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我好像有点懂了。”
“懂什么？”大叔又笑了。
“你是想追逐那个人的足迹，不是江寒·浮渡，而是另一个人。”我将视线投到他那只许久前放在篝火旁，光泽却经久不衰的长管钢枪。
“没错。”他这回没擦了，只是拉回枪管透过火光的折射看了又看，“因为一些很偶然的原因，我成了枪炮师，也喜欢上这些。”他站起来，走到洞口看了又看，“外边雪小了。”
“看来该作别了。”他站起来，拍拍积在屁股上的灰，用一个很奇怪的，旋转在手中的法阵收住那团篝火，又拽起枪管和行囊，招呼我走到洞口。
“雪确实小了很多呢。”
“是啊。”
他笑着，不用说，自然是邻家大叔的那种笑容，他眯起眼，将视线投到雪原中很深很深的地方，像是比我醒来那里还要深，他感觉到某个地方对自己灵魂的悸动。
“知道附近哪里有村子么？”
临别前，他回头问道。
“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见我尴尬地摇头，他又摆出笑嘻嘻的模样，指指远处凋去叶子的黑焦木林，“穿过那道林子再走一会就能找到了，我就是从那来的。”
“谢谢您啦，大叔。”
“别叫我大叔。”他脸上是那种因愿望实现而心满意足的神色，摆摆手离开了。
这次，没有回头。
（六）
一旦雪失去风暴的庇护，便像失去了某种魔力，暴戾而恢弘的睥睨感消失了，让人感到卑微如草芥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是单纯，恬淡，而略带寒意的美。
仅此而已。
我在浅深不定的雪地里走着，皮靴也无法阻挡那股寒意，透过革层传了过来。我已经感觉到脚指头的涩寒与麻木感，但不知道为什么，心理上并不是很排斥。
甚至...陶醉其中？
我很快就走到黑焦木林，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树。哪怕外边满是被烧过的痕迹，多么像那些死去多时的雷击木，每到春天都会和正常树一样开花结果，长出嫩长而鲜绿的叶子。曾经有种说法，这是赫尔德大人降临阿拉德时生命元素外泄导致的结果，让死去的枝干拥有了活力，可黑焦木林在全大陆各个地方都有，这个说法似乎说不通，我摇摇头，继续往下走。
我感觉脑子里恢复的记忆越来越多了。
可我没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
一出森林，或是在遮盖天空的焦黑枝干渐渐变淡后，第一个让人疑惑的就是飘散于空中的数道浓烟，静而慢悠地蜷曲向上，而越往近，木梁烧断的噼啪声便越大。
“救火，快...”
“多拿几个木桶，到井那边去。”
“喂，你在干什么！还不快来帮忙...”
“快安置好伤员，混蛋，该死！”
······
喧闹，汗水，伤口...连同断掉的烟囱与房屋一起，这个村庄像是刚刚经历过一次地震，或是没有岩浆的火山爆发。整片大地充斥着荒夷、裂痕与火垛，加上大片倒塌、染火，或是正在爆炸的房屋。在那些七倒八歪的屋子里，有不少像是尸体的东西正满脸鲜血地从里边爬出来，而有些人一动不动，也许真的成了尸体。
参与救援的人不像是原住民，这一点从服饰和语言上可以看得出来，是明显的帝国做派。或许他们就是那些被夸耀过无数次的冒险家，或者追逐其后、打算复现奇迹的人们，这一点，从他们神色里不加掩饰的张扬自负里轻易就看出了。
“没见过你，不是我们一伙的吧？”一道视线很快找到了我，看起来却没那么多敌意，甚至还从口袋里掏出纸烟，朝我递递，“吸么？”
“啊...不用了。很抱歉打扰到你们，我刚从雪原逃难出来，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村子，但没想到遇到了这样的事...”
“雪原？雪原么...”他咀嚼着卷烟还未燃起的那段，时不时用力咬了又咬，牛皮帽檐下的目光像是在考虑着什么。最后，他想起了之前那场风雪，就笑起来，“运气很不错嘛。”
“嗯...算是吧。”
“如你所见。”他指指身后的废墟，“这里遇袭了。”
我不明白强者是不是都有这个习惯，确认一个人没威胁后便会很放松地和他聊一些私事，有趣而不太过隐私，面前这个人是，山洞里遇到的那个人也是。或许每个人都有类似这样的交际欲望，只是强者平时要戴上冰冷的面皮，不好屈尊去做这些。但现在，他们总算逮着了机会。
“我们是闻讯而来的冒险家，当然，不是盛名已久的第一梯队。”纸烟快要吸到头了，他匆匆忙忙取下掐灭，又换起另外一根，用廉价的储火魔瓶点燃，又用力咬咬烟，“不过，总有一天会是的。”
“是嘛。”
我加入了这场救援，稀里糊涂的。其实我并不想帮助他们，连我自己也很奇怪，面对这样一群可怜的人们，我却没泛起该有的怜悯之心，真的一点儿也没有。但为了掩饰这种感觉，我慌乱地加入到他们的队伍里，搜救起人来。
“这儿发生什么事了？”
“不知道，”一个体形魁梧，赤裸上身纹满了黑蛇符文的人说道，他正轻松地拔出一根五六米长，直径足足五十厘米的柱子，“我们是看到救助水晶碎了才赶过来的，妈的，如果有天界的对讲机就好了。”
