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芝兰饮泣堕腐壤,英风悲怒化虎翎
回目注:翎,羽毛,化虎翎,喻指如虎添翼。
“刀尊,别来无恙!”
“神主!”陈刓恤然惊骇,面色惨白,倒退数步。元俌缓缓自阴影中走出,冷笑道:“本座忠心耿耿的刀尊竟与诸葛鸿老儿勾结,可有此事。”
陈刓单凭气机,已知自己被身前身后四名武功极高之人围在核心,已是万难脱身,惶惶然无计可施,汗水涔涔而下,一股森森血腥之气自数柄兵刃之上散发而来:“今日如何了局?到底如何了局!”
“到了此时此刻,汝竟还不知进退,受死吧!”众人面色狰狞,眼射凶光,刹那间四面高手齐出,元俌更是手握问霸,一击斩来!陈刓颈项一凉,眼前景象翻翻滚滚,头颅跌入土石,耳听的众人桀桀怪笑声。
“不!”
陈刓大声喊叫、震恐之极,不由得翻身惊醒,急忙伸手抚摸脖颈处,而后又摸到额头伤处,不停喘息:“原来是梦一场!”他侧头看到那对紫金双刀,欣喜中紧紧抱在怀中,又想起叔父陈嵕极往年教导之恩,心底惶愧难抑。
“往事已矣,想他作甚!” 陈刓掀开被子便欲下地,惊觉双腿麻木,浑身僵硬,太息不止,“与虎谋皮,甚是凶险,且柳氏才略通天,心机如海,稍有不慎,便如死局。况且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如何是好?”
此时,洞外风啸雷驰,洞内叮咚声响起,这惶愧之人不自禁再度握紧紫金双刀,侧耳静听,除风雷大作之声,洞内再不见异响,而后又用力嗅了嗅,并无半分血气,当下笑道:“当真只是一梦!此等绝密事,神主又如何能知。”
他缓缓按摩双腿,血气渐复,如是起身在洞中踱步,又时感头脑中隐隐作痛,似仍有一缕极微极渺剑劲凝聚其间,驱之不散,当下抬手轻抚伤处,触感光滑,皮肤显早已长好,立时面色阴沉:“这移剌瑞武功这般厉害,万万不在夏王元曦之下,难道平日都是藏拙?”
风啸越速,雷驰越疾,大雨终至!陈刓观看山中雨景,神色木然,又觉口渴难耐,回身入洞抱起清水坛饮了许久,方觉舒泰,恰此时,电破长空、雷霆大震,洞门口不知何时竟立着一个人,其影至长,直射洞内!陈刓心惊肉跳,水坛应手跌落,他左脚一挑,那物轻轻巧巧坐入土石,竟全无响动,而后一声不吭,持双刀戒备!
“𩇕儿!”
“你是……”陈刓大喜,上前半步。
那人影缓缓走入洞中,摘下斗笠,取下蓑衣,轻声问道:“𩇕儿!还不过来!”
“叔父!”陈刓大喜,急忙点亮灯烛,快步上前,那人亦甚欢喜,笑道:“𩇕儿!你我已然半年多未曾谋面了!来,让叔父看看!嗯,𩇕儿瘦了!复国大业虽要紧,可也需保养身体。”
陈刓上前,抱住那男子,一时热泪盈眶。
男子本名陈嵕毓,字悯留,乃是青州陈氏族人,与陈嵕极亦是同宗同辈,年五十许,身材七尺五寸,面目清瘦。青州之战,时任领军将军赵延子与冠军将军赵麟率部击溃陈氏主力,将其王族尽数屠灭,陈氏子弟四散江湖,改姓隐匿,伺机而动。陈嵕毓为陈刓之叔父,比之高出一辈,便化名宗宇,携带家眷暂住扬州境内。陈氏族人时常传递消息,互通有无。前日陈刓飞鸽传书,言与诸葛鸿结盟盗取英雄谱之事,陈嵕毓是以知之,二人均知狮子山秘洞所在,陈刓事成后再度传书,定在此地与叔父一聚,密谋后事。
(注:嵕zōng,山名,毓yù,养育。)
“侄儿,那惊天之物可到手了?”
