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有些踉跄地逛到宿舍楼下，我转身仰望夕阳映在高墙上，将疏密有致的吸附植物染成极淡的金色。混杂冷暖的空气绵柔地扑着面庞，稍稍张嘴品味，就像将少许热水注入半杯凉水，不加以搅拌便一饮而尽。同时，空气亦包含一种极好的味道。如史铁生所言，味道是形容不来的。它虽若隐若现，但相当有力地轰击我的回忆。眼前仿佛变回嵊州，风在街道间倏倏穿梭——这是城市的呼吸，或许也是我的呼吸。即使前者更轻松，后者更滞重，至少它们的频率是大致相同的。
傍晚真是催人遥望过去的时段。自从我寻见那个朦胧的落日，往事如起泡不住地浮现脑海，随后逐个炸裂，噼啪的回响阵阵，让神经成片地跳动。其中尤其印象深刻的依旧是我的初中舍友陈。虽然空气中包含与他相似的气味极稀少，我却立即抓住了那复杂不堪的记忆。我想起他外衣携带的体息，想起他后颈因青春期难以避免的痘子。这样淹没在感官的洋流中，不觉已经上楼了，而楼道间同样游离着陈袖口的那缕清香，直到踏上第五层，环境变质混入厕所的腥臭，我眼中的悲意才不舍地消逝。
一到寝室便收到父亲的信息：“今天堵车，要晚到两个小时。”看看时间，刚过三点。这意味着我得在这地方待上不可忍耐的一百二十分钟。我环顾周遭，四下空旷，地板洁白如医院，莫大的楼房毫无人声。再看外界过道，亦空无一人。我刹那有些慌乱，以为尚未放学。这种感受是常有的，不过此次尤为迷惑。唯一使我平静的是丰沛的阳光。
靠到椅背，盯着眼前一幅油画复印件——梵高的《向日葵》。三朵盛开的花在视野里舒展开来，像三个燃烧的烈日。正当呆呆地端详画作，门哐当打开，使我猛地一颤，随即不满地转头。
“怎么，吵到你了？”是李志恒，他脸上的汗珠微微反射出晶莹的光亮。“没事。” “不回家？这么晚了都。” “我爸说要两个小时后才到。我已无去处了。” “唔，”志恒抿抿嘴，“要不去我家罢。” “你家？你父母会同意吗？” “他们出差去了。” “两个人都去出差了？” “对。” “我问下我爸......”
微信上。我如此告诉父亲：“今晚住同学家了。明天我自己打车。”几乎是秒回：“男同学还是女同学？”我瞥见这句文字，脸皮不由抽搐几下：“还能是女的？XX！”我平日里不怕与父亲斗嘴，唯独畏惧他不合时宜的调侃。落魄地把手机关机，招呼李志恒：“走罢。”
两人扑哧扑哧拉着行李箱，终于到达一处地铁站。“看来你家挺远的嘛。” “不远，二十分钟就够。”由于很少使用地铁，我紧跟志恒，然后看着他刷卡通过门禁，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小声问检票员：“请问哪里可以买票？”检票员是一个初中的男志愿者，此时脸上的稚嫩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强行压制的讽刺和轻蔑。他憋红双颊，用冷漠的声音艰难吐字：“你朋友已经帮你付了。”我怯懦地扫视一眼他高昂的脸，它展示出一种不屑，仿佛闻一多面对特务，竟很有大义凌然的气质。
“好了好了，走罢。”志恒并未理会趾高气扬的检票员，朝我笑笑。我和他登上电车。
现在回想起来，电车上的乘客们仍令我觉得十分有趣（或许因为适才的经历，我嘲笑的其实是我自己）。比如某些人什么都不做，只干巴巴地坐在位子上，就低头死死凝视着别人的鞋子。但当对面是一身着短裙、面容姣好的女性，他们则会将目光抬到水平方向，一动不动地望向窗外飞遁的、漆黑的隧道壁。由此我得出，乘地铁最好带个手机，再不济也抱一本书罢，这样就可以免去不必要的尴尬。
