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叫我出去后,外教在一张圆桌旁坐下,舒坦地呼出一口气,尺寸巨大的啤酒肚恰好填满了桌子的半圆形缺口。“我们开始吧。” “好。”
随之的对话与我想象的颇有不同。我以为问题将晦涩难懂,对方却根据我的爱好选择的相应的提问范围,于是我彻底放宽心态,所谓“测试”竟有了闲谈的味道。
这样的轻松终于因一句话戛然而止。外教看出我对爱好的坚定,冷不丁道:“你认为自己对家人负有责任吗?你会为了自己的爱好而放弃家人吗?”我闻此立刻滋生诧异,抬头直视对方的眼,它还是那样不可捉摸,呈现一种深邃的淡蓝。考虑许久,我回答:“当然。父母关照我们,付出了相当多的精力和努力,我们当然对他们负有责任。其次,我不会因爱好放弃家人。爱好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家人则重要很多。”表达完这信手拈来却并不真诚的说辞,我自己都瞠目结舌,还好对方没有察觉,只是赞许地点点头。
他终止笔录,总结大意为:你各方面都算不错,有过人的强项,但几个弱点使你不得逸步前行,因为它们是从根本上造成的。你总得做出决定,发展强项还是弥补弱点,这大概是一个再矛盾不过的选择。
除了对外教那个突兀问题的愤懑,我总体对他还算尊敬。适才他心平气聆听我近乎倾诉的回答时所展示出的接纳,更令我感激不已。其实看到他善意的耐性,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感谢,而是自己凌乱浮躁的心境。我发觉自己急需一个听者,所以不由将外教当成了那个听者。幸运的是,他的确帮助转移了大多愁绪;不幸的是,他提出了结尾的那段话——随时间推移,我愈加相信那段话指点着我口语上的缺陷,更指点着我生活上的失败。结果,我受到史无前例的挫伤,因为毫不了解我的一个人都精确(或误打误撞)掀开了我的痛处,如一支暗箭射穿了我的心脏。
与外教告别,我心中一团乱麻,不知觉已踱至操场边缘的围墙下。几个朋友也在那,或是躺着,或是半蹲着,或是跑动着,摆弄一个被阳光反射得有些刺眼的足球。我敛起消极的心理走去,其中一位很自然地招呼我坐下,与我谈起电影。他喜欢电影,我也喜欢,也试想过拍电影,于是气氛是再和谐不过了。
我望着当头烈日。后者不断释放热流,扭曲操场上的空气,使周遭很有沙漠的味道。我学朋友躺倒在塑胶地面。刚从空调下脱身,所以脸庞感到冷热交汇相互抵消。这样什么都放下,只留一个悬浮的大脑,只拥抱火热的阳光,心情十分容易地安定了。半睡半醒间,我细细体会血液的泵击游走,混混沌沌想这样的生活也算不错,至少情绪没那么消极了。思考到这,我不由眯着眼掀了掀眉。
……
去体育馆途中发觉一个拐角的樱花(抑或是桃花)极尽绽放,满目望去皆是鲜丽的嫩白。我随即便端坐于篮球架下,在心里一遍遍描画花树的样子,一边看了四十分钟《且听风吟》。
......
有些炽热的春日,正午就营造出夏的意味了。阳光由于过度泛滥,呈现一派廉价的淡黄色;纯粹的裹挟着枯燥的风直挺挺栽在脸上,并揭落了伏在楼阶边缘干硬的叶片。暴露于太阳下的植物无不露出萎靡的神情,除了那池过季的荷塘——细而黑的遗体度过数月寒冬,正式步入另一个天差地别的时节。起初我诧异它们死后还能直立如此恒久,仔细思索也释然了——毕竟它们已经死去,遗体是不能对外界变化作出反应的。它们亦恐怕都未意识到自己业已死去,所以除却荷叶与代表健康的绿色,茎干同存活时别无二致。然而,即使它们不通晓自己的死,观者也能在每每经过之际望见它们令人同情的萧索,为之叹息。对此它们从来是沉默坚劲地傲立,丝毫察觉不到那些富有情感的凝视。
至于傍晚,但凡漫步于室外,我都不例外地嗅到一种气味,随即被记忆牵引着跨越了时间:大约初一,嵊州一个夏日的近夜。天色令人满意地降低了光亮,路灯尚藏匿在草丛中,所以行人们能享受空气中催生睡意的氛围,迈着轻快惬意的步伐擦身而过。由于年龄和体力的限制,我的行走范围在方圆三公里内。而我家南面的、三公里外的城区,我在最近——假期刚过一半,才尝试着涉足。那是冬来临的前夜,寒意肆虐的初始,刺骨的冷雨绵长得可怖,随堪比火上浇油的风落在我早已无感的手背。上倾的伞面为相机提供了相对宽广的视野,却挡不住迸溅的水珠。同时,缘于聚精会神的摄影,我无视了道路上数不胜数的坑坑洼洼,以至双脚湿透。望着夜色中的高楼,我真切地感叹:“城市是无尽的。城市是无尽的!”借沈从文的意思,这样一次经历,比上数天甚至数月的课都要有实际用处。
如今学校里出现了这样的气味,我愤慨之余颇有无奈。我认为不应在这种环境下闻见这样的气味,就像在我告别嵊州后奔向杭州的另一种生活,最终发觉自己爱的仍是嵊州,因为她代表了我为数不多的、无条件无虚伪的真切情感。可惜,我早已在犹豫不决间丢失了与她长期相处的机会。不过,鉴于人的善变,我不能够确信我爱的是嵊州还是她给我带来的感受。或许前者早已成为了一个载体,当我遇见另一个更优的载体,就会立即抛弃前者。
......