陈刓点头,从怀中掏出那半页纸,二人挑灯细看,陈嵕毓眼神热切,陈刓神色极为震惊,手握这半页书,如握江山之重,竟然不住抖动;再细看时,纸张竟当真长了数寸,又多了数百文字,其上一股淡淡浩白之气直冲其灵台,引得那头脑中剑气再度翻腾不休,痛的浑身发颤,面无血色:“不对,前日只得半页书,怎么今日竟自补完了,难道这是活物不成?”
“𩇕儿可受伤了?”陈嵕毓轻问,眼神不自禁盯着他额头细看。
“不碍事。”
“伤在何处?让吾看看?”
叔父眼神诡异,陈刓略感惊惧,手起一掌刀直斩其颈,陈嵕毓大惊,手中油灯跌落:“你……你……”
陈刓微笑,急忙接住油灯,歉然道:“叔父勿怪,九锡门主智虑过人,我怕他令人披着人皮面具冒充叔父,诈我言语。”
“你这小兔崽子!”陈嵕毓微怒,不轻不重拍了拍陈刓脸颊,笑骂,“九锡门主是人不是神,汝真以为他便是万民之‘神’,苍生之‘主’?”
陈刓肃然,神色甚是忌惮:“柳氏当世英雄,足与夏王匹敌,对此人万不可掉以轻心。”
“谨慎些倒也妥当!”陈嵕毓微微点头,话锋一转,问道:“过些日子你叔母寿辰便到了,来喝几杯,住几天?”
“甚好!侄儿已准备了礼物!”陈刓从怀中掏出一锦盒,内中一对纯金花瓶,不过比拇指略大一寸,瓶上满布蝠、桃、螭龙、云纹,样式古朴华美,有逾常制!
陈嵕毓喜悦:“你来便好,无需甚礼物。”
“叔父家中琴瑟和谐,叔母白发一根也无,丰荣靓饰,不逊少年人,为叔父贤内助,侄儿不知能否求得这般眷侣!”陈刓恭敬呈上。陈嵕毓抚须而笑:“既如此,我便收下了!到时你一定要来!”
“似乎……不妥……”陈刓忽而面色阴郁,皱眉叹息:“今年侄儿恐难赴宴拜见叔母了,神主命我到幽州查那萧虺隐秘,谁想此贼做事狠辣,不留活口,其私下做反之证,不论活人、死物,尽数毁杀,我暂一无所得,又和诸葛鸿有约,出了冀州境便遇到谢氏兄弟、萧孌、移剌瑞、平西将军夫人等一行人,还有个小子却叫不出姓名,便一直远远跟随,中途又被谢无畏阻拦数日。已然耽搁不少时日。”
“可击杀那姓谢得小子?” 陈嵕毓追问。陈刓摇头不语:“此子剑法进境极快,要杀他已然甚难。”
陈嵕毓点头叹息:“夏贼真魔头也,不过数年光景,竟几使一乳臭未干小儿跻身当世一流高手之列!”
陈刓点头,续道:“为盗英雄谱,延误数日倒还说得过去,柳氏若问,我便说‘路遇变数’;可时日若拖延太久,终究不好交代。” 陈刓说罢,神色矛盾。
陈嵕毓暗暗点头:“也罢,𩇕儿自去便是。”
陈刓不住抚摸那一页书,亦喜亦愁:“叔父,您觉得此物到底交于谁更加妥当?”
“难道不是与诸葛鸿平分此物?𩇕儿方才不是连谎言说辞都已备好?”陈嵕毓大奇。
“不妥,英雄谱乃世之重宝,夏王、元俌、诸葛鸿这三股皆欲得知而后快,岂容他人平分。我若私与诸葛鸿,以元俌之能,定能查知!”
“依你说该当如何?”
“夏王自不必说;诸葛鸿志在问霸久矣,其心叵测、贪得无厌、面似宽和、暗藏贼戾,允诺之事恐无法兑现……”
“柳玄刱亦惨礉少恩,用人唯亲,常使牝母高于众人,给他还不若投奔夏王算了!”陈嵕毓甚是不悦,不等侄儿说完便即粗暴打断,旋即扭头不再言语。陈刓深知叔父性子,笑劝道:“叔父,侄儿斗胆有言,您可愿听!”
(注,礉hé,苛刻、严厉。《说文》,山多小石也。)
“不过都是老生常谈,什么‘天下已克,难复旧国,人心思定,臣依帝赦’。还能有甚言语。”陈嵕毓说罢,自顾自叹息,外面大雨不断,时闻雷霆,一人立在百丈外大树之上,身周剑气隐隐,雨水难侵,雷霆激荡,照在那人面庞之上,方显真容,原来竟是剑尊之首萧虺!
