及,出于谨慎考虑,才让日则吹响了木叶......”
“好了。”立色一听就不耐烦了,打断他道:“放蛊伤了土司侄儿的巫祝是个男人,而且年纪不小了,怎会是这位姑娘?!”
俄里愕然,道:“这......土司大人没说清楚,我只知道是个巫祝,又不知道是男是女......”
冲俄里使了个眼色,立色喝了声:“算了!”
他总不能去怪安苏其土司没有交待清楚吧。
熊传香翻了翻怪眼,得理不让人道:“既然是错怪了,还不向我赔理?”
上下左右瞧了瞧她,立色问道:“姑娘可是炼蛊的巫祝?”
熊传香点头道:“不错。”
见她的眼仁奇特,且腰间没有一般巫祝装带蛊虫的瓦罐,立色猜想她的蛊术定是极其厉害。当即,他命令俄里和日则,道:“还不快向这位姑娘认错?”
二人虽则心有不甘,但也不敢违抗命令,于是马马虎虎地认了个错。熊传香倒也欣然接受,感觉满意了。
转眼,立色道:“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熊传香道:“我姓熊名传香。”
立色又问道:“姑娘来我们彝寨有何事?”
熊传香憨笑着一指黄芩道:“我没事,他有事。我跟着他来的。”
对于黄芩,立色似乎不甚关心,又对熊传香道:“我瞧熊姑娘的蛊术定是高强得很,不知道懂不懂得除蛊?”
口角托出一丝冷笑,熊传香道:“你是瞧不起我吗?我们炼蛊之人靠蛊吃饭,哪有不懂得除蛊的?”
立色连连摇手道:“不敢不敢。只是我们土司大人的侄儿被人放蛊伤了,眼下昏迷不醒,土司大人正四方求治无门,如果姑娘能进去寨子里施予援手,帮忙治一治,我们定然感激不尽。”
瞧了眼黄芩,熊传香心道:明明是他有事要进寨子,却进不去,我没事,寨子里的人倒找到我头上,求我进寨子,这当真有趣极了。想到这里,她索性拿起乔来,头一昂,鼻子都快顶到天上去了,道:“我凭什么替他治?”
立色诚恳道:“如果姑娘能令土司大人的侄儿有所好转,土司大人定有丰厚的礼物、银钱馈赠。”
熊传香笑道:“侄儿侄儿,是侄,不是儿。怎的你们这位土司对侄儿快赶上对儿子好了?”
立色道:“我们彝人家有句话叫‘外侄的一百根头发里,倒有五十根是舅舅家的’,侄舅关系极为亲密,土司大人对侄儿和对自己的儿子是一样好的。”
熊传香道:“如果要我治,势必要我进去寨子里了?”
立色道:“那是当然,否则如何治?”
“喂,”熊传香招呼黄芩道:“你说,我是治还是不治?”
黄芩讶异道:“你问我?”
熊传香意图不明道:“想进寨子里的人又不是我,不问你,问谁?”
黄芩道:“我若说治,你便治?”
熊传香怪笑一声,大有捉弄他的意思,道:“那可未必。”
也许,黄芩说治,她不肯治,黄芩说不治,她反倒要治了。
自知没有左右她主意的本事,黄芩道:“你看着办好了,若是愿意替他治,我们便一同进去。毕竟,这边的事早日了结,你想办的事,也可早日办成。”
他心道:能不动武自然最好,若是没法子,该怎样,便怎样。
熊传香暗想:土司都是有钱有势的,此番若替他的侄儿除蛊成功,相信报酬颇丰。我的‘火梨子’已然不多了,以后还需花大价钱去买,绝不能因为意气用事,而放弃了大好的赚钱机会。想罢,她点头道:“好吧,我就进去治治看。”
立色得闻此言,匆忙领着二人进去寨子里了。
进得寨中,二人瞧见一排排、一列列的泥巴房子距离极近,几乎户户相连。房子的顶部都极其平坦,高度也差不多,仿佛只要抬一抬脚,就能从一家的屋顶,迈上另一家的屋顶。泥巴房子的外墙边还安放着梯子,似乎是为了方便大家爬上爬下。立色带领二人爬上近前的一处屋顶,而后一会儿向前,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地通过众多屋顶,健步如飞地走了起来。上面的视野极佳,只要举目四望,便可将整个寨子尽收眼底。走在屋顶上,黄芩只觉脚下被夯实的黏土柔软而富有弹性,莫名一阵惬意,不禁赞道:“这房子可真够特别的。”
立色边走边自豪道:“这是我们住的房子,叫做‘土掌房’。”回头瞧了眼黄芩,他又道:“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黄芩道:“你送火狐皮给公冶庄主时,我也在场。”
‘啊’了声,立色拍了一下脑袋,笑道:“你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了。原来你是‘金碧山庄’的庄客。”
黄芩道:“算是吧。”他问道:“寨子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立色叹一声,道:“说来话长,一会儿你问土司大人好了。”转瞬,他又象是忽然意识到什么一般,问道:“莫非你这些日子不在‘金碧山庄’?”
