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那晚我们确定了关系，一切似乎都发生得顺理成章，然而我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人，善变，短暂，不负责任，自私：且两方在观念上相隔着鸿沟，我与文韫的破裂是绝对的，仅仅是时间问题。躺在她的床上，我思考了诸多成功、悔过、错误。我恨自己的冷漠，恨自己的险恶——我属于明晰缺陷却无力抑或无心改过者，通常亦是异常可悲的、被迫眼睁睁看自己违背良心的人。
心里浮躁难耐，我下床走上阳台。一抬左手，时针和分针怪异地（恰巧）重叠，指向表盘右下方的“4”。遥望恍若覆盖一切的穹顶隐约显现淡黄，像是撕裂黑夜的锋刃，我萌生了出行的念头。刚穿上外套开门，听见文韫噌地坐起：“你去哪儿？” “散步。” “等等我。”言毕麻利钻进短袖跑到我身侧。我看着她肆意拂动的黑发，呆住好一阵子，关门。
清晨的光景时常和黄昏极相似，对比度强烈的晨曦流动在高楼的玻璃外壳，刹那让人不能辨别是一天的开端还是末尾。行人从各处出现，由于距离而无法闻见其响动，如同随机上演的默剧，不断注入新的角色。再走一会儿，车鸣如期而至，唤醒了此起彼伏的鸟声。通过这番细节的添加，街道正式开始运转，我发觉文韫发出恍然的轻语。“之前没见过这种场景？”我笑了笑问。“嗯。从无四点起床的经历。” “那真是可惜，”我嘀咕着，然后指向远处的行人和楼区：“你看，他们安逸冷静地低头赶路，因为习惯了四周的环境。假设房屋夷为平地，想必他们会惶恐失措罢......我时不时惊醒，对一旁的草木道路仔细琢磨，马上找到源源不断的陌生感。而这种陌生感让我得以摆脱落入生活的陷阱的命运。” “生活的陷阱？”文韫满脸疑惑。“我的认知中，它即为人们在反复的工作娱乐间适从现状，拒绝作出改变——大多是意识不到改变的需要。”我躲开横在脚下的一根枝条，“对于我，尽管有获取‘陌生感’的机会，仍挣扎在陷阱边缘。我很想逃离这个城市，缘于它给我一种无形却致命的压制，迫使我平庸麻木。” “我不太懂。”文韫撇撇嘴。“那看看《局外人》罢。人生是荒谬的。” “这么消极的书也分享给我？况且，你不看中式文学了？” “《局外人》不完全是消极，而在最后迸发出人抗衡荒谬的力量。说实话，中式文学辞藻和境界都极为超绝，但缺少某些思考和冲动的尝试。何况，周国平说过，他不会一直停留在一个作家的作品里，以上两件事道理相似。”
文韫表示认同便不再交谈，转而观察前方迎面走来的一对爷孙，爷爷绞紧满脸的皱纹，看上去相当不悦；孙子小跑着，露出两三颗幼儿的乳牙，一边牵着爷爷的手（或是被抓住）。“描写一番怎样？”文韫摩拳擦掌。“先说说实际的方法吧。”我提议以作缓兵之计。“那还能怎么写？现实主义描绘呗。” “小学生就是大多的现实主义描绘，”我瞥她一眼，“你之前给我看的文章都比你现在说的强多了。难不成还能退步？”她耸耸肩：“你以为我这么弱？——适当的联想也是必要的。” “说到点了，”我拍拍她的后背，“《文学原理》中提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日记里对一个工匠和他儿子的联想，作者直接将内容从单纯的观察丰富了数个层次。” “《街头小景》，对么？”文韫稍加思索道，“《文学原理》我也看了，的确非常有帮助。” “唔，厉害，《文学原理》也有所涉足。” “什么意思？性别歧视？” “没有的事。不过，要是所有是女生都像你一样热爱文学就好了。” “好吧。顺带提一下，以后讲话少动手动脚。我是你女友，不是你兄弟。” “有理，有理......”我应付两句，随后说：“可惜的是，一切对人物展开的联想大多只是作者的推测。这就导致我看到的不少小说中都存在严重不真实的问题。大多作者难以真正抓住细节描写的精髓。” “对我们层次的写手而言或许是一个困难，但一些文学大师早已做到赋予角色生命，甚至可以在脑海里与他们对话。” “要完成大作，倒必须掌握如此的技能，”我感叹道，“要不开始？” “行，你先罢。”
于是我倚着栏杆细细思考，开口：“天气晴朗的日子，人们大多心情愉快，至于极少数的不悦者，其神色在阳光的衬托下就如白纸上的黑点异常惹眼。而眼前的这对爷孙形成了更鲜明的对比——前者是专属于老人的阴郁的恼怒，后者则是专属于儿童的、格外无忧无虑的轻快和茫然，但鉴于他长辈所呈现的面容，在外人看来甚至有一种肆无忌惮的不屑。或许孙子之前随地大小便的行为使爷爷羞愧难当，然而哭闹着想品尝一根在微波里旋转烘烤的肉肠也未尝不可。” “好吧，”文韫气馁地弯腰，伴随一脸的好笑，“反正我也写不过你，不写了。但你的文风真是可热可冷，在沉寂和有趣自如转换。这很难得。” “我看你之前的文风很不稳定，给你点建议罢。” “说呗。” “我的经验是，先找到一种有力的文风，如民国时期的白话，经过大量阅读效仿，掌握了这种文风的写法，继而以其为主体进行创作。