陈刓起身,将英雄谱那半页书放在案上,走到洞口,又复走回,这般几次,亦叹息道:“叔父,复国难矣!”
“你当真要弃祖宗基业于不顾!”电闪雷鸣,悯留大怒,挥舞袍袖,手指陈刓破口大骂,而英雄谱那一页书飘飘荡荡跌落在洞中土石之上,陈刓走近,拾起那页纸,似乎感觉轻了三分,本待细看,便听到陈嵕毓怒喝:“我的话汝可曾听到?”
陈刓叹息:“叔父,覆水难收、日去难返,方今天下,安于覆盂,即便元俌李代桃僵终斗败了夏王,亦难容藩王割据,诚所谓‘亢龙有悔,盈不可久’!若我陈家一意孤行,到时定悔之晚矣!”
陈嵕毓不善说辞,一时沉默:“依你说,如何?”
“不如便将此物献给元俌,来日我族若因功而得封侯,仍旧回归祖地,亦可光宗耀祖。”陈刓说罢,悯留叹道:“封侯拜相,终不如南面称孤。”
“叔父……”
“或是我陈家气数已尽,人心不足蛇吞象,若吞不下必爆肚而亡,便依汝言行事吧。”陈嵕毓神情不悦,拂袖起身披上蓑衣、斗笠,扭头道:“甚是口渴,还有水么?”
“叔父……”陈刓亦感心痛,递过一碗清水,悯留接过,大口饮了递还给他,苦笑道:“汝所言虽不入耳,却甚实在,以今天下之势计较,唯九锡门可暗中抗衡朝廷,若我族两面得罪,定死无葬身之地。”
陈刓点头,悯留已然穿戴利落,续道:“此处甚是简陋。汝不若一道随我回家养伤?”
“叔父不必挂念,明日一早侄儿便回九锡门复命。”
“也好,我回去了!”
“叔父慢走!”陈刓送至洞口,陈嵕毓翻身上马,身影消失于夜色之中。
“叔父武功不高,往常都是带来众侍卫,今次为何独来?”陈刓心性多疑,旋即明了:“此事重大,知之者愈寡愈好!”
陈嵕毓策马飞腾,越驰越远,渐渐看不到狮子山密洞所在,轻轻呼喝一声!树巅之上萧虺纵身下跃,落在一匹马上与其并驰;另一边,枏儿依旧乘那匹千里宝马从旁飞驰而来,与萧虺一道将陈嵕毓夹在中间,似拱卫一般。
“枏儿,萧虺,可等的急了!”
“神主当真让我二人好等,陈刓疑心极重,极富邪谋,若被他看出破绽,岂不……”
陈嵕毓不复温和之态,面上肌肉牵动,显出桀骜神色,与元俌如出一辙。
十余日前,元俌本欲率众直赴河东,当下鼓动《万民籍》撕裂世界,链接河东郡,他方才迈出半只脚,谁想华夏中降下玄锁,便朝他捆缚而去!
众人骇然,急忙搭救,元俌施展轻功,以高明身法惊险闪避,这才抽身后退,玄锁只在通道撕裂处凝而不发。
“滥用神器,毁裂邦基!”一股雄浑正大金光直入其灵台,令人无可抗拒!元俌大惊,虽有不甘,仍只得缓缓收力,通道闭合,回首问众人:“汝等方才可听到天音?”
“未曾!”没藏玄苍、羯兕等众心有余悸,眼中茫然。
元俌细观众人神色,当下略感忧虑,便道:“萧虺,只用常日令牌打开玉皇顶之通道。”
“是!”
萧虺手持令牌上前施法,通道立时洞开,并无甚异常,众人鱼贯而出,元俌刚欲迈步,那漆黑玄锁瞬息再至!
“这!”
众人惊骇,急忙转身再度入内。
“看来本座暂时离开不得了。”元俌神色淡漠,心有不甘。
“大哥,尚有一番,便是行‘神游之术’,使元神出窍,暂居他人肉身,便能离开此地,而本尊不动如山!”
元俌皱眉:“汝等有所不知,魂魄入一生人之体,形如夺舍,灵台处便破损一处,纵然道术高深,一入一出,破损亦必倍之!汝等皆为吾肱股,吾何忍心。”
众虎贲军将士单膝跪下:“末将皆愿!”
