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大水也似乎很愉快地唱起哥哥找妹泪花流,依依不舍地走了。
蒙蕨妹爱怜地望着已经坐到矮木凳上晃着个光头使劲砍洋芋头的自己的大富哥哥,心中暗暗叹了一口长气。自家的哥哥是有些呆头呆脑,以后怎么讨得嫂子回家啊?!
本来今早蕨妹心里暗暗高兴,高兴的原因是早上妈妈叫她今天去野猪垌捡野猪菜,她又能在那山上听歌唱歌了。经过卢大水的这一闹,蕨妹心里就有了些郁闷,但当她背上背蒌出了门,想到动听的啰嗨山歌,心里又转而高兴起来了。
地里的红薯藤入秋以后就已经捡回家挂上了架晒干,那是留着开春时喂牛用的;刚种的青菜还没有长得那么快;地边的一些各种各样的猪菜被割来割去,到了冬天也是不见长了。栏下的两头中猪就靠屋角楼梯下那一大堆洋芋和红薯外加一些上山捡回的野猪菜养大。蕨妹命苦,她出生时,她老爸刚好在堂屋放下那担蕨菜,那年头,她们家常常以蕨菜掺米煮粥喝。她老爸就寻思,怎么刚好在自己放下蕨菜时就出生了呢,看来就是苦蕨菜样的命啊。老爸便说这妹子就叫蒙蕨妹吧。
满月以后,蒙蕨妹妈背着蕨妹去六圩赶街。她左转右转,在理发摊旁边的一大群算命先生里找到公弯先生;她等那个跛脚的老太婆算完离开之后,便坐到那张矮木凳上,报上了蕨妹的生辰,让公弯算八字。
公弯曲指推敲良久,满脸严肃地说,这妹子属土命,木克土,就是木可以管土,土命女人是以能管自己的木为夫的,但蕨妹八字命里的木只有小小一棵,金倒是很多,金是克木的,所以这木很弱,就是夫星很弱的意思,要从孩提起就得补木,还要做一些改,因为这张命里还有几个凶神恶煞,不然以后她的老公会短命或至少重病缠身。公弯说完用一双昏黄的、眼角都有一些眼屎的老眼盯着蕨妹妈,刚推敲完八字的左手提上来,用那黑长的拇指甲挖自己的鼻孔,几秒钟后挖出一块不小的鼻屎,呼地往旁边甩去。这几秒钟里,蕨妹妈竟感到从脚底升起了一股寒意,冷不丁就打了个寒战。
蕨菜妈赶紧讨教解决的法子。公弯先生翻起那几本残破黑黄的古书,说了一大堆怎么拜记和做改的方法,顺便帮她找到了做改的吉日。
几天后的某一天,公弯上门帮她们做了改,还帮她们找到了一个命中木多的中年汉子,就是古枫屯的老根,还带蕨妹妈背着蕨妹上老根家去拜记了木。
当然公弯也得了几只鸡和一条在竹笼里乱吠的小狗,还另外得了几十块做改的钱。
但蕨妹爸和蕨妹妈愿意,心里高兴。只要女儿无病无灾,长大后有好日子过,他们什么都愿意都高兴!就是再给公弯几条狗也值得!
于是,蒙蕨妹就真的无病无灾地茁壮成长起来了,到了十八九岁,就己经长成一个丰胸肥臀,惹人喜爱的标致的山里妹。
蕨妹读完初中,就不再往上读。不是她成绩不好,她常常是班里前五名,但她家穷,她妈说反正女儿家终要嫁人的,读书太多也没用,所以就回家帮做农活。
六圩街道这些年变化很大,到处是楼房店铺。老富带着家人在几个小店进进出出之后,终于帮大富买好并换上了皮鞋和西装。
有人说鸟靠毛装人靠衣装,经过这番包装,大富好象变了一个人,在那一站,不细看,还真的象是县里下来的国家干部呢。老富想了想,又在皮包店买了个黑包让大富拎起。这样,不仅象干部还有点象老板。
一番磨蹭,时间也过了个把小时。街道上的人越来越多,叫叫嚷嚷,禽畜行更是鸡飞鸭叫狗跳猪嚎,热闹非凡,显出了农村集镇的特有风彩。
在约定的地方他们找到了奶鲜。大富妈抢过几步,把装满柑子的鼓鼓的食品袋递过去。奶鲜接过一看满心欢喜,裂开没几颗牙齿的嘴笑眯眯地说,谢谢大媳哦,我的那帮孙子真的最爱吃柑子橙子之类的,每次赶街我都买这么一大袋,今天好了,我不用买了,呵呵好哇,你们蛮准时的嘛。
奶鲜上下看了一下大富,连声说,好,好,好,大富侄儿这西装一穿,跟那些下队到我们那里的乡干部没什么两样,今天的事我看十有八九能成。
在奶鲜的带领下,他们躲在圩亭柱边看到了那个叫暖秋的妹仔。当时暖秋妹仔和她妈正蹲在卖小五金小电器的摊前,用心地挑选充电式电筒。那种电筒类似于矿灯,用带子扣紧在脑门上,蓄电池背在腰间。乡下人最爱这种电筒,戴在头上做活路方便。