待完全能够应用，可以吸收其他文风的写法，以升华主体文风，随即作出总结，扬弃比较落后低级的习惯，若操作成功，你的文风不仅稳定，且较之前高出许多层次。” “真真是不错的经验。”文韫抿嘴点点头，“但从你刚才的介绍，我发现大多是实践而非理论，那到底是实践重要还是理论重要？” “这么讲吧，”我抹抹下巴，“海德格尔说过，‘完全根据作品自身来描述作品存在，这种做法业已证明是行不通的’，于是‘我们不得不深入领会艺术家的活动，以便达到艺术作品的本源’。与其像西方将文学理论不断翻新，沦为由“理论到理论”的空转，不如学习中国古典文学的创作论。简要讲，文学理论等同被动接受，实践等同主动尝试，所以我更提倡实践。孙绍振的《文学解读基础》对此做出了详细辩论。” “嗯，”文韫偏着头呈思考状，“所以我以后多写文章，原则上比钻研理论进步更大？” “当然，但通晓一些必要的理论也是不错的......天哪，扯得太多，都开始头疼了。”我晃晃脑袋，“不如到此为止，看看风景罢。” “是啊。”文韫撩开被微风扰乱的发梢，两人眯着眼，任周遭刺激感官：连绵不绝的车声，来去无踪的青草淡香，连同略带枯燥的阳光和行人鞋底摩擦路面、踢开落叶的窸簌，闲适得如若飘飘欲飞，悬浮于半空。
这时心里一根弦嗒地弹动，我清醒过来，看向身侧的文韫。她的短发随风游离，妙不可言的面容，起舞般的轻盈步伐。平日里我从不提及文韫的长相，但她的美始终映射在我眼中。我与她相识何其幸运，她具有我欣赏的大多气质：孤傲，温和，洒脱......即使与我分歧尚存，以亲密的关系，还是可以网开一面的嘛。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随意，自由，有一个近乎知己的女友，有蓬勃的生命力、足够的时间与选择。这并非我想要的生活，四处弥漫笑里藏刀的气息，前路渺茫，当下混乱。我享受着奢侈的幸福，却不知自己是否经得住未来的猛击。
一小时后送文韫到家：“我先走了，祝好运。”她微笑：“再见，你也一样。”快要关上门，我一个箭步拉住把手：“文韫，我总感觉有事要发生。一切都给我不真实的信号。”她握紧我的双手：“别想太多......平静地聆听时间推进，你会安心很多。”阳光落在她左侧脸颊，使她朦胧而虚幻。我上前，揽揽她的腰，两人就此告别。
……
回了小区，在其中心的公园长椅前呆立许久。时而有汽车发动声，连同蚊虫营造一种躁动不堪的环境。我没有什么要紧事，又拒绝荒废大好时光，可始终提不起冲劲，便上楼执笔发泄对自己的厌恶：
让傲慢指使我
让虚无蒙蔽我
让欲望催动我
让懦弱毒杀我
让悲观填满我
让空无葬送我
由此看来，我的确深谙自身的痛处。然而一番狂轰滥炸之后，我内心分毫未变——无感，彻底的无感——我早已坚决地盖棺论定：我活着既使自己痛苦，也令他人不安。我向往死亡，并将其视作逃离苦海的方式，死亡刹那间美妙绝伦，世界上最质丽的事物都自惭形秽。我走到阳台，通过栏杆爬上楼顶。砖红的瓦片间有小丛的青苔，柔软，在光芒下闪烁着水珠。我低头俯视，找了一块相对干净的、没有树枝与草坪的石板空地。跳下去，我对自己轻声指令道，脑中飞闪往事的一幕幕：父母的苦衷、良师的教导，好友的陪伴，与文韫无言的凝视。他们的眼神如绳索捆 绑着我。过一会儿，一口井呈现，深不见底，修整的石边略微高出四周，让它更明显。把手探进些，清凉感使我全身酥麻。轻而易举的死亡，只消向前迈出一步。我回望一眼世俗的关系，后者无力地流转，原本的色彩早已灰白无光。在死亡面前，它们实在丧失了任何吸引力。
我深吸一口气，不假思索地往前走。刹那间我感到风，随即视野猛地一黑——重新睁眼，一个二三岁的小孩咬着奶嘴目不转睛盯着我，他的外婆见我醒了，笑着招呼她外甥走去，否则不礼貌得很。我扶着长椅坐正，刺眼的阳光透过枝叶依旧刺眼，头昏脑胀站起，心里又轻松，又惊魂未定，连滚带爬上楼，倒头便睡。
……
世界正朝着高效不断发展，以至许多人都难以接受生活的瞬息万变，于是当大家提到某件具有怀念意义的工具，无论其效率如何，都总想再作出使用，试图找回陈旧年代的平和。虽然我心里无什么可写，要写也只有满腹牢骚，但抵不住手中信纸的怂恿，当即开始动笔：
文韫：
几天未见，希望往日尚好，你也处于淡然无忧中。不过我身上发生了不少变化。
我感到极端的虚无。你或许从未体验过。它就仿佛心上压了一块厚重的、浸透水的海绵，让你毫无兴趣动力，有时甚至会呼吸困难。伴随这种感受的几日、几周、几月甚至几年里，你将真正品尝到遗落的滋味。你也将忽视任何外界的紧迫，生死亦谈不上什么大事；连写作——我曾视为灵魂一部分的活动，都丢失了意义性。
我写这封信的本意绝非试图将懊恼转移到别处，只感觉你是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如果我不与你联系，杂糅的感情会在胸中堵塞，最终使我一命呜呼。
就是这样，无法再写下去了。
徐萧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