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回到学校才发现,我需要面对的不仅是人生阶段的茫然无措,还有繁复的、形式上的座谈会。几百号人往报告厅一坐便是两个小时,加之演讲者准备周到的废话,中途难免恹恹欲睡;提问环节更是少得可怜,所有人都急匆匆来,急匆匆去,导致大多数只不过是走个流程,同学们则喜获充分的休息时间。
这种座谈会大致每周都会举行三次,通常是周一、周三、周五的下午。当然,如果校方计划有变,其举行时间将自由分配,但数量永远只增不减。我一直认为座谈会这种东西仅仅是为了弥补教师力量的不足,因为本校即使背后有集团资助,仍开出了极低的工资,称作抢劫并不为过;校长居然还在一块公告牌上宣布新校区的构想——我倒挺反对他的冲动——要真建个新校区,食堂伙食的质量恐怕得再降几个档次,连免费汤也取消了。
思考以上内容时,我就坐在密密麻麻的观众席中,听台上一个长得未免狰狞的年轻老师大谈英美学校申请。正在兴头上的演讲突然被一高高举起的手臂打断。
“同学,你有什么问题?”狰狞不满地用喉咙发出短促的叹息,这声叹息通过话筒放大,使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举手的是一名女生,披着长发,此刻站起身来:“那要是申请加拿大的话,有什么建议吗?”报告厅里马上响起笑声。在我看来,大家笑的原因有二。一是加拿大的学校多数较一般,二是如此索然无味的演讲竟有人主动提问,这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但我没有随意嘲弄,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熟悉,太熟悉了。“那是谁?”我忍不住询问身侧隔壁班的朋友。“这你都不知道?龚亦涵啊。那马子出名的很。我……”听见她的名字,我惊得险些跳起,连忙打断朋友的调侃:“怎么个出名法?”对方强压笑意:“因为她漂亮。” “就这样?”暗松了一口气。 “当然不是。她的脑回路非同寻常,也从不找个男朋友啥的,似乎来这就是为了学习。其实我看她性格还算开朗,所以我想不通啊。” “等等、,等等。为什么说‘脑回路非同寻常’?不找男朋友有问题么?” “哎呀,榆木脑袋。”朋友夸张地一摊手,“长这样不找男朋友,可惜死了。”
好吧,有些男人就是这样,只为自己着想。我暂且接受这个事实,再望一眼亦涵,她毫不理会四周的反应,见狰狞做出不三不四的敷衍,直接坐下闭目养神。我不禁对她肃然起敬。
座谈会终于无疾而终,我如期去图书馆整理书架,完成后倚着墙读《一个人的村庄》。
“咦,是你啊。”清脆的声音响起,抬头一看,亦涵长发及肩,嘴里嚼着什么,身穿淡绿色外套。牛仔裤短得可怜,两条白净的腿从客观角度讲,确实相当引人注目。“你好,”我伸出手与她握了握,“在找书?” “是啊,”她为难地挠挠头,“有推荐的中国散文吗?” “有,”我将《一个人的村庄》递给她,“这本。刘亮程算是20世纪90年代优秀的乡村哲学作家了。” “要真是如此,也不妨一读嘛。”她接过,将书夹在腋下。“近来怎样?” “不好,”她耸耸肩,“座谈会糟心得很。” “是啊。我朋友还说你很奇怪。” “嗯?” “就是……不找男友来着。” “呵,”她冷笑,“我当然找了,不过是外校的。我可是每周都和他们见面的呢。”有预谋似的重读了“他们”二字。 “他们?” “对啊,怎的了?” “没事,挺羡慕你的。话说你真有一堆男友?” “怎么会!”她像见了鬼一样惊叫道,“换得比较勤罢了。你咋这样想?” “抱歉抱歉。”我哭笑不得地摆摆手,转头又拿了本《一个人的村庄》。
“写得好啊,醍醐灌顶。”十几分钟后,她蓦地一句,我点头称是之余嗅着滞重潮湿的书味,甚觉喘不过气,又提议道:“出去操场逛逛怎样?这里闷得很。” “那走吧。”
由于阴雨连绵,草地早已遍布水洼,映出似乎无止境的暗淡。伴随仓惶的惨叫,鸟类在铁丝网上穿梭,时不时停驻在繁荣的攀爬植物里。不远处的山头被凝重的雾吞没,后者随风变幻着形状,给人一种溺水者挣扎的直感。潮湿的空气钻进鼻孔,使呼吸粘腻不已。不过,有一位清秀的姑娘并排行走,似乎扫尽了一切不悦。
“你平时和谁住?” “我妈。” “这是?” “父母离婚了。我跟我妈是因为她不沾烟酒。为什么问这个?” “抱歉,没别的意思。我所认识的好友大多一个人住。” “哦。”她偏着头想想,“帮我写篇作文行不?”