黄芩道:“不在。”
立色‘哦’了声,道:“难怪你不知道了。”
黄芩得闻此言,心底疑云骤起,暗道:莫非彝寨封寨以及土司侄儿被巫蛊所伤,和‘金碧山庄’有甚关系?
他们说话的当口,熊传香只是听着,并未插嘴发问。现下,她已可确信黄芩是认识‘金碧山庄’的庄主公冶修的,之前并没有诓骗于她。
走过十来个屋顶后,几人瞧见近前的一个屋顶上守有四名全副武装的彝人护卫。瞧见来的是立色,他们只是打了个招呼,没有加以阻拦。立色带着二人迈上这处屋顶,又从外墙边立着的一把梯子上先后爬了下去。下面是一个挺大的院子,共有五间屋,和屋顶上一样,有四名护卫守备着。立色向其中一名护卫耳语了几句,那名护卫便将三人领到正中间的一间堂屋门口等着,然后自己进去通报了。很快,他出来说土司大人请三人进去。得了许可,立色弓着腰、低着头,领二人进到屋内。
只见里面光线黯淡,左墙边的地上挖有一个小坑,四周垒上鼎形的砖石,设了一个火塘。现时,火塘里没有火,上面支着一口大锅。锅的上方,以竹蔑编织成索,吊着一个铺了竹条的木架,瞧上去是撤下锅后,拿来烘烤肉食以便待客用的。靠近火塘的地上还摆着一只竹盆,里面放满了盐巴、花椒、辣子、蒜头等各种东西。经过火塘时,立色低声嘱咐身后二人不要跨越火塘。黄芩心想,这大约是彝人的某种风俗,若是不甚跨越,便是不吉利了。
“无酒不成礼。客人来了,怎能没有酒?”一位身材微显矮胖,精神矍铄的老者从木漆桌后站起身来,眯着眼,大声道:“立色,快拿咂酒过来待客。”
瞧他身上的那件深蓝色镶边,湖蓝色为底,绣着四爪金龙的官服,就知道必是此地的土司安苏其无疑。
立色应了声,出去了。
黄芩道:“土司大人太客气了。”
安苏其热情洋溢地笑道:“汉人贵茶,彝人贵酒,这是起码的待客之道。客人若是不喝,便是看不起主家。”
眨眼的功夫,立色抱了一只酒瓮进来,摆放在桌上,又插上两根空心细竹管到酒瓮里。安苏其示意黄芩和熊传香坐下咂吸饮用。黄芩吸了几口,感觉酸甜之中带了点儿微辣,独具风味。熊传香跟着也吸了几口。稍后,安苏其问黄芩道:“这位朋友,听说你有事要面见我,是何事?”
黄芩道:“我来,只是想问土司大人一件事,还望土司大人能够告之。”
安苏其呵呵笑道:“只为问我一件事?”
黄芩点了点头。
这时,熊传香忽然叽里哇啦地说起话来。她说话的嗓门很大,不像是自言自语,但眼睛只盯着门外,是以弄不清是对谁说话。黄芩一个字也听不懂,怀疑她说的是苗语。安苏其面色微动,似是考虑了片刻,也用同样的语言回了几句话。显然,他不但听得懂,而且还能说。熊传香冲黄芩得意地笑了笑。
黄芩问道:“你们刚才说什么?”
