③
名字,身份,信念,一切的一切,对于这个男人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是被遗弃的孤影,是无法被修正的黑暗。就像所有被扭曲的意志一样,他被黑夜所宠幸,藏介于一切可能的阴影。不知从何时开始,连沐浴阳光对他也成了一种奢侈。
他揣摩着崇尚阳光的自己或许已经死去。
想到这里,他不禁微微一笑,目光转向刚刚端上来的白葡萄酒。酒杯不大,通体由最常见的玻璃所打造,流线型的边缘在彩灯的照耀下透出瑰光。他将杯柄握在手中缓缓摇晃,陶醉地倾听冰块与杯缘在黑暗中交错的余响。他又将杯口凑到眼前,望着渐渐与白雾同质的杯璧发呆。寒冷的气息从杯底一直穿透他的瞳孔,浸染了什么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本不该存在。
他的视线突然被舞台上的躯壳们所吸引。他们年轻,漂亮。男人想或许他们只需要待在那,什么都不做,就足以换来呼声与呐喊。
他看着他们。舞台上的人们亦有意与观众们对视。他发觉到有人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那人对黑暗的一丝质疑——他藏身于最卑微的角落,就连冷漠的月光也必将予以轻蔑。但他知道某个人清晰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存在。
他笑了,不经意间。微弱的弧度在黑暗中成型,淡淡的雨点在心头扩散。他揽回玻璃杯,嘴唇与液面划过令人沉醉的涟漪。他伸出食指支住下巴,瞳孔开始与黑暗融合,心脏亦开始在阴暗中渐渐死去。唯有那抹浅笑依旧残留在罪恶的涎角。
很快,他们都将死去。
④
“该死!”
在尸体堆前,男人暗骂一声,啐了一口。他摸摸口袋,将兜里仅剩的烟草插入烟斗,点燃。
无法地带没有警察,没有规则,没有任何被称为“常识”的东西,多年的军阀混战早已将这片沙漠切割得支离破碎。淘金者,牛仔,想碰碰运气的年轻人都会来到这里。
死去,出头,一念之间。
“胖子,有线索么?”声响从另一片阴影中传出,带着操持已久的胜券在握,“将军不会原谅他。”
军阀也有自己所不能容忍的东西。
“早着呢——”丝丝缕缕的雾气从黄牙的间隙透出,男人夹出烟斗,凝重地望向身后,“是个狠角色。”
“哼,”目光没好气地望向胖子的方位,嘴角的烟斗呈现更大程度的起伏,“还用你说——”
十二具尸体,全部死去。
额部是同样的弹孔。
⑤
天黑了。
男人从沙中起身,抖出衣袖中的沙屑与甲虫,他藏在这里,那里,藏在一切可以躲避光的地方。他的身体容不下光,甚至会被直接肢解。他不知从何时开始躲避每一道日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一切会结束。
现在,他可以微笑了。
太阳的力量开始松动,暗之余韵从天际尽头破开一个个小孔,光的影子渐渐变得真实,直到将其彻底取代。
这时,他总能醒来。
他在这么多年里一直秉持着暗的指引,用匕首与子弹穿透人类的胸膛,捕捉那一颗颗心脏渐渐脱力的愉悦。他不知道手上已经沾了多少鲜血,但结束的时刻快到了。
他闭上眼,回想起自己所捕获的最棒的猎物。那就在几天前,在菲塞德斯的艾尼尔小镇,在那个叫安娜的女人身上。
……
“扑哧——”
冷水被浇灌到安娜头上,她开始回归世界的掌控。安娜发现自己被绑着,全身没有剧烈发力的空间,绑绳子的人是个高手。
她面前是一个男人,黑色的帽檐,黑色的大衣,黑色的靴子。他似乎曾被黑暗浇灌过,就连面容也在影子下变得虚伪。
男人细心擦拭着枪管,纤细的手指轻轻掠过保险,手帕紧随其后。他像对待艺术品一样对待那把枪,缓缓掠过扳机,缓缓穿透枪管。
“很抱歉以这么粗鲁的方式叫醒你,”男人抬头,但只看得到下巴。他用手指指向安娜的上方的水桶,“希望你能理解。”
安娜抬头,望着那个铁质机关。那似乎是可以在一段时间后自动倒水的轴承系统,她就是被这东西弄醒的。
她最后的记忆似乎离她越来越远。她还记得,自己正在洗碗,头顶暗淡的灯泡辉映出与往常无二的幸福。
对了,在那个时候…
记忆不见了。
“你是谁?”她抬头望向面前的男人,言语中透出多年枪手生涯铸就的老练,但似乎没人捕捉到穿梭于刹那的颤音,“你想干什么?”
不,那个男人捕捉到了,史密斯捕捉到了。
“别担心,安娜太太,”男人叹了口气,将枪管安置到一旁,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只是需要你帮一个忙。”
“帮忙需要将人捆起来么?”
“不好意思,但,我也是被逼无奈。”
“无奈?”
“希望能得到您的谅解。”
不,安娜感觉有个声音告诉自己,不可能那么简单。
“您要知道,艺术的成型——”他回过神,将窗帘拉开一个小缝。苍白的世界透出半点月光,“是需要奇迹的。”
已经是晚上了。
“我们将完成这个奇迹,您不觉得荣幸么?安娜太太?”
他飞速起身,直逼到安娜面前说这句话。安娜这回看清了,那蠕动在皮肤下的痕迹,那早已失去生命的双眼,那已有些枯黄的头发。
人皮面具,不会错的。
“咔哒——”
他回过神,从抽屉中取出一把银色左轮枪,打开轮轴。
“听说过一个游戏么?”男人似乎是在对安娜说话,但看向的却是窗外的月亮,或是阴暗深处更邪恶的什么,“只有被神宠幸的人才能活下来。”
安娜闭口不言,只是望向他,瞳孔深处的颤抖变重了。
“我相信你会被神所拯救的,”他将一颗子弹塞进左轮手枪,随即飞速抽动起轮轴,“那么,让我们开始第一次试炼吧——”
他走到安娜身后,由于颈部被固定,她看不到史密斯在做什么。突然,她感觉冰冷的触感从腋下传来。
史密斯的一只手握住左轮枪穿过她的胳膊,安娜能从大衣和手套上嗅到浓郁的烟草味。咚,轻微的碰撞声,枪口对准了安娜的额部。
汗水混合着恐惧与思念与枪口赘下的鲜血合在一起。安娜已经很久没尝过这种滋味了,从兰诺向她许诺那一刻起。
“以后,一切就交给我吧——”
还能记得那个声音。
兰诺……
“咔吧——”
死神失手了。
“看吧,安娜太太,”人皮面具被勾勒出同样丑陋的微笑,“我就说,您被神选中了。”
“够了么?”她转动眼珠尝试寻找男人的方位,“你又能得到什么!”
“不够…当然不够…”史密斯的笑意更浓,契合度如此之高,似乎这一刻面具成了他真正的脸,“艺术可不能半途而废。”
“那么——睡一觉吧……”男人藏住的另一只手迅速出击,蕴着不知什么药物的手帕蒙上了她的脸。
世界,再度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