元俌沉吟,心下忐忑:“若我元神出游,有人做那黄雀,袭我本尊,岂不身死魂灭?不……尚有一法,该可借由《万民籍》而施展,只需将副本随‘肉身’携带,便能以‘一意’控之,无需元神出窍,不仅能生离此地,本尊亦不动如山。”
“神主!此法似乎有些凶险。”羯兕上前劝说,没藏玄苍却未言语,木檒暗掩怒色,羯兕侧头便即知之,退下不再言语,元俌睁眼,并未答复。
“大哥,我看可以一试!大哥元神寄存兄弟灵台便是。” 石監上前,神色坦然。
“大哥,还是我来!”木檒、蓝雪宜、火陨鸣纷纷上前。
“不可,万万不可!”元俌拂袖转身。
三刀、四剑、玄尊与虎贲军等众齐刷刷跪倒在地:“请神主以江山为重!臣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万死不辞!”
“罢了!随我来!”元俌叹息一声,心中却灵机一动,回转正殿,观看下面众人,笑道:“左真兄弟,本座便暂时寄身于汝了!”
一虎贲军将士闻言激动万分,热泪盈眶,连忙起身:“未曾想到神主竟还记得末将姓名!”
“汝等为吾兄弟,怎能忘却!近前来!”
“是!”元俌神色温和,左真上前数步,挡住众人视线,忽而怀中多了一物,低头细看,封皮无字,头脑中音波鼓荡:“左真,此为万民籍之副本,我以之为凭,暂寄汝身!”
“这般珍贵重宝,属下万不敢接,若是有失……”
“汝勿虑也!”
一股神光自《万民籍》上射来,左真头脑轻微一痛,便既听闻神响:“左真兄弟,且将魂魄压制在灵台处,暂不可妄动。”
“……是……”左真修为不足,魂音极弱。
大殿之上,元俌已然闭目端坐,再无动静,左真转身,眼神大变,目敛厉芒:“众位,计划有变。萧虺、枏儿,与我一道去龙都。”
“谨遵神旨!”
元俌‘一丝魂念’借《万民籍》之力附身虎贲军将士体内,走出九锡门世界,华夏中风轻云淡,并无异样,当下笑道:“原是如此,昊天不欲我破立规矩,屡次妄用《万民籍》已然破坏‘华夏时空之律’,昊天小儿意欲容让,天道亦必出手,降临惩罚。”
“‘华夏时空之律’?是何规则?” 枏儿追问点头。萧虺解释道:“我老师曾言,修行者万不可随意违背天规,而华夏天规之至高者,便是‘宇之律’和‘宙之律’,合称‘华夏时空之律’!”
“谁人问你,自作多情!” 枏儿伸手拧萧虺大腿内侧,疼得惊怒大叫:“悍妇!撤手!疼死我也!”
枏儿咯咯直笑,元俌亦笑:“萧虺所言极是,‘四方上下谓之宇,往古来今谓之宙’。二律合一便是‘时空之律’。前次我之至宝初成,却有三分得意忘形,并未忌讳,链接华夏九州之郡县,随意往来,且用之再三,‘宇之律’自遭破损。以后不可妄动。我们速速出发!”
“是!”
萧虺、枏儿身着便装护卫元俌一道乘马往建康而去,三人换马不歇人,一连五六日方始到达扬州。三人自是疲惫已极,在客栈歇息了一夜,继续前行,终到健康城外。
“萧虺,若按照你前时所得这《陈氏名册》,建康城南、丹阳郡江城县北两地之正中便是其一处重要别院。”
(注,建康为今天之南京,为扬州治所。丹阳郡江城县大约在今天芜湖。)
“陈刓前时化名袁攡,与袁家相勾结,今又在冀州山峦中鬼祟穿行,想来定与诸葛鸿接洽密谋,为何还留此祸胎?干脆派人将其党羽一网打尽罢了!”枏儿追问。
“现下万不可与陈氏撕破面皮,夏贼势力庞大,高手众多,与之硬拼并不划算,而陈氏一族其力亦众,若将陈刓逼反,那厮多半与诸葛鸿媾和一处,甚至狗急跳墙投奔夏贼,于我门大大不利;反之,若善用其力,可进一步剪除诸葛鸿羽翼,亦能壮大我门,对抗夏贼。”
二人点头称是,这般晓行夜宿,又耗费许久功夫方才寻到陈氏别院所在。
萧虺、枏儿面目出众,江湖中识得他二人者甚多。元俌使之退在隐秘处,自去庄园大门扣门,三急一缓,如是四次,内中脚步细碎声轻起,问道:“观国之光,利用宾王。”
“物莫两大,自此而昌!”