大约二十五分钟后，电车缓缓停下，原本木然端坐的人们不约而同站起身向车门涌去。走出车站，夕阳已经隐没在水泥森林间了，天幕遗留着深红，虽然是傍晚的迟暮，依旧给人一种欲要爆发的感受。志恒带我步入一幢五层住宿楼，两人走过之处，搅乱的悬尘四散飞舞。
“我嵊州的老家也在四层。”我见志恒在一扇门前驻足，不知觉冒出一句。他嗯一声，用力拧动钥匙，门应声打开，呈现一派柔和的色调。软靠垫很多，几乎铺满沙发和地板，但即便如此，整个室内并不显得混乱，而是在满满当当的装饰间透露出井井有条的意味。这倒与志恒本人很相像。
“这是书房。”志恒指了指一扇半掩着的木门，里面钻出几束橙黄的灯光。“我去烧饭，你可以四处转转。”言毕连围裙也不系就径直走入厨房。我小心地跨过几个垫子，侧身溜进门。一个直抵天花板的深色书柜占据了大半视野，其陈列的书籍主要包括白话文著作和英文原版小说。向左看，小得可怜的窗户外是坠入夜色的城市，高楼渐渐褪去余晖，多不可数的灯盏逐次从凝重的浓雾中隐现。
吃饭时志恒从冰箱里拿出两瓶果酒，一手握一个瓶颈，轻轻撞向桌角。瓶盖弹飞到数尺外，两股带着果香味的白汽迅速弥漫。我接过属于我的那瓶，湿漉漉的有些滑，冷意直透手心。
“干一个吧。”志恒愉快地提议。于是我伸出手，细长的瓶颈相碰发出玻璃的脆响。我看见对方因满足而微眯的双眼。“平时这样的机会可是真少呐。”他自言自语道。“什么机会？” “和别人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他掀了掀眉，将果酒一饮而尽。“再来一瓶罢。”又自言自语着，用力打开冰箱。橙色的灯光使他的侧面有些凄凉：瘦长的脸，尖锐有力的下颌，淡淡的眼袋，还有几丛浅浅的、剃得异常平整的胡须。我深知他这般憔悴的原因——都是不堪的过往在他身上刻下的伤疤。看着对方迟缓但有条不紊的动作，我不禁悲从心起。他像一具经过设置的傀儡，日复一日运行同样的动作，又像一个生活的间谍，藏起所有不安与痛苦，以一副淡漠的脸面对世人。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淡漠。它明显有掩饰的痕迹，却让我无从指正。
两瓶果酒下肚，志恒两颊泛红，眼皮不住地掉下去。他突然停止了滔滔言语，一本正经地凝视着我：“跟你说点事。” “唔。” “说实话，”他用力揉着太阳穴，“你不该和文韫分手的。”此话一出，气氛顿时变得死寂。我脑子里一片空白，酒精在后背飞窜，阵阵热流聚集到头顶。“你没事吧？”志恒慵懒地抬头望我一眼，我努力打破身体的僵硬，问：“这怎么说？” “你还意识不到吗？这样的女生已经非常稀少了。而且你们志趣相投，以后相处一定有话可谈。况且，像她这么漂亮的......我没见过几个。”
我有些茫然地挤出一丝笑意：“所以我们应该复合对么？” “我认为这么做很妥当。”志恒伸一个懒腰，随后发出一声长叹。“但她不是鬼混去了吗。换做是你，你也不会接受吧。”“你不是我，”志恒撑着酒瓶坐正，“你看得见更深刻的东西。” “看见什么？” “呃......”志恒见到我的呆滞，耸了耸肩，又露出和善的笑，像是原谅了我短暂的愚蠢。
自此两人闭上嘴。这个时候车流的噪声才蓦然显现，我站起身到窗口窥视，下方已是一片红色，顺着主干道无限制地延申到城市深处。“我也有一个问题。”我不安地按了按左腕上突起的骨节，一字一句道。志恒抬起头，有意无意顶翻了手肘旁的酒瓶，些许剩余的酒水飞溅，所落之处泛着密集的白色气泡。随即酒瓶开始滚动，与桌面摩擦传来冗长的低吟。我想到未上蜡的琴弓在劣质二胡的两根弦间缓慢扯动。
