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带着信到邮局,队伍前一个人刚走,业务人员也起身收拾物品。“喂,你去哪?”我叫住他。 “下班啊。”他耸耸肩。“那接班人呢?”他四处望望,摇头。身后的中老年人不知何时作鸟兽散,早已转移至其他队伍。见状,我一时不知所措。“算了,先帮你寄吧。”他一声长叹,坐回位子,那些中老年人又蜂拥地排到我身后。“去去去!”他不耐烦摆手,像驱赶一群苍蝇:“就再做一个了。”大厅顿时谩骂一片,但马上回复安宁,只剩旧式空调的喘息。
“寄什么?”他把表示“休息”的指示牌推到一边。 “这个。”我将信折好递给他。“寄到哪?” “X区X街道X号。” “离这并不远啊,没必要邮寄的。” “你寄就是了。” 我干笑一声。他接过信,又停顿几秒: “你是给谁写信呐?” “朋友。” “嗯,” 他微笑着思考一番:“现在谁还给朋友写信,真他妈浪漫!一定是马子吧?” 我忍不住喝斥:“你这是工作态度吗?”不远处一个经理样的西装男立刻小跑过来:“先生,非常不好意思给您造成麻烦,有什么问题我帮您解决。”然后将目光狠狠扎向那个业务人员:“你再这样我马上换人!” “好,好,好……”他白了白眼,不爽地把我的信用力塞进信封里。见西装男面部阴沉,我拒绝把麻烦闹大:“算了,就这样吧。”如此打发走事端。他感激地朝我点点头,重新将揉烂的信拿出细细压平,但又停顿几秒:“给我看看怎样?”我笑着问:“你就不怕丢工作?”他看西装男走到挺远的地方,咬牙切齿:“妈的,那个XX总要搞我,动不动就要让我‘滚蛋!滚蛋!’”滑稽地模仿上司的语调。我打断他的抱怨:“你工作态度倒真的有所欠缺。”他闻言不以为然地挑挑眉:“随他的大小便吧。”
所有程序完成,我与他一并走出邮局:“麻烦你了,认识认识。”他刚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正满身翻找,见状慢吞吞腾出一只手,同我的抓住摇了摇:“行啊……不,等等,你借个火我就答应你。” “行。”我愿意做出一些投资,到烟酒店帮他买了打火机。
五月的天气变幻莫测,澄澈的湛蓝幕布在风的运转间默默簇起阴沉的云团。当数个云团接近到一定程度,它们就如超速航行的船只,因水压作用相撞。这样演变着,四周逐渐暗淡,随即恍若夜晚临至。几只大抵是市场出逃的鸽子胆怯地躲藏在纵横交错的树枝后,以防届时被雨淋湿翅膀;零星的行人不由加快脚步,脸上露出严峻担忧的神色。
“你叫什么名字?”他拿下嘴里的烟弹了弹,【我注视着】烟灰砸到一边的栏杆,在风中消散殆尽。“徐萧荣。” “我叫张士哲,弓长张,博士的士,哲学的哲。” “今年多大?——我下个月就十八了。” “二十,虚岁。看上去蛮显老的吧。”于是我加快脚步绕到他面前端详几番:一头短发,方形的脸十分硬朗,拉碴的胡须,局部看倒还算年轻。可惜,想必是工作的缘故,他的双眼有些无神,眼袋也较为沉重,甚至鬓角滋生了丝缕斑白。“还行吧,”我继续迈动双腿,“只是感觉你精神状态不佳。对了,不知有个问题该不该问……” “没事。” “好。就是……为什么你二十岁就出来工作了?是社会实践吗?”他无奈地笑笑: “那经理对我的态度你也观察到了吧?但凡我是个在读学生,他也不会这样满口喷粪。我大一退学了,就是这样。” “为什么?” “没钱。”他不屑地呼出酝酿许久的烟雾,“就算加上补助金,也没法维持日常生活,妈的。”
两人默然,直到士哲轻车熟路绕进一个巷子,走入一家烧烤店。“吃个中饭,”他立刻变得判若两人,期待地领我坐到边上的二人小桌,“大哥!还是老样子。”一个披着围裙的中年光头男应和着,马上捧了一个盛满烤串的托盘前来。“再加两瓶啤酒,”士哲指指我,“给这位小兄弟。”我本想推脱,但见到对方富有感染力的笑意,便也点头微笑着接受。
进餐时士哲含糊着问我的经历和现在的生活,我不加掩饰地一一回答。当他得知我有一个女友,招呼让我听他讲话:“你家境怎样?” “还过得去,比较自由吧。” “那你得小心……不,无论家境如何你都得小心。” “为什么?” “有人是冲着钱的。” “但是我那位家境本就非常好……” “你亲眼见到了吗?没有吧?口说无凭。”闻此我不禁心里一紧,但又回答:“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的关注点不在钱,而是一些更高的追求。话说你是不是经历过什么?对这块那么敏感。” “没,”他靠到椅背,下巴上沾了几粒肉屑,脸上早已酒意浓郁,“社会上骗子多,给个提醒。就是这样。” “唔。”我也没追问,扫光盘中所有食物,起身准备结账。“站住,”他撑着桌子艰难直立,“我来。” “你缺钱,我来罢。” “妈的,看不起我?”他两三步冲到前台,强压声音凑到光头围裙男耳边:“大姐,这笔帐先欠着,下周勒紧裤腰带我也给他妈的还上。”后者哭笑不得地比个OK的手势,而我——自然是听得一清二楚,就赶忙趁其不备将钞票塞给光头围裙男。匆匆与士哲告别,却在倾盆的雨帘前停下脚步。
“这点雨就怕了?我X,真是个怂包。”士哲踉跄着拍拍我的肩膀。“回家路上别被车撞了。”反击一句,我硬着头皮大步走去。雨点先后濡湿了上衣,随即是鞋、长裤,使其像烂布粘连。过几分钟,全身已经湿透,我抛开顾虑,悉心感受雨滑过肌肤。源源不断的水流模糊了双眼,胃里的啤酒不住鼓起泡。我以为自己要融化在这非同寻常的闷热日子里了。
水珠沿手背滴下,连同鞋底打湿了楼道的大片地面;胸中积压着数不胜数的琐碎事物。我曾怀疑自我价值,对生活的无尽和无趣感到绝望;我也曾回忆着一个个错误,它们像死亡阴魂不散地环绕在周围。但这场雨的确洗净了我不堪的过往,至少暂时将其抛于脑后,这使我莫名有些奇怪:那些污垢似乎清除得太轻易了,何况,没有心事的生活也难免空洞。转念一想,我是不是过于脆弱了?世界上大多数人都努力生存,他们为何不作任何抱怨?