(注,上面四句原文出自《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原文为“是为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物莫能两大,陈衰,此其昌乎?”大概意思是,观看国家的风俗民情,利于做君王的上宾。事物不可能是两个同时强大,陈国衰落后,他这一支将要昌盛起来吧。背后历史背景较为复杂,简单说是指要做臣子者欲取代他国国君。)
元俌答罢,府门开启,门房探出头看,目光精深,仔细打量来人,见其神采萎靡,而眼中惶然,心知有事,急问道:“少爷有甚信息?今次竟未飞鸽传书!”
“甚急,还请老爷亲来。”
“嗯?到底何事这般紧急?”
“我需当面禀报。”
门房见其不住催促,便带他入正堂等候,路过几处院落时,皆有利刃隐伏暗处,不时反射森森寒光。元俌心中冷笑:“陈氏一族去矣,竟只能招募这等三流货色。”
二人走了顿饭功夫,终到厅堂。
“兄弟在此处等待,我去请老爷!”
“是!”
过不多时,陈嵕毓在数人护卫之下走入正厅,元俌急忙起身:“老爷,大事不好!”
“到底何事?”陈嵕毓看他风尘仆仆,面色灰败,当真以为有事。
元俌目色摇摆,陈嵕毓屏退左右,上前一步,坐入太师椅中:“兄弟请讲,陈刓吾侄到底如何了?”
“少爷无恙,只是……”待陈嵕毓坐定,元俌走进一步,恭敬俯身,在其耳旁轻语。
侍卫在厅外忽听得一声惊恐尖叫,急忙入内,陈嵕毓面色涨红,身形颤抖,左真已自昏迷。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陈嵕毓神色痛苦片刻,渐渐皮肤红润,睁开双眼,淡笑道:“他疾驰三昼夜未曾合眼了,扶他坐下,准备些吃食,我二人一会便出发。”
“老爷,还是由我等保护更为周全。”
“此事甚是特殊,需我独自亲往,人多极易暴露,汝等在家中好生等待消息。”
众人执拗不过,正在此时,虎贲军左真醒来,看到周遭陌生面孔时也未惊慌,起身镇定自若立在一旁。‘陈嵕毓’笑道:“饱餐战饭,一会随我离去便是,此刻不必多言。劳累多日,先坐下歇息片刻!”
“是!”
不过片刻,婢女恭敬道:“老爷,酒菜准备好了。”
‘陈嵕毓’使以眼色,左真立时明白,恭敬起身,侍立在旁。
过不多时,府邸侧门微开,一主一仆皆头戴斗笠、身着夜行黑衣,外着披风走出,门前已然准备了两匹快马。二人翻身上马离去。
虎贲军左真笑道:“神主,这副肉身如此孱弱,如何济事?”
“汝等忠心,吾何不知,然此躯壳自有用处。”元俌凝视左真额头,嘱咐道,“这数月间不要动用武功,灵台所受损伤虽比夺舍为轻,却也万万不可轻呼,缓缓修养,方能痊愈。”
“谢神主关心!”
“左兄弟,汝持我令牌入建康城中,好生休整,不得有误。”
“是!”那将士眼圈微红:“神主如此体恤,小人便九死亦不悔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早些养好伤!”元俌安慰,左真抱拳一礼策马离去。
不过片刻,萧虺、枏儿随即追来,三马并驰。
“陈刓已至建康城郊外一隐秘处,我们且去寻他,拿回《英雄谱》!”‘陈嵕毓’表情淡漠。
萧虺问道:“神主怎知?”
‘陈嵕毓’不住冷笑,手指额头:“彼知,吾既知之。”
萧虺轻轻一瞥,心底甚惧,雨水淋在颈项,方才回过神来,回首身后十余里处狮子山山洞,仿佛陈刓仍远远警惕眺望,而元俌此刻已然得到至宝,五六日之事迅若绝影,此时仍历历在目。
“萧虺,怎了?”元俌发问,萧虺笑道:“神主,今次有惊无险,属下不自禁替神主担忧!”
