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日,方清音一边照顾娘亲,把爹爹的消息瞒着她,只说些宽慰的话好让她安心养病,一边抽空出府去拜访所有与方府交好的人家。
因着大理寺官差的警告,她出府也不敢坐马车,只带着琴心步行前往。
可是所有人都视她为洪水猛兽,将她拒之门外,闭门不见。
“表小姐,您先回去吧!我家老爷为了姑老爷的事已经急病了,大夫吩咐了要静养,不能见客。
表小姐且宽心,老爷和夫人都会为你们求情的,陛下宽仁,看在老太爷的面上,也不会治大小姐和您的罪的。”
方清音不得已再次求到了舅舅府上,可是依然被管家挡在了门外。
她娘亲是徐府嫡出的小姐,她外祖父曾任太傅,是陛下的老师,只是外祖父外祖母均已过世,舅舅虽与娘亲一母同胞,但自外祖父外祖母去世后,舅舅就与他们方府有些疏远了。
“表小姐,这张银票您收着,老爷病中也记挂着您和大小姐呢。”
方清音还在伤神,徐府管家掏出一张银票递给她。
方清音唇边泛起一抹苦笑,垂首道:“不必了,我和娘亲不缺银子,就不劳舅舅费心了。”
说完她带着琴心转身快步离开。
“小姐,您没事吧!这会儿暑气重,您走慢点。”
琴心跟在方清音身后小心劝说,她这几日跟着方清音东奔西跑,亲眼看着被老爷夫人捧在手心里的小姐受够了各方冷脸,也为小姐感到心疼和委屈。
方清音离了徐府门前才放缓了步子,她抬头望向那明晃晃的烈日,这盛夏的阳光如此灼热,她背心都沁出了汗珠,可她却觉得心好冷。
所有人都不愿意为她爹爹求情,大理寺也不让探视,她相信爹爹绝不会贪污渎职,可是她该怎么办?
方清音失魂落魄地彷徨在汴京街头,琴心担忧地扶着她的胳膊,却不敢再劝,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拱手一礼,拦住了两人。
“方小姐,我家公子请小姐上楼一叙。”
方清音顺着他的手抬头望去,旁边就是京城有名的酒楼望月楼,二楼一扇开着的窗子前立着一个着月白锦袍的男子。
男子看到她,收起折扇对她拱手一礼,方清音微微颔首,收回目光跟在小厮身后上了楼。
将她送入雅间,小厮招呼琴心出去喝杯茶,方清音回头对琴心点了点头,便由着他们先出去了。
门从外关上,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清音。”对面的男子迎上来,温柔如清泉的声音轻唤她的名字。
方清音看着面前的人,他似乎又长高了一些,身形如修竹一般更加挺拔。
“长明哥哥,清音有一事相求,父亲的事还望施以援手。”
她收回目光,盈盈施礼。
“清音,快请起,伯父的事我自当尽力斡旋,你且放心。”
周文彬伸手虚扶一把,这是她及笄后他第一次见到她,没想到却是这般光景了。
她的鬓角有些薄汗,白皙的脸颊晒红了却仍难掩憔悴之色,以往灵动的眼眸如今盛满了哀嘁。
他看着心疼,心里也下了决心,今日回府一定要求得父亲松口,去陛下面前为方伯父求情。
“清音,你坐下喝口茶歇一会儿,我等会让书棋送你回府。”
周文彬引着方清音在桌边坐下,亲自为她倒了茶,温言劝慰了几句,见她始终忧心忡忡、心不在焉,就吩咐小厮用自己的马车先送她回府了。
七月初三,方清音终于得到了爹爹的消息。
只是这次又是大理寺的官差直接上门带来的消息。
“方小姐,你父亲的案子已经审结,被判了夺职抄家,流放岭南。我等奉命来查抄方府,还望方小姐配合。
您与方夫人的随身衣物可以带走,府内其他财物一概都要充公。还请方小姐快些收拾,不要耽误我们执行公务。”
领头的官差还是上次那人,他说话依然是冷硬中又夹着一丝客气,想来是看在徐府的关系上,毕竟被治罪的只有方齐善,方清音母女并未获罪。
心里的大石落地,方清音舒了口气,客气地向官差道了谢。
虽然抄家流放也是重罚,但毕竟保全了爹爹的性命,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她已经很知足了,娘亲知道也能放心了。
方清音吩咐方信将府里的下人都集中到娘亲院中,便先一步往娘亲院中走去。
“娘,爹爹没事了,您可以放心了。爹爹被判了流放岭南,我们也没获罪,只是这府邸不能住了。
娘亲,我们收拾一下东西,随爹爹一起去岭南生活吧!岭南远离朝堂,我们在那里的日子定能平安喜乐。”
方清音自从知道爹爹性命无虞就收了愁容,此时见到娘亲已是一脸笑意,仿佛被流放岭南是件天大的喜事。
“流放岭南?也好,只要你爹人没事就好。抄家的官差已经来了?”