“问吧。”他面无波澜，神情甚是超脱。我未曾陷入如此紧迫的矛盾，脑海里有如矗立着一堵高墙。过了几秒，在我歇斯底里的冲动下，这堵墙终于轰然坍塌，便仓促地开口：“跟我讲讲你的女友吧。”这几个字简直是烧红的烙铁，在口中多呆一秒都使不得的！——以志恒的性格，他一般是不会发火的，但我一番话直指他最不愿提及的隐痛，况且借着酒劲，或许......或许他会暴怒罢。他几乎是我唯一的挚友啊。说实话，时间过得真快。自从开学我们相见，就认定对方是难得的知己。然而我显然因无知和自傲失去了许多向他道歉的机会，假设现在事态失控，“对不起”之类的话我也是说不出的。
度秒如年。我清晰地发觉汗珠滴落到耳中，一阵头昏脑胀险些将我击倒。
志恒没有言语，眼里闪过一丝委屈和不甘，这与他额头曲折的青筋大相径庭。“我给你拿她的照片。”他泄气似的站起身，先重重撞到沙发边角上，一声痛呼过后居然平稳地挺胸走进了书房。我本已咬紧牙关准备好迎接志恒的攻击，现在意料之外的发展无疑让我丢失了头绪，只得静静站在窗前，努力平复内心的惶恐。
志恒扶着墙出现，手里拿着一张由棕色木框裱装的相片，将其不轻不重地摆在桌上，指向右侧一个女子：“这就是了。”我凑上前去查看，心中暗惊。照片中的女子长发及肩，脸部轮廓自然柔美，分明与文韫一般无二。我骇然抬头看向志恒，他的酒意显然尚未退去，眼珠上的血丝甚是狰狞。“她叫什么？” “赵若婉。”志恒心不在焉回一句。我松一口气：“她与文韫真是相像。”再次细细地端详画面中两人，左边的志恒脸上是发自内心的笑，右边若婉似乎略有疲惫，于是笑意淡不可见。“什么时候拍的？” “前年，西湖。” “有一段时间了。”我感慨地将照片推回志恒面前，后者拿起前者在手里轻轻抚摩，眼中流转着追忆。我盯着他上下匀速起伏的肩膀：“你们是怎么分手的？”志恒闻此，身体蜷缩起来，把脸埋在手臂间：“让我缓缓。”心里的好奇和谨慎冲突着大脑，夹杂以牙还牙的快感，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花心，是花心。”志恒死寂几十秒后突然开口。“什么？赵若婉很花心吗？” “不，起初花心的是我。”志恒此刻满脸自嘲，“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阶段，还是我这种人特有的性质。总之，我但凡走到街上去，眼睛永远都四处晃动，一片扫过就开始打心眼里细细欣赏多个女性独特的美......我爱的不是立体的人，而是某种细节，比如眉毛的形状，头发的长度，和身材的纤细与否。这就导致尽管我并不爱慕身边一些女性，我还是会盯着她们不放——有些人便以为我对她们感兴趣，于是我与不少人的关系看似暧昧起来。之后若婉发觉，没有对我大发脾气，只是整日坐在餐桌边上，撑着脸发呆。”我和他一并沉默良久，开口：“看来你深刻伤到了她。对了，你之前提到‘起初花心的’是你，那后来发生了什么？”
志恒用力搓几下左脸：“后来我听一个朋友讲起，他看到若婉和别人出去吃饭。若婉显得并不高兴，一直冷着脸，或许是为了报复我罢。但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分手了。两人之间无法信任，在一起也没意义了......我不知道若婉现在情况如何，是否忘记了我。只是我一直也没有忘记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