暴雨不断,狮子山在身后越去越远,耳听得枏儿话语声:“东西可到手了?”
“自然手到擒来!”‘陈嵕毓’大笑,袍袖轻挥,那半页纸浮空而现,散发淡淡宝光,雨水不侵、雷霆辟易!萧虺眼见紫电疾空,耳闻青华翻滚,而身前身后却静谧祥和,甚是惊奇!‘陈嵕毓’更是震惊,原本不过半页纸张,此时竟以肉眼可见之神速生长,达十余页之厚!
“此物这般神奇!翻开看看,可有甚字迹?”枏儿甚是奇异。
陈嵕毓极忙翻看,内中空空如也,竟无一字,他不住思索,面上阴晴不定。萧虺破口大骂:“这贼人莫非用假物戏耍神主?”
枏儿侧目瞅了一眼,提醒道:“万民倚黄土而存,随分九州,各居一隅;英雄不问出处,乘风则啸聚山林;踏云则扶摇青天,此宝若是真神器,定有蛛丝马迹可寻。”
“善!善!吾何其愚也!”‘陈嵕毓’大喜,仔细翻看,页下角落果有小字,他正要仔细看时,灵台一阵刺痛,立时浑身抽搐,跌落马下,竟手指四方、嬉笑怒骂,“元俌奸贼,速速滚出灵台!还我人身!”
“神主!”萧虺、枏儿大惊,下马扶起他,谁想陈嵕毓竟似天人交战,在雨水中不住翻滚、殴击自身!二人相视一眼,枏儿便欲拔刀,萧虺急忙阻止,不住摇头。枏儿叹息一声,二人上前再度扶起陈嵕毓,他早已面色狰狞,满眼血丝,挣扎着从怀中取出万民籍副本,艰难翻到青州陈氏一页,写下‘陈嵕毓’三个大字,谁想竟激得这五十许男子如少年一般龙驰虎跃、抱树撞石!
“陈嵕毓,臣服本座,保你下半生荣华富贵,如果不然,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元俌奸贼,我陈氏一门自秦时至今已历百代,从无降人之鹰犬,只有食肉之虎豹,今日我便和你鱼死网破,一道了断了吧!”
呼喊既停,他竟盘膝而坐,头上青筋暴露,元俌元神惊恐怒喝,二魂在灵台处生死剧斗,胜负只在一线,枏儿从怀中掏出一柄短刀,便朝‘陈嵕毓’头顶刺去,被萧虺奋力阻拦,枏儿怒目而视,萧虺大喝:“神主,将其名写于《英雄谱》之上!”
这一言直如醍醐灌顶!眼见得这苍老肉身剧烈颤抖,似奋起平生全力,将其名字歪歪斜斜写于那物空白一页。灵台之中,陈嵕毓元神原本双手变作铁爪如搏命之状扼住元俌元神,刹那间,立时松脱手臂,站立而起,倒退数步,不住叩首:“主人恕罪!主人恕罪!”
元俌之魂剧烈抖动良久方才恢复一二,冷眼直视,心底暴怒,一脚踢去,陈嵕毓魂魄跪伏,竟不反抗!
原野之上,大雨仍旧不停,枏儿、萧虺侍立在旁等待。萧虺以手轻轻拉扯,枏儿甩手,眼中既怒且鄙。不过片刻,‘陈嵕毓’缓缓起身,其神色再复旧观,与元俌无二,但闻他冷哼一声:“这老儿意志昂扬,倒也配得上英雄二字,名留此间,也不辱没了此等神物!嘿嘿!我来日定教他尝一尝肝肠寸断之苦!”
“恭喜神主,终获至宝!” 萧虺大喜,枏儿眼中忧虑。‘陈嵕毓’尚以为枏儿担忧自己,放肆大笑:“今日若非你二人护驾之功,本座即便不会命丧当场,亦定败露,为敌所乘。汝二人当真是吾之肱股!”
“神主,今日当真凶险之极,白日间你夺舍那人躯壳,为何不灭杀其元神?”萧虺追问。
“夺舍乃是大罪,我若为之,昊天定遣神兵缉拿,此事虽然不惧,却也麻烦。”元俌说心情大悦,不断活动筋骨臂膀。
“非是夺舍?”枏儿亦奇。
“我不过透过《万民籍》、以一丝魂力施展‘拘魂’之法,将他元神加以束缚,压制在灵台,令其挣脱不得。这才自主这副身躯,谁想这老儿竟也颇有能耐,其志坚如铁石,竟拼死挣开‘拘魂咒’!”