又是星期五,时间极速游走,每周都以雷同的方式麻痹人对光阴的探知能力。雨后四处如探戈的、略带凌冽的风摆荡湿软无力的草木,回寝室的路上再次经过那个拐角,原本充满热烈的花树遭受雨无意而无情的抽打,繁盛洒落一地,揉作细细的白色丝带蜷缩在角落。有些诧异地盯着树上剩下的深色嫩叶,我未曾设想桃花如此脆弱。不过它是一种植物,在自然界进化后才形成这般特性。只是对于一个女性,若她的美灿烂却转瞬即逝,我反而会滋生鄙夷的。
当一个人相对稳定,生活总是要给他带来许多矛盾。我的生活谈不上稳定,但状态波动不大——恒久不变的茫然和无感。到寝室关上门,手机里显示一条信息。是文韫:“下午四点老地方见面可以吗。”——用不到一秒的时间浏览完毕十多字的内容,一边细细品味“文韫”二字:几周未见,居然有不可抑止的陌生;突兀的邀请更是加剧了这种感受。尽管对她的情谊基本没有改变,我依旧滋生不解与愠怒。“好。”——线上交流的一个优势便是言语皆受到精雕细琢,透不出半点人面对面时的破绽。“多谢啦。”她马上回复道。
抵达石桥边,天气明显好转:阴云一缕缕如抽丝剥茧般地散去,从密织的状态逐渐淡化。行人寥寥无几,周遭尤其清冷,无处不在的潮湿掩盖了远近难辨的鸟声。文韫抱着双肩,一身黑色,令人费解地站在一个垃圾桶旁。“来了,”我招呼一声,顺便习惯性将外衣披在她身上,“去咖啡店坐坐罢。”她回过神来,朝我张开两臂,我只是握了握她冰凉的手。
跨入店里,强有力的空调送下暖风,吹动了文韫轻柔的短袖,我不禁一阵恍惚。初三中后期,记得一个明朗的正午,我与舍友沿一条路走向教室。我猛地从前方零散的人群中发现一个身着黑色宽松短袖的女子,随清风抚过,她的短袖也自在地鼓动,体现细软的身材,我当即对她倾慕和敬畏起来——倾慕的冲动是生理本能,至于敬畏,我写过一句话:“如果说初次见面时容颜赋予一个人美感和气质,那么身高就赋予一个人尊严和地位”,而眼前这个女子的身高便与我相近,加之两条白皙的腿,着实从根本上改变(改善?)了我的审美。
拍拍脑袋与文韫坐到角落,适才的向往业已逝去,剩下的是波澜不惊的漠然。带着漠然,我漫不经心地打量对方:长发短了些,显得更柔顺;面部微不可察地瘦了些,眼神躁动疲惫了些,其余都无甚大变化,令我赞叹的容颜也唤不起任何思绪。“抱歉。”她蓦地打破僵局。“为什么?”——现在回想,我那天似乎冷酷得太绝对了,所幸文韫未受大的影响。“为我上次的行为和言论。”她垂下眼,再次抱住双肩。“和我有关系吗。”此言出口,我自己也相当心颤。但同《围城》里的唐晓芙一样,“这个时候愈心疼,愈心恨,愈要惩罚他个痛快”。暂且说说罢,我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有解释。”她抬起头直视我的眼睛,我看见突如其来的倔强和急迫。“嗯?” “那天是我的同学会,”她的视线从未移开,“见到熟人挺高兴,所以喝了很多酒,然后被起哄,才给你打了电话。” “这么说那些话不是你本意?” “嗯。”她点头。“我能相信你吗?” “可以。”对方回答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端起白开水灌一口,以平复被搅乱的心态。“那你找我的目的是?” “复合。”她倒也干脆,开门见山说出了大多数人难以启齿的两个字。我盯着她的两眼,它们出奇地冷静坚决。是这样,我暗自猜测。文韫在某些事上从不犹豫,因为她不想受到误解或错失机会。这一点上她与我很像。“那就复合罢。”我也以干脆回敬,站起身来饮尽杯中的水。她愣几秒,亦起身,两人随即握手言和,继而走出门去。公道说来,其实两人从一见面就在预见了结果,过程中的询问和道歉是让结果更加可接受的过渡。