救助水晶，是帝国在每一个人口超过一千人的地方都会留下的东西，作为子代的关联物则复制两份分放在皇都与冒险家公会里。一旦遇到危险，捏爆水晶后无论隔着多远的距离子代都会因某种感应而破裂，相关人员便会参与救援。这是上代帝国祭司“光之圣手”想到的办法。
“那么，什么信息都不知道咯？”
“嗯，不过你看看那——”他又随手抽出一根长柱，用身体支撑起房屋框架，以便队友拖出被埋着的家伙。他就在这时随手指了指远方靠近雪山边缘的几幢小房子，“所幸有些家伙活了下来，但意识还不够清醒，我们过会可以去问问。”
有了这群人加入，救援工作进行得相当迅速，差不多一个小时内便把足足几百亩大小的土地给翻了个遍。寥落的火星已经被冰雪魔法给扑灭了，尚且能恢复的房屋结构也都做了一定的固化，剩下的修缮工作，就要地方官员来介入了。
我在与他们协作的过程里不时扫视四周，惊讶地发现这是个被雪山圈起来的村子，除了南北两方黑焦木林包裹的豁口外，其余的地方全是侧向绵延了数千里的雪山，更像是被人从中间截了一块。但现在这个坑里只剩下大片倒下的木头，火焰烧断的浮薪以及区域分布的融化了雪的血地，再就是我们这群人了。
当我们到那时，一些村民已经醒来了，靠在篝火前裹起整个身子，不住发着抖。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篝火，而且他们中根本没人拥有刚才大叔弄过的那种魔法结界，这是我奇怪的。伤者身上渗发出血的裂痕大多被治愈魔法与林子里采到的药物暂时做了止血处理，另一伙人则是在另一幢邻近的、还算完好的屋子里熬制草药。雪地上，不时有初级冒险者们来回奔跑的身影。
“他们都是新人，有着和我们一样的热情呐。”刚刚那个人又出现了，笑嘻嘻的，嘴里用力咬着纸烟，“但现在让他们上战场还太早，不过干这些倒是绰绰有余了。”
“不会抱怨么？”我轻笑道，“明明是想像最初那些冒险家一样成为大英雄的。”
“都是这么过来的，他们是，我们是，哪怕最先那些大人们也是，”他又用力咬了咬烟纸，微垂的眼睛被帽檐盖住，“没什么好抱怨的。”
我和他一起走近那些还活着的村民，可他们一直在打斗，目光无神地看着不知道的什么，唇色苍白，同样哆嗦着。
同样清晰的，是牙齿打战的沥沥声。
“老兄，你还好么？”
我们走到一个精神看起来最健康的人身上。说是健康，不如说是没那么哆嗦。他眼里有和其他人不同的东西，更像是愤恨之类的什么，死死盯着我到来的那片黑焦木林，牙齿紧紧咬在一起。
“如果不介意的话，能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吗？”见他不答话，咬着纸烟的男人又问，微笑着，但我明明没看出他抱有成功的侥幸，“我们愿意提供一些帮助。”
“龙。”他自顾自开口了，一吐出这个字，他的愤恨马上不见了，迅速褪为苍白的恐惧，身子也打起抖来，“龙...杀完了所有人的龙！”
“龙？”
“报告队长！”一个身着浅黄色棉军服的女士走了过来，左右腰上各扣一把手枪。她这时行了一个相当标准的军礼，“天界有消息了。”
从他们口里得知，天界失联是近日里出现过的大事，这是我的记忆里没有的，也当然不会有。那样繁荣的天界，有那么多帝国军将领与初代冒险家驻扎的天界，竟如当年卡勒特①入侵时一样失联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事情发生后，帝国、公国和王国马上有人乘摩伽陀靠近天空之海附近的结界，却马上被撕裂的飓风折成的血肉，所以一直没人上得去。据说，现在是一些还待在天界的冒险家合力打破了飓风壁障，才勉勉强强恢复了联系。
“天界被毁了！龙...巨大的，比巴卡尔还强大的龙...”
可他们所能传下的，也仅仅这一句话了。飓风再度遮盖了一切，成为无法透过的壁垒。或许只有等那些还在魔界的真正大人物们回来，事情才有办法。
“龙...比巴卡尔还强大的龙...”队长皱眉思索起什么来，身体不经意间竟也有了类似的颤抖。突然，他神色一震，像是想起什么来，用惊骇的目光望向双眼无神，喃喃自语的村民，“你刚才说了什么！”
“嘿嘿...”可他只是继续看着先前看着的地方，讪而又笑，“化成人的，背着枪管的人...化成龙的，无边无际的龙...”
不。我后退一步。
“起初是像正常人一样来到这里，大家好生招待了他，他也欣然接受了。”
不可能...
“在最后的晚宴上，他突然有了变化，身上弥补灰黄的鳞甲，背后生出广阔的双翼，身子也变大了。”
他所述说的形象在与那个男人重合。
“胡渣，微笑，兽皮包裹都不见了，他挤开了整个村子...”
······
“我是班图族，你知道吧？”
“一开始当然很辛苦，但习惯了后...也就那样。”
“大片的机械、图纸和蒸汽，根本没有魔法与斗气之类的东西，那里就是这样的。”
“知道附近哪有村子么？”
······
影迹越来越清晰了，伴随那些话语一起。
“他抢走了先祖留下的枪管，往黑焦木林去了...哈哈...”
在老人最后一句话里，我逃避不了那个答案。
大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