我似乎明白了“脑回路非同寻常”的意思:“你平时思维都那么跳跃吗?” “算是吧。”她不在意地鼓鼓嘴,“你到底帮不帮我写?” “语文作文吗?” “是啊,没时间了。说要描绘一些青年的思考。” “这个我擅长。写什么都可以?” “嗯。” “好。明天下午三点,此处按时奉上。先走了。” “谢谢。”
“这是什么话!”我笑着拍拍她的肩膀,转身走向教学楼。
夜晚天空泛着浓淡不一的粉色,楼下蛙鸣阵阵抑扬顿挫,我坐在桌前甚是无奈。那些隐藏在水中草间的小动物似乎一到春夏就要与我作对,叫声首尾相连从未间断,以至我一丝沉下气的机会都没有。从最近的生活来讲,我也身陷一潭浆糊,居然既不心烦意乱也不试图自救,好像看空了所有不顺,其实只是一种无可救药的冷漠。
李志恒上周刚改为半通校,便大都住在自己家中。望着他空荡荡的床铺,我感到十分自在。同任何有过深刻感情创伤者交往都让我很不从容,好像谈话时时刻刻得避开一些雷区。我也十分喜欢一个人居住,这样能独享难得的清静,除了一些季节性的生物响动。
十一点半过后蛙鸣逐渐缓和稀疏。我关掉台灯,久久端坐在在黑暗中。月光难得探进窗口,染白了鞋和裤腿。四周沉寂,远处的枯叶不断摩擦敲打。自然的气息在城市入睡后倾泻而出——这般美丽的良夜,势必要作出些回忆的。
可即使我苦苦等待,回忆依旧不愿前来。阅历增加的同时,我的脑海愈加广阔。于是,回忆的游鱼更不易抓捕,尚未露头便转瞬即逝。我气馁地收起四散的思绪,将目光转移他处,才勉强下笔。
次日下午拿着稿纸到达操场,零星的跑者在视野里缓慢挪动。站定抬头仰望,天色正放晴,但仍覆盖着一层不薄不厚的云。阳光透过其中,呈现极刺眼的灰白。一团团小飞虫在周围转悠,不断撞到脸上,我便拿起稿纸扇动。亦涵迟到了大约十分钟,跑至我身侧。几片叶子粘在她发际,她长呼一口气,伸手轻轻掸下,然后盯着我的短袖:“喜欢绿色?” “还好吧。主要是颜色比较淡,舒服。” “这么说,淡红色、淡紫色也能接受喽?” “那倒不行,”我摇摇头,“太突兀了。我倾向棕色、蓝色之类。” “嗯……”她用指尖拂过下唇,又抖了抖自己墨绿的外套,“我嘛,我喜欢鲜艳一些。不知道为什么。话说,作文好了没?” 我将稿纸递给她,笑道:“明知故问。” “是啊……不错,蛮多的。喂,别走,先等我看完。你这家伙真无趣。” “我又不是你保姆。还有东西要写呢。”尽管言语表示出反对,我还是在草坪的边沿找了一段没有水渍的坐下。
“不错嘛,”她快速浏览完毕,“只是太隐晦了。‘我认为自己本质上是一个农民’是何意?” “就是想不谙世事地当个农民罢了。有问题抓紧问,别到时候被老师怀疑。” “哦。还有,你后面大半段都在写种稻子什么的。你真种过稻子?” “没有。这里指写作……不过你也可以理解为爱好。喂,你不会很少读文章吧?这么显眼的隐喻都看不出。” “的确不常读……好,没问题了。哎,等等,陪我讲讲话。” “你没什么朋友吗?要我一个陌生人陪你。” “朋友不少,但真正能谈心的没有。一群人挤作一团大谈庸俗话题,你恐怕也会烦躁吧?”
“说的也是。”我闻言不禁有些同情。接着两人硬是一言不发绕操场走了三圈。
“我父母,”亦涵突然开口,“在我十二岁时分开了。”她垂着头,用鞋底一下下磨塑胶地面。“抱歉,我之前不该询问你的家事。”我内疚道,她则表现得云淡风轻:“我妈,她五年来一直在外打工。我姐姐嫁给了一个公务员,日子一定还不错。可就是不愿意帮我们还房贷。” “亲姐姐?” “是啊。我问她的时候她不断说‘没有没有,我们也拮据得很’。二十多岁的女人,说出这样老油条的话,你能相信?她就是不想花钱而已。”
“我说亦涵,”我插嘴道,“就算是亲姐,也不应该道德绑架吧?” “喂,这哪里是‘道德绑架’?尊老爱幼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再说,她上学凡是落了什么东西,都是我气喘吁吁带到校门口,说:‘喏,给你’ 然后跑回来打理家务、完成作业的!要不是我,她大学连毕业都难哩。”
我哑口无言,看了看她因激动而绯红的脸颊,从心底敬佩对方的坚强。
“不止这些,”她滔滔不绝道,“我的零花钱,每个月只有一千二。这是包括车费、饭菜、衣物、文具、用水用电的!我甚至不舍得买一个笔记本,为此班里的女生各撕下几张大小不一的纸,订成一个不伦不类的‘本子’,在生日送给我,美其名曰‘来自同学的真诚帮助’,但谁心里都清楚我家没钱。每次我看到那个‘本子’,都会有把它撕碎的冲动。但我所有草稿都靠它了!你说无不无奈?”