眨了眨眼,熊传香得意道:“原来你听不懂苗语啊。”
黄芩只得道:“是听不懂。”
熊传香笑道:“我只是询问一下土司大人侄儿的伤情。土司大人见我用苗语问他,便也用苗语回答我了。”
这话听起来似乎无懈可击,但黄芩却心下一阵不定,觉得她突然以苗语说话不会这么简单,极可能有某种不可告人的意图。
紧接着,熊传香颇为郑重地,又以苗语对安苏其说了几句话。安苏其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黄芩忽然产生了一种怀疑。不管熊传香第一次以苗语说话的内容,是否询问土司侄儿的伤情都十分可疑。因为,伤情怎样,医治时一看便知,此刻特意加以询问,岂非多此一举?是以,熊传香这么做,也可能只是以此为幌子,目的是试探自己是否听得懂苗语。经过试探,她发现自己不懂苗语之后,才第二次使用苗语向安苏其说了什么。
第二次说的是什么?她特意用苗语,是有什么话不愿意、不方便被自己听到?还是她有什么别样的图谋?
黄芩猜不透。他笑了笑,干脆直接问熊传香道:“这一次,又说的什么?”
似乎根本不想隐瞒,熊传香张嘴就道:“我对土司大人说,如果可以治好他的侄子,馈赠的礼物我不要,只希望能多给些银钱。”
转瞬,她诡秘一笑,冲安苏其道:“土司大人也答应我了。是不是?”
迟疑了一刹那,安苏其点头算数。
不待黄芩多想,他已道:“朋友,你刚才想问我什么?”
神思不定了一瞬,黄芩道:“我想问一个人的下落。”
安苏其坐回桌后,道:“什么人?”
黄芩道:“蓝老先生,土司大人可还记得?”
安苏其含笑道:“当然记得,他可是四年前替我儿子医好了顽疾的神医。你想问他的下落?”
黄芩道:“不是。那年的火把节上,有一位脖子上挂有一颗珠子的少年坐在蓝神医的对面。我想问那位少年的下落。”
皱眉了片刻,安苏其欠了欠身,无奈笑道:“汉人敬官,彝人敬火,我们很看重火把节,因而每年的火把节,都是许多人一起参加,里里外外加起来能有好几百号人,别说是四年前,就是去年参加火把节的人,我也没法一一记住。”
彝人慷慨大方,热情好客,待客从来不嫌多,他这么说倒也并非没有道理。
黄芩不死心,又追问道:“你再想想看。火把节十分热闹,大家定是载歌载舞,可那少年却是一直静静坐着的,应该颇为醒目。莫非就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装出使劲想了又想的模样,安苏其唉声叹气道:“都已是四年前的事了,再有印象怕也忘光了。”说完,他又冲黄芩抱歉地摇了摇头。
黄芩垂首无语,心里一阵挣扎。
之后,安苏其让立色领着熊传香去自己侄儿家里,也好尽早替伤者查看、医治。
接下来,屋里只剩下他和缄口不言的黄芩二人了。安苏其正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一片沉闷的安静。忽然,黄芩喃喃自语了起来。说是喃喃自语,他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安苏其,分明是说给对方听的。令人费解的是,他嘴里说的并非汉语,而是苗语。不但是苗语,还是刚才熊传香嘴里说过的话,以及安苏其的回答。安苏其的目光一阵炫乱,心头不由一震。
继而,黄芩严正道:“我不懂苗语,但只要费点心思,还是可以原封不动地记下你们所说的话的。所以,若是想弄清楚,迟早能知道。”