那妹仔略有点肥胖,脸蛋圆乎乎的,她正在微笑着和她的老妈讨论着手里的两个电筒。
这妹仔好,有福相!大富妈高兴地把脸笑成了一朵菊花。她笑看了一眼老富,又看奶鲜,然后偷偷拧了一下大富。
大富正呆呆地看那离自己三四丈远的妹仔,被这一拧,回过头来,看到老妈指指自己的口袋又指指奶鲜。大富呆了一呆便会意了,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奶糖水果糖递给奶鲜,说,大奶,你吃糖。
奶鲜接过糖放到自己的衣袋里,说,等下你们看看,是有点跛,但家务农活样样都做得来,不要紧的。
关于跛脚的事,奶鲜也事前跟老富和妈富讲过,说那跛脚不是遗传,不要紧。暖秋的老爸是个山村医生,特别爱研究针灸,在自己的身上练习扎针,也在一双儿女身上扎身,据说暖秋的腿就是给他老爸给扎跛的。后来暖秋老爸的针灸技艺非常厉害,治愈了很多人的顽症。但是,她老爸却没能医好自己的病,在三十二岁上患了肝癌死了,留下年轻的老婆和一双儿女。如果暖秋爸没死,现在她们家肯定非常富裕,谁都知道,他从事的行业现在是个暴利的行业。
那母女俩挑好一个电筒之后,付了款,就站起来往那边走;奶鲜带着老富三人跟在后面。她说,你看,不要紧的。
老富看着前面依着母亲跛着脚一高一低走路的暖秋,一股怜惜袭上心头,他说,蛮好,不要紧的;妈富也跟着说,不要紧的,蛮好蛮好;大富搔着脑瓜子,想了想说,要她回来给她睡在阁楼上,她左脚短,爬楼梯容易。
大富妈在大富手臂上偷偷拧了一下,说,不要乱讲话。
你们这就去煮米粉吧,我上去跟她们讲一下。奶鲜说着就加紧了脚步往前赶。
老富和大富妈心里很高兴,拉起儿子到圩亭肉行买猪肝买粉肠还买了半斤菜牛肉,然后到米粉店煮肉粉。
当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肉粉端上桌子时,奶鲜带着那母女俩也进来了。
一番热情的寒喧过后,大家就围着圆桌吃粉。
暖秋埋头把那碗粉吃到一半的时候,抬起红朴朴圆润的脸蛋,盯了一会也在埋头吃粉的大富。她看到的大富牛高马大,四方脸儿,满面红光,正是标准的山里汉。暖秋长得很漂亮,如果不是她爸扎跛了她的左腿,那肯定又是一个标致的山里妹。
大富哥,你们家有几个人吃饭啊?暖秋看了一会就问道。她是个心思灵活的妹仔,虽然听奶鲜说过对方的情况,但她自己还得亲自探一探。
准备出门的时候,大富妈对儿子是反复的交待过,让大富尽量少说话。因为讲多了,往往就会漏黄。大富这时还记得老妈的话,就只说了两个字,四个。
暖秋又问,有几头牛啊?大富回答,两头。暖秋问,有几头猪?大富答,两头。暖秋问,鸡呢?大富答,三十二。
大富停了停,又说,我能挑三百多斤的担子。早上大富妈还要大富找机会说自己力气大,所以现在大富就这样说了。
暖秋格格地笑起来,她是个大方善良而又正视现实的妹仔,也许她知道因为自己的残疾使自己离心中的王子已经非常的遥远,能有一个健康诚实的男人伴自己过下去就非常好,现在她把健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她这么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在锅里挟了一块猪肝放到大富妈的碗里,说,伯母你吃啊;又挟了一块猪肝放到老富的碗里,说,伯父你吃啊;再挟了一块猪肝放到奶鲜的碗里,说,大奶,你慢吃吧;然后才挟了一块猪肝放到自己母亲的碗里,说,妈,这是你的。
这里乡下,人们总爱用猪肝鸡鸭肝孝敬老人,认为这东西又软又有营养,最适合牙口不大好的老人家。
暖秋最后挟了两块牛肉给大富,说,大富哥,你人大力大,多吃点哦。
看这个架势,好象暖秋已经对大富很中意了。
大富妈心中大喜,在桌底下又拧了一下大富的大腿,大富这次反应快,马上就站起来挟了一块猪肝放到暖秋老妈的碗里,又帮暖秋挟了两块牛肉。
暖秋笑眯眯地说,大富哥好乖啊,你妹更乖更漂亮吧?