“那真是无奈得很。”我呆滞地回答一句。
“对了,你可能想问:‘喂,亦涵,你不是有很多男朋友吗?他们怎么不帮你?’——这当然是不行的!要我什么都向他们张口,他们就会不分青红皂白认为我是个拜金女,对朋友肆无忌惮宣扬,随后理所应当地把我甩掉。他们大可以说:‘兄弟,小心那家伙。她只想要钱,离她远点!’但其实我连基本的生活都不容易,哪来那么多奢求?而且你若实在喜欢我、爱我,哪里会在乎我拜金不拜金!”
“说得有理。“我绝望地嘀咕一声。她终于刹住车,锤几下我的手臂:“暧,徐萧荣,你很不一样哎。” “从何谈起?” “首先,”她习惯性扳着手指,“你善于倾听,很耐心。第二,你谈话时虽‘思想愚直,可惊可异’,但总是记得道歉……不像那些男的,都喜欢谈些奇怪讨人厌的话题,看见我脸上的难过还问:‘亲爱的,要不要喝些热水?’呕!喂,你问我和谁住的时候,我眼看话题朝着‘不良’方向发展,所以叫你帮我写个作文来着。你真以为我‘思维跳跃’?那是因为别人只说些我不喜欢的东西,而你就算不知情,至少有些情商。我讨厌身边一切人,你倒还好。”
“但我展示出的情商也不高啊。”我疑惑问道。“哎,”她几下扇跑小飞虫,“总之不论如何,我看你比较顺眼,这解释够了吧?” “足够、足够。”
我沉思一会又诧异道:“你说‘讨厌’,也包括你男友们?” “是啊。” “那你怎和他们交往?” “不这么做的话,生活不会很无趣么?有男友还能获得些生理安慰。再说了,‘矮子里挑高个子’,迫不得已的。”我本想反驳说“你看看是不是自己身上也有不对”,但考虑到与对方经历大相径庭,于是自觉咽下几句话,以“受宠若惊”取代之。
“公道说来,”我接过话茬,“我与别人交流时也挺善于转移一些‘不良’题材的。可能你的经历太有吸引力,所以说得我不知所措了。”
“真是如此?” “我一般不说谎。”她将脸凑过来,仔细端详一番我的瞳孔:“相信你。” “不胜感激。但我还是想问问,你是怎么决定是否信任一个人的?”她眯起眼作思考状:“从第一次跟你讲话时我就知道,你属于很诚恳的那类人。” “这……” “就是一种感觉。” “那万一感觉有误呢?” “喏,都说出这个问题了,我自认为我猜得不错。”她忽闪着眼睛,欣喜地微笑,又补充道:“通常男人的追求很简单,不是钱就是上女人。而你,目前为止没有想到这一步吧?”摇摇头,“那就对嘛,你比别人好多了。想想看,在成百上千的男人堆里臭烘烘熏陶好几年,要维持你这个状态,这得多难得!” “倒也并不如此夸张,”我耸耸肩,“大多还是一身正派的。少部分欺诈下流者当然不可避免,就像一千个苹果中总有几条蛀虫。人都是这样子。”
“不讲这个了。”她把手背在身后,边走路边踮起脚尖,于是长发不住地上下舞动,“你心目中理想的女生是怎么样的?” “这个嘛,”我微微愣了几秒,甚是惊讶对方问出这类问题,“第一种,性格内敛,优雅有气质,虽看上去‘水波不兴’,但内在奔腾着永不泯灭的力量。并且最好是穿着蓝色上衣、白色长裤的长发女子。” “这是为何?穿着也有要求?” “哦,”我解释道,“昨天看见一位相当漂亮的学姐就是这样的。” “情有可原,情有可原……”亦涵努力憋住笑。我没理她,稍作停顿后陷入遐想。
“那第二种呢?”亦涵蓦地一句。我回过神来:“第二种,随和洒脱,善良热忱,有十二分的轻松活泼,但知分寸,独立。差不多了。”
“喂喂,要轻松活泼到什么程度?”亦涵的催促再次使我从恍惚中剥离。
“要……像夜晚的小青蛙鸣叫着从大青蛙身上扑通跳进池塘那么轻松活泼。”我混混沌沌答了一句。“文采不错,会讨女孩子喜欢的。”她由衷赞叹。“谢谢,不过这是《挪威的森林》的风格。”我连忙澄清道。“学以致用嘛,没大问题。”她踢飞一堆枯叶,伸了个懒腰。“暧,这是谁特地扫到一起的吧?”我回头看了看满地狼藉。“管它呢。”文韫说着,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
“有件事我不明所以,”走到篮球架旁,她收起笑意,声音不知为何低沉下来,“同你讲话的时候就能源源不断找到话题,好像把生锈的水龙头拧到最大,但和别人绝没有这种现象。”
“这样么……”我也停下脚步,“我觉得,同你讲话我也第一次学会了全心全意倾听,如果你有好的故事,我也愿意一直听下去。”
“好啦好啦,”她态度突然一百八十度转变,笑着拍我的肩膀,“开个玩笑。就这样吧,拜拜。”
“拜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