听言,安苏其的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黄芩继续道:“那个少年的下落,同我极重要一位朋友的生死有关,是以,我不想因为一些小误会,引起不可收拾的后果。不知土司大人能否明白我的意思?”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警告安苏其,他不是个容易被糊弄的人。
屋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尴尬起来。为了缓解这种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尴尬,安苏其叫人唤来一名穿着镶边大襟上衣和多褶长裙的妇人。那妇人将火塘里点上火,把大锅端去一边,取下头顶上的木架放在跟前的地上,又拿来一条腊猪腿,看上去是准备烘烤腊肉,用以待客。然后,她自腰间拔出一把小刀。这把小刀,瞧上去并不锋利,甚至有些钝滞,或许已经用了许多年,主人却因为怕麻烦而没有打磨、更换。她用力切了几下猪腿,却没能切下什么来。
黄芩上前道:“这种粗活,不如我来替你做吧。”
那名妇人愕然地瞧向安苏其。
虽然不明其意,安苏其还是挥了挥手,示意那名妇人照着黄芩说的做。
黄芩左手拿过猪腿,右手接过小刀,行至木架边站定。耐人寻味地望了眼安苏其。骤然间,黄芩持刀的手腕疾速翻动起来。他手上的动作本就极小,又快得好似蚊蝇震动翅膀,因此安苏其根本瞧不见他的手,以及手上的刀,只能瞧见一片眼花缭乱之中隐有模糊的刀光闪现。那把不好用的刀到了黄芩的手中,竟似吹毛利刃,泼风也似地切削猪腿如入腐土。在连片的、有节奏的‘倏倏倏倏’之声中,一张张薄如宣纸的肉片如落英缤纷般,散落于他脚前的木架上,高高堆起。待到刀光敛去,旁人再看时,黄芩左手上只剩下一根光秃秃的腿骨了。
腿骨上没有一丝肉。
肉片里没有一针骨。
边上,那妇人瞧着,不自觉中吐出的舌头,半晌也没能缩回去。安苏其则瞪目哆口仿如木鸡。
却原来,黄芩运刀已完全不依赖于刀锋的锐利,切削到最后时,掌控得当,娴熟自如,已是不必目视,完全以神驭刀,因而恢恢乎间游刃有余,每一刀都附着骨头切削猪肉,但又不伤及骨头分毫。
露过这一手功夫后,黄芩扔了猪腿骨至一边,道:“土司大人,好了。”
安苏其这才回过神来,心道:如此看来,这人不但不容易被糊弄,而且功夫了得,真正难以对付啊。一想到这,他的心里便如同十五把铡刀铡草一般,七上八下了起来。
黄芩这么做的目的,是想震慑一下安苏其,令他不敢诓骗自己,看来目的已经达到了。
挥手令那名妇人退下,安苏其亲自上前,从木架子上取了些肉片烘烤起来。
也许,只有做点什么,才能让他那颗跳得过快的心平稳下来。
过了很久,黄芩瞧着火塘里跃动的火苗,道:“我来之前,我那朋友还剩下一个月的时光。这一个月,应该够我到你这儿来两趟了。”
安苏其专心烘烤着肉片,没有接话。
黄芩沉声静气道:“我想,你不会希望我来第二趟的。”
这句话分明暗含威胁之意,但由他的口中说来,却甚为平淡自然,不仅没有半点咄咄逼人,还让人觉得十分诚恳。是以安苏其没有发作,只是转过头,道:“你若是要来,我也担不住。不过,没事的话还是别来了,陪着你的朋友比较好。”
沉默了片刻,黄芩道:“土司大人可否准许我去寨子里各处走走问问?”
将一盘烤好的肉片递给他,安苏其道:“现时不同往日,不方便由着你四处走动。这样吧,等会儿我让立色到寨子里各处问一问,看看还有没有人记得你说的那个少年。”
黄芩神情漠然地接过,只是放置于桌上,道:“现时因何不同往日?”