“可他终究未能脱出神主《英雄谱》之藩篱!神主之能,通天彻地,让臣下心悦诚服!”萧虺神色激动 。
“溜须拍马,当真无耻。”
枏儿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冷嘲热讽,萧虺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低声咒骂,元俌心底暗笑:“枏儿此时讥讽是假,嫉妒是真,萧虺屡次立下大功,生怕夺其宠而凌其势。”
“神主,《英雄谱》有鬼神莫测之能,可若陈刓那贼子不见了宝物,岂不打草惊蛇?”萧虺追问,枏儿亦神色茫然,元俌笑道:“汝二人勿虑,《万民籍》神能亦惊世骇俗,方才我以此肉身与陈刓言谈时,趁其不备以《万民籍》副本拓印此宝,立时得一‘伪物’,墨色字迹如出一辙,更有三分宝光,与凡物不同,用之加以顶替,绝不会察觉!这便将之留在陈刓处,取走此物万无一失。再说,此子方才颇识时务,明言来日回归,将此宝物献于宗门,便更加不惧。”
枏儿、萧虺摇头不信,无不冷笑:“那贼人勾结诸葛鸿,又私通幽燕剑门坏宗门大计,怎会让出这等至宝?”
元俌笑道:“汝等不可轻忽,此子断言天下大势颇为精准,若起反心欲裂土割据者,夏贼岂能容之?诸葛鸿意在问霸剑与‘至上仙体’,虽有俗世野心,却非必取,允诺之言自然如同放屁。江湖险诈,虎狼遍野,陈刓若连这些小节都纠缠不清,自也活不到今日。”
“神主,何为至上仙体?”
元俌面色凝重:“那便是古仙至人境界!”
枏儿不明所以,萧虺却惊愕万分,又追问:“神主,方才陈刓那贼子会否虚言欺人?”
“他不知我身份,只以为是叔父来见,我轻掴其掌,彼亦甘然受之,定已倾心而言。”
“神主可曾查验他额头伤处?” 萧虺又问。‘陈嵕毓’点头:“临行之前,雪怡曾言其以暗劲伤那人眉心处,方才我仔细观看,陈刓当真伤在眉心,这畜生,我待他如兄弟,命其为刀尊之长,又许诺事成之后将青州全境赐之以做封地,他竟吃里爬外,欺上瞒下。若非他今日尚有利用价值,便当即杀之,剁成肉泥!”
“神主慈悲,便该杀了此人!” 萧虺神情狠恶,‘陈嵕毓’仔细观察,心底冷笑:“陈刓和萧虺相互制衡却也甚妙,可惜陈刓二心太甚,难处人下。”想到此处,元俌肃容,温言道:“萧虺,汝功劳极大,今日又帮本座获得此至宝,来日吾身登九五,汝自封侯拜相,到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然陈刓尚有用处,汝平日还需容让他三分,暂做隐忍。”
“谢神主大恩!萧虺怎敢坏神主大事!谨遵神旨!” 萧虺大喜过望,眼射红光。
枏儿闻听萧虺之言,心中愈加反感,冷笑道:“就怕有人口不对心,万一哪日你这厮亦生野望,起了反志,学那陈氏豺狼,又待如何?”
“神主待我恩重如山,你这浪货为何总是出言挑唆!”
‘陈嵕毓’笑道:“你二人已成夫妻,怎能这般生疏,速速进入龙都修整,以待我命。”
“是!小浪蹄子,快随我走!”
“我只听尊主之命,谁跟你是夫妻!不许拉我,放手!”
二人在马上不住吵嘴,萧虺忍无可忍,怒道:“人言夫唱妇随,你一路冷言冷语,真以为我治不得你?”
“尔敢!”
耳听的萧虺与枏儿争吵声渐远,元俌心底不是滋味:“若我娶妻也是这般,当真是了然而无生趣。嘿嘿,那陈嵕毓之妻虽已年界不惑,却甚貌美,先享温柔之乐,在做后续打算!”
“不!”陈嵕毓跪伏在灵台之中,闻听元俌心声,双目泣血,痛苦哀嚎。
“汝辈自作孽不可活,若方才温良顺从,何至如此?”
