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来,我一定要去大观园。”我说。
“你这个人口味还真是奇怪,”女友说,“别人来北京都是逛故宫,登长城,看升旗仪式。你算算自己能来几天,还要去大观园,啧啧。”
女友在北京上学,我在广州。我们已经半年没见面了。
“我只去大观园,其他哪儿都不去。”我说。看着她在手机屏幕上明灭的脸,“好不容易要见面了,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她当然知道我有多想她。我从来不吝于表达自己对她的思念。但是,她不会知道我这半年的变化。我有了一个新的爱好,很私密、很纯粹,脱离了这凡世的生活和情感。因为私密和纯粹,我不会和任何人说,包括女友。也许在恋爱的时候我可以和她说起吧?我已经不太有把握了。反正现在不行。现在的她对我而言,是最近切的现实。不用看到她,只是单纯地想想,我就能想起平常我会刻意忘记的事情,比如说,两个人该如何才能在一起。
我说的在一起并不是像这次一样两个人呆上几天。这都好办,我只要请假,不去想全勤奖,不去看其他人的脸色,早早地攒点钱,总能做到。我说的在一起,是一生一世地长相厮守。这听起来既合理又简单,只要我脚踏实地地一步步往前走。可是不管我怎么推想,现实中总有无法逾越的天堑,我无能为力,在接近绝望中感觉很累。
她也一样。“你能不能别说这些,说点儿开心的。”
人们在面对无法解决的事情时,常常会莫名烦躁。这时最好的办法就是转移话题,转移注意力。这么想想,近半年来我对《红楼梦》的热爱也是缘于此了。我并不是要从书中发掘出什么智慧,好解决现实的困难。相反,读了它,经常读它,我现实的痛苦消解了,好像不算什么了。无所谓了。
“那行吧,”我说,“我们先把日程定了。我是这么想的……”
想象中,女友在另一边鼓着嘴听着。直到最后,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了一句,好吧。有一些冷淡,被迫无奈的感觉。但我知道,她现在心里很乱,就和我一样。
等和女友见面之后,我觉得自己很难再出门了。就连大观园,好像也已经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我只想一直呆在客栈里,和她一起把这三天耗过去。我想过了,这就是我来的目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看你那馋样儿,”女友说,“就像饿死鬼投胎一样。”
“我这可不是馋。”我申明道,“可绝不是馋这么简单。”
“那你说说是什么?是不是饿得狠了,连命都不要了?”
我承认,在拿到火车票、见到她之前,我是感到了无法控制、快要把我吞噬掉的饥饿。但是见到她之后,所有的饥饿都不存在了。无法填满的欲望是果,不是因。根本的原因超出了我的表达能力。我只觉得这世间的一切都是流变的,靠不住的,我能把握的只有现在,只有看到她,摸到她的时候,她才是真实的。现在的每一个刹那,我都要把它拉长到无穷无尽,乃至永恒。从某个层面观照,它的确呈现出某种永恒的姿态。比如说这夜就是没有尽头的。天永远不会亮,长夜将弥散到永远。这种错觉给了我短暂的安慰。
“命算什么呢?”我说。“人固然只有一条命,但是这条命却是有始有终的,它并不长久。而我追求的是那种——”我顿了顿,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说出来,“永恒。”
女友像看傻瓜一样看着我。
“如果永恒只是用生命来承载的话,那我永远也得不到。好在,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轻而易举地就得到了。”
我重新搂住了她的腰。
第二天,我还是和女友一起去了大观园。醒来的时候已经晌午了,在经过了一个长夜重新睁开眼之后,我的肉体和意识一起飘向了云端。这样的状态去大观园正合适。白天来了,在白昼下,流变是不可阻止的,我什么也把握不到。我没有办法从沙漠中汲出水来。
站在大观园的门口,我不能说自己很失望。我只能说,一切实景都比不上自己的想象。你不能用自己的想象去要求别人,那样是不礼貌的。面对现实,你只有两条路,要么改变它让它符合自己的想象,要么干脆接受它。我是一个像蝼蚁一样卑微的人,我选择接受。大观园,虽然可以在我的大脑里建筑和毁灭千百万次,但是在现实的大地上,我一次也建不起来。
也许和时节有关,来这里玩儿的人并不多,稀稀落落的,正是我喜欢的景象,让人心情莫名舒朗,正配着此刻飘在云端的灵魂。我深吸一口气,想要抓住什么思绪,以备当时或以后灵感的抒发,可是我的脑子里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快瞧!”女友拿胳膊肘顶了我一下,我挣开沉重的眼皮儿四下里看,一眼就抓住了她想让我看到的。这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费力的事儿,因为在我捕捉到他们的瞬间,他们其实是方圆十米之内的焦点。所有路过的人,哪怕是隔着别人远远地路过,都会充满好奇地瞧上一眼。
“他推着的是个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第一眼就认出了那不是个什么。相信女友也认出了。那不是个真人,对吧。斜倚在轮椅上的并不是一个人,虽然很像,百分之九十九的相似,像极了一个极端精致的美女。我说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相信女友也是一样,她想得到的,本就不是那东西的实质,而是它的名字。
我拉着女友向前快走了几步,越过了他们,然后再回头看。这一次,我把它的正面儿也看得清清楚楚了。完美无缺的脸型,永不凋谢的容颜,两道淡眉之下是一双如梦似幻的眼睛。一绺黑色的长发贴在淡青色的罗襦裙上。
“我看清楚了。”回过头来,我说。
“是什么?”女友问。
“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