安苏其卷起一片肉,送入口中,嚼吃了下去,才道:“我担心那批贼人会跑来闹事,所以寨子里戒备森严,不容外人乱走。”
黄芩疑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安苏其凝目深思道:“前日是公冶庄主五十五岁的生辰,因为寨里有事,我没能亲自前去,无奈之下只得派了几个随从带了些礼物,令我侄儿阿力威代表去‘金碧山庄’表示祝贺。不料,那一日,不知从哪儿来的一伙贼人跑去庄上无理取闹,打死、打伤十数位庄客。阿力威是寨子里有名的神射手,一时瞧不过,就用弓箭射死了他们中的一人。不想,那伙贼人十分厉害,其中一个巫祝模样的男人,放蛊伤了阿力威。虽然,因为庄里的高手能人很多,他们最后并未能伤得了公冶庄主,但也把‘金碧山庄’掀了个底朝天。临到走时,那伙贼人还威胁说终要找上凤凰山的彝寨,为他们死去的兄弟报仇。”
黄芩讶异道:“还有人敢在‘金碧山庄’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安苏其道:“这些都是送阿力威回来的随从们说的。阿力威在回来的路上就已昏迷不醒了,也没法问他,所以,当时的具体情况我并不知晓。不过,既然那伙贼人口出狂言,不管是真是假,总不能不予理会。是以,从昨日起,我便命令紧闭寨门,严阵以待了。”
彝寨的实力远远比不上金碧山庄,那伙贼人连金碧山庄都闯得进去杀得出来,扬言要找上彝寨又怎能不让他心惊肉跳?
他正说着话,只听外面虚弱的一声唤“舅舅。”一个彝人青年被熊传香搀扶着,来到门口处。安苏其惊喜过望,立刻从木漆桌后几步抢至,扶住来人,激动的连声音都发起抖来,道:“阿立威......你这么快就醒了!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熊传香松开手,道:“本来才除去蛊,该好好歇息,恢复元气的,可他一醒来就急着要找你,我也没法子。”
安苏其一边扶阿力威坐下,一边对熊传香感激道:“姑娘当真厉害!”
熊传香道:“伤他的人炼的是青蛊,道行也不算多高,因此比较好除。”
阿力威瞧了眼黄芩。
黄芩向他点了点头。
安苏其让熊传香也坐下,然后介绍黄芩道:“这位朋友是和救治你的熊传香姑娘一起来的。我们正在谈论前日‘金碧山庄’的事。”
听到‘金碧山庄’,熊传香显出几分兴趣。
阿力威道:“那日的事真是怪异得很,那伙贼人也实在是无理得很。我记得,就在大家向公冶庄主献礼时,忽然间,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二十来个贼人,里面大部分是汉人,瞧穿戴应该都是江湖上混的。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为人轻率、鲁莽。他质问公冶庄主,庄里有没有一个胡子、头发全白了,带着把刀的疯颠老头儿。可不等庄主回答,他又放下狠话,说那老头儿杀了他们一拨兄弟,识相的就把人交出来,否则定叫喜气洋洋的‘金碧山庄’变成腥风血雨的‘阎罗宝殿’。在场所有人听言,都猜想他们铁定跟那个老头儿结下了极深的梁子,因而想要找人寻仇。对于寻仇一事,江湖人早已司空见惯,若是知道的,给个消息本也没什么。可他们这般盛气凌人的态度令得大家十分不满,若非看在庄主寿辰的面子上,好些人已忍不住要动手了。可能是顾及恰逢生辰,不想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公冶庄主忍气吞声,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告诉他们是有这么一个老头儿在庄里住过一宿,但那已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了。现在那老头儿并不在庄里,而且也不知去往何处了。”
他说的‘老头儿’,令黄芩想起了在苗疆把慕容长、俞高远一伙人连锅端了的,能发出‘离火之精’的神秘老头儿。如果那个老头儿是经过辰州,去的苗疆,那么会在公冶修的‘金碧山庄’里住上一晚,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了。
“可之后,那伙贼人并不肯就此善罢干休,又胡乱问了些有的没的的消息刁难公冶庄主,还一边打烂庄里的东西,一边出言侮辱庄主。庄主的公子受不了了,率先和他们中的一人打了起来。如此,本来碍于庄主面子,不想在寿宴上生事的庄客们也耐不住了,和他们动起手来。见状,我也上前帮忙,射杀掉对方一人,后来,被一个巫祝样的男人放蛊伤了。”因为一气而说了太多话,阿力威喘息了片刻,才又道:“走之前,那伙人声称,以后他们的买卖若是经过辰州,井水不犯河水,不许‘金碧山庄’里有人插手,否则,他们的手段,大家也瞧见了。另外,他们还威胁说要到我们彝寨里寻仇。”
听他说完,黄芩多方想了想,道:“那伙贼人未必会来彝寨寻仇。”
安苏其道:“为什么?”