“求神主开恩!求神主开恩!” 陈嵕毓不住叩首,魂血横流。
元俌冷笑,正欲策马朝丹阳郡江城县北别院驰去,却感到一股漂泊无依巨大怨念缓缓袭来。
“何物?”元俌暗暗吃惊,借由《万民籍》、《英雄谱》两大至宝加持,气机敏锐之极,双眼所见,一股猩红戾魂扑面而来。
“世间竟有这等怪事?晾他孤魂野鬼,怎会不惧雷劈火烧?还能横行大千?”元俌大奇。
厉魂浮空怒笑,便欲来夺陈嵕毓肉体,更凄惨尖啸:“肉身!肉身!”
“这厉鬼为何找我麻烦?”元俌低头凝思,立时了然,因陈嵕毓魂魄压制在灵台之中,而元俌魂魄又非此肉身之原主,是以此时陈嵕毓肉身略有别于常人一二,生人尚无感知,恶鬼厉魂尤需人身以解困苦,自如闻血豺狼,紧咬不放!
“此魂魄颇为不凡!血光纵横十余丈,生前定时伏尸百万、称霸一方之豪雄,只不知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元俌眼射精光,心中忌惮,口吐音波,“此肉身非彼肉身!阁下又何人也?”
“我是何人?元曦奸贼,还我大夏!”雷霆霹雳自九天激荡而下,厉魂怒喝,竟不惧之,伸出十指,猩红淋漓而下,便欲上前抢夺。元俌冷笑一声,挥手一道剑气射出,不过两尺便既消散,当下无奈笑叹:“这等修为,何其弱也!”
厉魂哈哈大笑:“无知小子,修为浅薄,岂能伤吾!”
“不妨一试?” 元俌沉吟,左持英雄谱,右持巨笔。厉魂冥冥然似生感知,立时恐惧倒窜二十余丈:“汝欲何为?”
“试试便知!” 元俌邪笑,提笔写就‘羯乕’,一股血华自北方数地冲天而起,远隔千里仍观看得清清楚楚。
天都洛阳城中,王仲明站在观星楼顶之上,面色沉重,感叹道:“‘问霸重光,神策垂临。八兄为始,九龙穿心!’此其‘一’现也。”
龙都之南,厉魂大骇,不住倒退;元俌眼中所见,心有所感,然冥冥渺渺,仍不确知,又见厉魂并无顺从,不由得皱眉,当下依次涂改‘移剌𦉯’、‘邢道悛’等众,当下却不见动静,元俌大感奇怪。
“此贼奸诈果决万万不在夏贼元曦之下,速速逃命要紧!”厉魂遁走,立时不见踪迹。
“难道必须要其本人亲手写下,方能驾驭?不,我且在试试!”元俌本欲写‘卓陀洪’,忽而心中灵光一现,问道:“陈嵕毓!方才那厉鬼到底是何许人也?”
陈嵕毓跪伏灵台,一言不发,忐忑道:“神主,求你开恩,放过我妻儿!”
元俌点头:“汝说之,我便放过你那结发妻子。”
陈嵕毓大喜,落泪道:“神主圣明,小人似乎觉得那厉魂乃是当年威震灵夏的魔头‘拓跋春’!小人机缘偶合曾经见过此人一面。”
元俌大喜,大笔疾书,英雄谱爆发出一股冲天血光,元俌顿感灵台震动不休,一股若有若无细长之物链接极远处。
“魂锁!”元俌甚惊,元神握住玄锁,耳听得一股惊恐惨叫自天边传来,竟似奋力挣扎抗命,与之较力!
“拓跋春!拓跋春!依此法旨,速速返回!” 元俌左手手握《英雄谱》,右手握住玄锁,高声呼唤,良久不见那猩红血影,亦再不闻惨叫之声,玄锁彼端仿佛空了一般,垂在地上,不由得叹息一声:“《英雄谱》尚不完备,如何能召的这一方奸雄。却是我太心急了!”
正说话之间,那猩红血影竟去而复返,百般不愿,厉声大骂:“奸贼,夏王元曦尚且不能拘吾魂魄,汝到底使用何等邪法,强令于吾!”
元俌惊愕、狂喜,浑身颤栗,低沉道:“汝欲再世为人乎?”
血影沉吟不绝。过不多时,化作一股腥风遁入《英雄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