大富被这一夸,心中大乐,他把两块牛肉一起放进嘴巴大嚼起来,乐呵呵地说,当然,我妹妹脸蛋和你一样漂亮,但走路比你好看。嘿嘿,我家还有很多东西,有一把牛犁,六把人犁,四把锄头,八把刮子,还有两个酸坛,那酸萝卜很好吃的,还有……
大富妈在桌底下狠狠地一拧,大富咝地一裂嘴,话语就给拧断了。
暖秋的脸色没太大的变化,但她老妈的眉头却皱起来,那黑黄瘦削的脸也揪紧了。暖秋母亲三十岁就守寡,一个人拉扯着一双儿女,十几年踉踉跄跄爬过来,已是一脸的风雨一脸的雪霜。她很少说话。
桌上只听见吃米粉的声音。
蒙蕨妹从屯西头爬上那个不高的山口,在石关口下的荫处休息了一会。
山垌场里远远地传出当当当的砍木头声,那是一种砍坚硬木头的声音。
这石关口大多是用上千斤甚至几千斤的石头垒砌而成,是古人为了预防强盗攻进野猪峒而作的。以前这个野猪峒是这里的人躲土匪的地方。
从关口进入,眼前就是狭长的有两百多亩山地的野猪峒了。之所以叫野猪峒,老人们说很久很久以前,现在人们住的野猪沟里乱跑的野猪,其巢穴就是在这峒场里。
这峒场是比较安全的所在,除了这个山口和对面的那个山口之外,其他几面都是悬崖绝壁,人和老虎要进到这峒里捕杀野猪,也是颇费思量,要是碰上特大强悍的猛恶野猪,捕猎者的退路只有前后两条,可见猪头也是有智慧的。
这峒场的几面山脚坡度很低,缓缓延伸到山崖底下。那几面的山崖下布满很多喀斯特山区常见的溶洞。
野猪垌被平地里的几块大石头一分为二,这边一百多亩属于蕨妹所在的下巴屯地界;那边一百多亩属于山那边后山屯的。后山屯属本乡的另一个村,那边的山口就通往后山屯。
由于野猪垌四面环山,人们在两头的山口安上木栅栏,这里就是放浪牛的最好地方。一入秋,两个屯的人都最先把这垌里的农作物收取回家。谁也不想让辛辛苦苦种下的东西被牛糟蹋了。
蒙蕨妹小休了一下,便顺着右边悬崖绝壁下一条小路走去。这面山背阳,阴凉潮湿,是野猪菜最多的地方。那些野菜叶厚光滑,撕开会溢出乳白色的汁液,不用煮猪们都爱吃。
蕨妹一边捡猪菜一边注意那边山,心中似乎有一种期待。
那边山上当当当当的砍木头声越来越急,随即是哦——锐利的一片撕拉声。蕨妹抬头望去。只见对面陡峭的崖壁上那茂密的树林中,有一片树冠已经歪倒下来,哗啦啦一阵大响,一棵很大的树在陡壁上来个漂亮的翻身动作,轰隆地跌落在了山崖下。
哇--嘿!一声浑雄的长啸,大树倒下的地方冒出了一个人影,双臂向天挥动兴奋地自我陶醉着。
蒙蕨妹痴迷地望那边山,忘记了捡猪菜,心儿咚咚地加快了节凑;她干脆往后一坐,坐在了柔软的枯叶上,双眼一眨一眨地望着那个人影。
那人手舞足不蹈地自我陶醉了一小会,就坐下来休息。在他仰头喝了几口水之后,悠扬的山歌声就飘荡了过来,那是浑厚磁性的男中音:
鸟枪(哩)留久不曾(哦)擦,(那个)打(啦哩)几枪看(啊)响不响(呢)——啰——嗨——
山歌(哩)留久不开(哦)腔,(那个)唱(啦哩)几句看(啊)成不成(呢)——啰——嗨——
都是(哩)生在这世(哦)间,(那个)天(啦哩)让人富(啊)让我穷(呢)——啰——嗨——
哪天(哩)见仙我问(哦)问,(那个)怎(啦哩)么让我(啊)不如人(呢)——啰——嗨——
歌声唱到最后两句,己有了一种伤痛流转其中,听得蒙蕨妹心中酸酸。她知道这是山歌的一种试歌调,于是等那边歌声停下后,也清脆地唱了起来:
小鸟(哩)本来没有(哦)窝,(那个)多(啦哩)含些草(啊)就成家(呢)——啰——嗨——
钱财(哩)不会天上(哦)掉,(那个)靠(啦哩)你双手(啊)挣得来(呢)——啰——嗨——
哥家(哩)坐在龙眼(哦)上,(那个)当(啦哩)然不会(啊)穷下去(呢)——啰——嗨——
我劝(哩)阿哥莫伤(哦)心,(那个)勤(啦哩)劳的人(啊)会发家(呢)——啰——嗨——
那边山响起高吭动听的吹指哨声,然后唱起了这里山歌的另一种调,用的是一种勒腰韵。
阿哥(啊)生来有点(啰啯的)傻,听妹(啊)的话才变乖(呢)——啰——嗨——
勤劳(啊)才能发得(啰啯的)财,凤凰(啊)飞来住我屋(呢)——啰——嗨——
妹过(啊)屯前不用(啰啯的)看,哪房(啊)最烂是哥家(呢)——啰——嗨——
阿哥(啊)生来有点(啰啯的)傻,听妹(啊)的话才变乖(呢)——啰——嗨——
听妹(啊)歌声不用(啰啯的)猜,又勤(啊)又乖好人才(呢)——啰——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