黄芩道:“依我看,他们去庄里的目的可能并非为着找那个所谓的老头儿。”
阿力威怀疑道:“难道那个老头儿的事,是他们胡诌出来的?”
黄芩道:“也不尽然。那人说的老头儿杀了他们一拨兄弟之事,也许是真的。他们可能恨透了那个老头儿,想把他一刀杀之的念头还是有的。可一来,能凭一己之力杀掉他们一拨兄弟的老头儿,定是不好惹的;二来,江湖人只要路过辰州,大多会去‘金碧山庄’寻个歇脚的地方,他们未必不知道那老头儿早已离开‘金碧山庄’往别处去了,是以,提那个老头儿的事,大约不过寻个契机罢了。”
安苏其思量一阵,道:“你的意思是,他们有可能寻那老头儿是假,借机挑事显威风是真?”
黄芩道:“不错,或许他们的目的大抵不过在公冶庄主,以及庄上的所有江湖客们面前露一露锋芒,显一显威风,展示他们的粗暴、难缠、凶狠。”
阿力威觉得这未免有些匪夷所思,道:“可这种简直等同于挑庄的行为,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他们也死了好几个人。”
黄芩道:“好处就是他们口中的‘买卖’。”
至于这‘买卖’是什么,他已是心中有数,必然是那丧尽天良的、强抢民女贩卖为娼的买卖了。
之前,黄芩曾听何之章转述俞高远的话,说他们惨遭那疯老头重创后已无甚人力,只能向上头要求派遣增援。眼下看来,他们的增援想必是到了,而且极可能为首之人还打算把原本没甚势力的辰州,作为他们转运抢来女子的一个重要据点,这才会寻事打上‘金碧山庄’,给对方一个下马威。
阿力威问道:“他们也没说是什么买卖啊?”
黄芩道:“妙就妙在这里。他们不说明是什么买卖,‘金碧山庄’只当他们不可理喻,但经此一役,以后见到他们的人在辰州,只要互不相犯,连他们做的是什么买卖,怕也不大愿意过问了。试问,谁愿意无端招惹一帮疯狗?而他们此次挑庄,虽然打死、打伤了不少庄内人,但杀伤的不过是些庄客,同时也付出了差不多的代价,是以和‘金碧山庄’倒是没结得多深的仇怨。”
他又瞧向安苏其,道:“那领头的能有如此深谋,绝不似你说的轻率、鲁莽,因此,我不信他会做出带人来彝寨寻仇这种没有好处的事。”
安苏其微微点头道:“你说的有几分道理,不过我出于谨慎考虑,还是会封寨一段时日。”
黄芩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表示与己无关。如果没有韩若壁受伤一事,他本该马上去到‘金碧山庄’,向公冶修查问那批贼人的下落,可能不必去到曲靖府南宁县的‘安泰客栈’,就可追查到这桩案子的踪迹,从而弄清楚这路贼人与贩卖苗人妹子到‘莺苑’的人伢子,是不是一伙的了。可是,现在他什么也做不了。其实,不是做不了,而是提不起兴趣做。虽然,他想着这桩案子,分析这桩案子,但在韩若壁生死难测的时刻,实在是再没兴趣置身其中了。但是,即便没兴趣置身其中,线索到了眼前时,他又很是忍不住......这种感觉,真是矛盾极了。不过,因为他素来分得清轻重,是以这种矛盾还不至于到令他烦恼的程度。
继而,他道:“土司大人,有关那少年的下落......”
不待他把话说完,安苏其就笑道:“这个,你放心。”
话一说完,他就当着黄芩的面,让人叫来了立色,叮嘱他去把寨子里的人问个遍,看有没有谁记得四年前的火把节上,有过那样一位少年。立色领命而去。
安苏其又让人送阿力威回去休息,之后对黄、熊二人道:“马上就是晚饭时候了,我让人带你们去吃喝的地方。”
熊传香站起身,点头说好。
黄芩却坐着没动。
安苏其笑道:“朋友,要把寨子里的人问个遍,总需要些时候,你坐在这里等也是干耗,倒不如先去吃喝一些吧。”
黄芩想想也是,就和熊传香跟着来人去吃喝的地方了。这一顿晚饭十分丰盛,有白水煮乳猪、荞粑、面糊酸菜肉等等。熊传香是吃了个肚儿圆,黄芩却似味口不佳。等他们吃完饭,回到那间堂屋时,立色已经站在安苏其身边了。二人的表情俱十分严肃。
黄芩心怀忐忑,拱了拱手,问道:“怎样?”