我喜爱晴日的傍晚,因它凝集了几乎所有绚烂,再一股脑涂抹在幕布上。此刻抬起头,天际燃着燎原的焰火,不到数分钟便遍布苍穹。满目的鲜红简直要将人伟大得融化——伫立于遮蔽日月的恢弘之下,那种敬畏是匍匐也无法表达的。“以后计划如何?”文韫眼中流动的霞光使我不住将思绪的触角伸向未来。“多读书,多画画,多写作,多运动,找个工作赚够钱就安稳生活吧。” “去不去旅游?” “未必,”她看我一眼,“为什么去旅游?还有,你说的旅游是什么概念?” “就是四处行走之类,记得之前与你提到过。你真的可以忍受绝对平稳的生活吗?至少我不能。我的观念里,只有波折起伏的人生才让我认为自己活着,让我有寻找意义的欲望。”文韫考虑良久:“‘生命的意义在最平凡的日常生活之中’,这句话读到过吧?”我怔一怔:“周国平《思想的星空》......你是什么时候看的?” “过去几个月,”她转头微笑着望我一眼,“《文心雕龙》、《人与永恒》、《檀香刑》等悉数完成。我自由时间多,就拼命读书了。” “够行的,一个女生。回归正题,总之我相信困境中才会诞生杰作,就像路遥写《平凡的世界》,用前三年搜集资料,并特意到一个偏僻的煤矿医院进行初稿写作。如他所言,‘只有在暴风雨中才可能有豪迈的飞翔,只有用滴血的手指才可能拨出绝响’,以极端创造另一个极致,这是必须付出的牺牲,亘古不变的真理。” “但是,”她有些惊怒地转头,“路遥才活了多少岁?四十多!一昧的极端怎么可持续发展?”闻毕,我摇了摇头:“大概是我们三观不同吧。我愿意为艺术和美而死。” “那家人和朋友呢?他们与艺术和美,你选择哪一个?” “我觉得没必要谈这个问题。对我而言后者早已成为灵魂的一部分了。” “回答我。”文韫罕见地压低声音,眉头紧锁。我见状后背寒意泛起,微张着嘴支支吾吾:“五......五五开罢。人一生中只能拥有一座高峰,世俗的联系和飘渺的伟大间的抉择也是相似的意思,”“不只是这个问题!”文韫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这么想,是对生命的轻视,也是对我的不负责任!你......你要知道我过去的黑暗,你对我而言太重要了......”
听见她的言语,我睁大双眼,感到前所未有的内疚和压力。我想到与外教的对话:“我不会因爱好放弃家人。爱好是人生中很小的一部分,家人则重要很多”,这是我曾亲口说出的,也是我今后需要遵循的。现在,站在我身边的不是饱览群书、有主见和思考能力的文韫,而是同普通人一样的、处于慌乱需要安慰的女孩子!我不由痛斥自己放肆驰骋的观念,只得紧紧将她拥入怀中。她啜泣着,泪水濡湿了我前胸的衣物。无力仰头,原本的天色不知何时熄灭,呈现毫无生气的暗淡。如果说先前的晚霞的年青爱情的高潮,那么当下的黑夜就是顶峰过后的低潮。后者与前者相比尤其漫长,也是击碎大多爱情的主要时段。凝望着无边的墨色,我脑中竭力呐喊:稳住!稳住!
两人宛若临无人之境,相拥得愈加紧密,像是要无尽地沉沦,沉沦到世界的最低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