此时脑海里的一个担忧却让反省戛然而止:士哲应该没出事吧?毕竟他喝醉了酒。回去一看?不安战胜了懒散,我重新钻进雨里。
士哲果然酒意尚浓,歪着头瘫在角落的一张椅子上。我前脚跨入烧烤店,听见光头围裙男与厨师的谈笑:“年纪轻轻就整天喝喝酒,还欠钱不还,有什么出息?” “或许是能力不够?随他去吧,反正下次不会让他赊账了。” “也倒是。不和他一般见识。”穿过餐桌,一些食客也低声嘲弄着那个不省人事的可怜人。“我听到了,嘴下留情。”走到两人面前,我冷笑一声,架起士哲向外走之,随后在银行屋檐下躲避雨势。“你家在哪?张士哲?你家在哪?”对方的双眼终于眯开一条缝,以极低的声音答道:“X街道,Y号。” “行,我送你。”我深吸一口气,拖着他继续上路。
士哲不臃肿。也不太过瘦小,属于精壮的那类。他的体息我在大多平日不节制的中年人身上嗅到过,这使我稍稍对他的健康状况感到担忧。他的口中不断吐出酒气,混杂各种香烟的味道,却绝不包括中华。在士哲笼统无头绪的指导下,排布整齐的小区堪比迷宫。由于午觉时间被占用,我俩在他真正的家门前时已累得一瘸一拐,泥土沾满了裤管。从他的内袋里摸出钥匙,我用力将其插入锁孔。门才打开,我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不由自主跪倒下去。是木地板,谢天谢地。
醒来时靠在沙发边,士哲将一个装满干净衣物的脸盆递给我:“先穿着吧。”我尝试起身,腰背一阵酸痛。士哲见状笑道:“不好意思,沙发会比较难洗,所以请你先委屈一下。” “没事,可以理解。”我麻木地点点头,提着裤管走进厕所。
尽管士哲身材明显比高我一节,穿着他的短袖我丝毫不感觉宽大。同时,这短袖根本不是现在的款式,倒与北京老大爷一般无二,看上去十分豪爽。是缩水了罢?我停止猜想,赶紧逃离容不得片刻思考的臭气。
士哲家中相比志恒要来得杂乱,或者说——洒脱不少。一桌一椅、一杯一盘都以最实用的方式摆放;窗台上覆盖着落尘,且已年岁长久而形成坚硬的薄壳。这是奔波者的标志,在忙碌间无暇、无意去加上跟风的装饰——对他而言,只要使得顺手,目的便已达到。
这间小室在无尽的城市中仅占据弹丸之地,却是我极向往的居所。当我把该想法告知士哲,他正粗暴地扯去几丛沮丧的绿萝上的枯叶。未等我说完,他便转身道:“你不会喜欢这种日子的。” “但……你看,如此生活很充实啊。”他甩枯叶在一个几乎揉烂的塑料袋里,冷眼盯着我的额心:“你不知道,永远也不能知道。我是社会的弱者,我的不幸你根本体会不了。”言毕烦躁地推开窗户,从裤袋里掏出烟。同在邮局门口一样,他翻遍全身还是没有找到打火机,最后略带不甘地用煤气灶草草了事。
我笑着问:“味道怎么样?” “嗯?烟吗?” “软玉溪。” 闻此,他看上去有些惊讶,然后“呼”地往我脸上吹了一大口烟气,我丝毫没有躲避。“抽过?” “嗯。” “妈的,你个学生抽什么烟?”他瞪了我一眼,“抽烟死得早!” “那你怎么自己抽?” “我?我关你毛事?再说,老子死得早也没人管。就是这样。”
“对了,”我主动转移话题。“饭馆那些人在你喝醉的时候笑你来着。” “随他们的大小便吧。”士哲戏虐地皱皱鼻子,又不无感慨地说:“真不应该在外醉酒呗。”
两人继而许久无言。士哲吞云吐雾之余望望高悬的钟:“唉,都快五点了。你先走吧。” “什么?”我不由心生疑惑,“本想蹭个饭啥的。” “我X,你看我这条件,哪有能力对付另一张嘴?走吧走吧。” 一直推我出门。我有些惋惜:“那下次见了。”正要转身离去,他高声叫住我:“喂,是你背我回来的吧?——这倒得谢谢你。”顺手丢给我个苹果,上面不出所料地用一端发霉的牙签固定了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我笑一笑,快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