不着痕迹地瞧了眼熊传香,安苏其颇为遗憾道:“都问过了,有几个人还依稀记得四年前的火把节上确有那样的一位少年,但面生得很,不知他是打哪儿来的。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我们寨子里的人。”
黄芩死死盯着安苏其的眼睛,似乎在不停地衡量他这话的真实性,以及该不该相信他。
安苏其又道:“每年火把节时,寨子里都会来许多客人,有些是受邀前来,有些则是顺道来的。这些客人中,近的有‘金碧山庄’附近的,远的能到苗疆那么远......总之,我说的是实话。”
他的表情不似说谎。
他说的也很合情理,不似有假。
黄芩想不信,但又不得不信。顿时,他的心凉了半截,只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无处可去,无法可想。其实,就算问出那少年的去向,从而得知‘月华珠’在哪里,有没有可能在一个月之内寻来送去‘魇伏谷’,也仍是个未知数。
黄芩只是面无表情地、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呼天喊地,没有咆哮怒吼,没有向隅而泣,就好像经历过了重重的打熬,连所谓绝望的表现也只能是淡淡的,旁人什么也瞧不出来。只有他自己能感觉得到,胸腔里那颗原本火热地跳动着的心,象是忽然裂开了一样疼痛,但转瞬又被冻结住,仿佛一沟没了希望的死水,再也吹不出半点漪沦。不过,当人没了希望,濒临绝望时,老天爷常常会给出另一条路,虽然这条路未必可靠。
良久,黄芩将目光转至熊传香身上。
被人以一种瞧着救命稻草般的目光瞧着,熊传香感觉一阵不自在。她开口道:“做什么盯着我?”
移开目光,黄芩道:“没什么。”
从‘魇伏谷’出来前,蓝诸说的话不清不楚,以至于他并不知道这个炼蛊的苗女是不是真能帮到韩若壁。但是,也是因为蓝诸的话,他才没和熊传香撕破脸,由着她跟自己来到了凤凰山。现在,黄芩想:至少值得试一试。
因为时候不早了,二人被安排在寨里歇下。其后,安苏其土司又给熊传香送来了许多银钱,并就她替阿力威除去巫蛊一事,再次表示了感谢。这一晚,熊传香睡得极其香甜,黄芩却是一夜未眠。次日一早,二人踏上了返回雪峰山的路程。
这一日,风出奇得大。
雪峰山的山脚下,熊传香大方地摆了摆手,道:“你进山里去吧,我们后会有期。”
伫立了好一阵,黄芩道:“这一趟,我没能找到药引子。”
搓了搓被风刮得有些发木的脸,熊传香道:“我可管不了这些,就算那个叫韩若壁的没了药引子,医不好伤,死在‘魇伏谷’里,稍后你去通知他的亲朋好友前来奔丧时,也不能忘记领我去‘金碧山庄’哦。”
听她说得冷酷,好似事实就在眼前一般,黄芩压下心头窜起的火气,恳求道“你和我一道进山吧。”
熊传香疑道:“为何?”
黄芩低下头,尽量语气柔和道:“蓝神医说,也许,你对他的伤能有所帮助。”
熊传香‘哈’了声道:“我对他的伤能有什么帮助?”
黄芩抬起头瞧着熊传香,道:“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以请你和我一道进山,也好当面问一问蓝神医。”
淡蛾微挑,熊传香盯着他的眼睛,看得有些出神,道:“我若是不答应呢?”
默想沉思了一阵,黄芩道:“你要怎样才肯答应?”
熊传香怏然不悦道:“你怎知我想谈条件?”
黄芩道:“那你想是不想?”
发出连串的枭笑声后,熊传香两手一拍,道:“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