方夫人见到女儿一脸喜色,丝毫没将流放岭南的事放在心上,也舒展了眉头,拉着她的手拍了拍。
“嗯,夺职抄家流放。大理寺的官差已经在前院了,我们只能带走随身衣物。”
“嗯,清音,你要随我们去岭南吗?你与长明的婚事怎么办?不如你留在京城,住在你舅舅家,到时候从徐府出嫁。”
方夫人不担心丈夫了,就担心起女儿来。
她现在都后悔之前自己舍不得女儿太早嫁人,非要将女儿留到十八岁,若是让她早点与长明成婚,也就不会被连累了。
不过周侍郎与方齐善是同科进士,都是她父亲的门生,两家素来交好,长明对清音又用情至深,清音从徐府出嫁,应该也不会被周府嫌弃吧!
方清音眸光黯淡下来,她抿了抿唇,稍稍用力握了一下娘亲的手。
“娘,我想跟你们一起去岭南,我不想跟你们分开。爹爹获罪,我再也不是与他门当户对的官家小姐,而他才华风流,出身清贵,今年高中后必然前程似锦,他可以寻到更好的女子,不该被我所误。我想与周家退亲。”
“清音,你……是娘害了你,娘应该让你们早些成亲的。”
方夫人说着哽咽起来,看着女儿的目光满眼怜惜。
“娘,不怪您,也不怪爹爹,或许是我命中与他有缘无份。正好,他还未行纳征之礼,现在退婚,对他的影响能降至最低,也算全了我与他幼时相识的情分。
娘,您别伤心了。您也知道我爱吃荔枝,在汴京荔枝不易得,待我们去了岭南,我岂不是可以吃个够了。
东坡先生都说过,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岭南也没什么不好的,冬季比汴京暖和多了,住着肯定舒服。”
方清音反过来劝慰着娘亲,将娘亲哄好了,府里的下人也聚齐了。
娘亲将卖身契一一发还,遣散了众人。
方清音则在房内写好了退婚文书,将定亲的玉佩塞进信封一起递给了琴心。
“琴心,岭南偏远蛮荒,你就不必随我去了。我知道你无父无母,离了方府恐无处安身。你带着这封书信去周府找周二公子,他会安置好你的。”
“小姐,您真的要与周二公子退婚吗?奴婢看的出来,周二公子待您极为看重,您……”
琴心拿着鼓鼓囊囊的信封,泪眼汪汪地又劝了一句。
“琴心,我去了岭南,恐再无回京之日。他那样光风霁月的人,值得更好的人,不该被我所误。去吧,好好照顾自己。”
方清音吸了吸鼻子,却是忍住了泪意,挥了挥手,让琴心先走了。
她自己回房收拾了一个包袱,只装了几件衣裳。
只是临出房门时她又折返回去,打开梳妆台上的妆奁,取出来一支白玉簪。
细细摩挲着这支造型极为简单的簪子,一滴清泪落在簪子上,她匆匆将簪子插在发髻之上,挎着包袱快步往娘亲屋里走去。
娘亲也只带了一个包袱,两人相携走出府门,官差随后在府门上贴上了封条。
“官爷,请问我父亲流放,何时出京?”
“今日就出发了,此时想必已经出了城门。”
方清音谢过官差,忙带着娘亲往南边的嘉会门追去。
到了城门,向守门的官兵打听,人果然已经出了城。
方清音扶着娘亲往南追了一段,恰逢一支商队经过,她忙拦住了车队,央求车队捎了她们一段。
车队的马车装满了货物,她们搭便车只能坐在车夫身旁的位置。
方清音还是第一次坐在这个位置,双脚悬空,也没有软垫,车一跑起来就颠得厉害。
她一手紧紧抓住车沿,一手紧紧挽住娘亲,颠得臀部生疼也咬牙忍着。
不过好在马车没跑多久她就看到了由两名官差押着步行的爹爹,忙唤车夫停了车。
扶着娘亲下了车,向车队道了谢,母女俩向方齐善走去。
自从方齐善入了大理寺,她们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
此时再见,往日气度不凡的爹爹憔悴了不少,脸颊都瘦的凹进去了,戴着枷锁的手也是瘦骨嶙峋,母女俩都忍不住掩面拭泪。
“清音,如云,你们怎么来了?是我连累了你们,你们快回去吧!”
方齐善看妻女落泪,不由也红了眼眶,哽咽着说。
“爹爹,我们跟您一起去岭南。我之前都没出过汴京,这次去岭南,一路上可以见识不一样的风土人情,岂不是比待在汴京更好?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次我可算有机会行万里路了。”
“如云,你带着清音回徐府去住吧!你们实在不必随我吃这奔波之苦。”
方齐善说着想像平常一样拍拍夫人的肩,可是手一动就牵动着锁链哗啦作响,不由垂头悲叹一声。
“爹爹,我们不觉得苦,只要一家人能在一起就好了。您别想那么多了,女儿相信,您博学多才,去了岭南也能让我们生活得很好。”
方清音和娘亲一起劝慰爹爹,最后还是又搬出了东坡先生的荔枝才让方齐善宽下心来。
叙话结束,众人一起踏上了流放之路。
所幸押解的官差应是有人打点过,刚才由着他们停下叙话,一路上也不曾有意为难,只是方齐善的枷锁不能取下,一路只能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