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些事物可以令人欢欣,然而一旦过量或无休止,就显得丑态百出。杭州的雪算不上稀有,但对于我而言,几乎是数年一遇了。可惜连续飘飘扬扬两三天,出门都不得不戴着帽子,难免心生些许无感甚至烦躁;加之校园里人来人往,地上的积雪或是被压扁至极易滑倒,或是劈里啪啦地融化成冰沙状的物质,十分溅腿。
与舍友上楼,此刻窗外除了道路,早已呈现满目斑白,细碎的飞雪以大致相同的速度降落,营造出世界向上挪移的错觉。“你们看见这种景象......有没有一种悲凉的感受?”我突然开口询问。身旁两人先微微点头表示赞同,随即又开始谈笑。我大概自己都没有意识到,那丝忧郁转瞬就流逝不见了,宛若钻进地缝的蚂蚁。
我正处于无感阶段。这大约是普通人平时最常见的状态,不过我倒很是厌恶。我难以动笔,难以静下心思考,变得浅薄随意,同纷飞的棉絮无异。我总自省道:何必活得如此焦灼?青春是用在封闭和忧郁上的么?可我真的告别不了深刻。与文韫有意无意投射太远目光相同,我也倍受着心理定势的影响。
放学后随人流从校门口鱼贯而出,刹那满目充斥家长由于长时等待而被夺去最后一丝不满,并呈现令观者不安的、过分冷静的面容。我心里蓦地想到“众生相”之类。其实见到这些趋于一致的面容,我是心有窃喜的,因为它们足以承受接纳我由于恼怒所摆出的淡漠神色——恼怒并非源自外在因素,是我内心疯狂运作的结果;亦非缘于解不开某些问题,却为类似无中生有的产物——就仿佛常用水壶里厚厚的尘垢,陈旧纸页上遍布的黄斑。
此刻天气如宽广的胸怀,万里无云而充斥着淡青色的、肆意余晖拓延开去的光影。我站在路边感到有些凌乱,外表看上去却相当稳重。像我这样的人,心里无论多么激荡都未必会形于色——可能某些识得了面相者轻而易举便能察觉我眼中极其混沌的思绪,不过周遭行走的无不是学生。那这样更好,就让我隔世般地躲在一处罢。
......
某种程度上,我实在是太过感性了,否则不会如此迅速地陷入思恋中去。我曾说自己欣赏内敛沉静的品质,但要是两人相处,我倒认为气氛会异常枯燥。尽管我时不时也随和无拘束,这样的一面人格是需要外力启发的。于是在一件事的推动下,我逐渐倾向于性格开朗洒脱且知分寸者。我会依赖她的快乐,也一定需要她的沉默。
父亲为我安排的周六补习班终究利大于弊。其一是可以预习巩固知识,其二是提供了一个除学校外长时间与他人相处的机会。
我就是这样幸运又不幸地遇到她的。
其实,她的正面我从未特意细看过,她的名字我亦记不住。我所掌握的信息仅有:一,她是女性;二,在补习班的六个人中,她坐我左边。话说十七岁的爱慕是独特的。首次见到她,她带着早饭(那时已过九点)匆匆赶来,然后开始大喝一不知名的饮品,并一下下吸着鼻子(每二十秒必有两三次的那种,睡着时除外)。我清晰地嗅到浓郁的巧克力。奇怪的是,我没有反感这富有侵略性的味道,而是随与她邻座时间的增加,身体里的血液愈发躁动起来。但凡跟同学谈起她,我一直坚定地相信:我欣赏她是因为她身上的气质,那种如《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作者真挚描写般的女性气质。
中午下课,独自乘电梯走出写字楼,阳光由于些许云层的阻隔不刺眼,却仍然晃得我异常难受。微信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元,左思右想,还是绷着脸走进一家美式餐厅。餐厅里人不多,服务员散布于柜台前后。“呃,点菜。”话音未落,一位阿姨大步流星地走来,在我身边的桌上倒上一杯柠檬水,顺手拿过菜单塞到我手里。此处的消费水平显然在我预料之外,即便我都没发现自己脸上的难堪——从阿姨灼灼的双眼中,我也看出半是同情,半是威逼的神色——同情想必是认为我拿不出钱,而威逼的所有筹码便是那杯装在半透明玻璃杯里的、尚在晃动的柠檬水。我注视她几秒,努力合上嘴掩饰不自然:“那就坐这罢。然后......”察觉眉角狂跳的脉搏,费力地翻动菜单,仔细搜索相对便宜的主食,“一份‘农夫的早餐’。”看看阿姨,她持着笔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等待我的言语。“我说完了。”小心翼翼地点醒她,她才抬起头望着我,脸上不可抑制地渗透出难以置信——自从走进这家餐厅我就发现,这里业绩惨淡,店员大多呈现一种由于即使作好周密准备而未曾真正忙碌工作的倦怠,所以他们自然渴望顾客食量大些,出手阔绰些。可惜就算我再好心,手头实在紧得无奈,我也不至于为了缓和一位阿姨的心情去向父母要钱大肆朵颐一顿。
平板《三体》刚看到“红岸之二”,盘里的食物所剩无几。我叫了一杯咖啡试图解渴,但刚抿一口这漂浮少量白沫的浓黑液体,舌头就苦得猛缩回嘴里。为了不被冠以浪费的头衔,硬着头皮干完一半,立刻急匆匆地逃离了。
下午的课堂尽管弥漫疲惫,还算活跃有趣。唯一让我惊异的就是她在化学课上到一半时突然站起,走到讲台边拿一枝笔,顺便与老师寒暄几句,继而在黑板写下几个大字:“不要接近XXX(培训班名称),会变得不幸!”至此我认为她是一个自由的人,自由中带点有趣的幼稚。
晚自修的教室相当宽大,橙黄的灯光无规则地交错,使四周的暗角都暴露得一览无余。我穿过一堆椅子坐到窗边,然后恐惧地嗅到身后一个女生从嘴中冒出的恶臭的饱嗝。稳住心态,开始背诵单词。外界时不时传来噪音,我不自觉开始口算车鸣的数量,到第二十四下时,身侧多出一道黑色身影,我愕然转头,她正将铅笔袋在桌子前端摆正,察觉到我的目光,突如其来地浮现笑颜,明媚得几乎将我击晕过去。“你好啊。”她率先开口。“你好。”一贯的稳重,我紧张时自如的应激。“叫什么名字呢?” “徐萧荣。如果没记错的话,你应该姓龚吧?”我想起之前瞥见她的姓名卡,迫切地只记下了首个字。“对,我叫龚亦涵......这个名字有些奇怪。” “有这个意思......近来可好?” “好,上课觉睡得很足,所以来这补课了。” “呃。你是哪个学校的?” “XXX。” “真好,我也在XXX。”我如是感叹,心中熄灭的烈焰倏忽又燃起火苗来了。“世界真细小!”她眼中有什么也蓦地发出光亮,“前几天才下过雪哩,”她欢快地提起,“你知道那个亭子吗?上面在太阳出来之后就不停滴水,溅起非常高的水花。”我听她这番话感到不明所以:“这怎么讲?水花很高?” “哎,”她有些不满地提示,“对于水花,十厘米应该算非常高了吧?” “有理,有理。”我附和着,一边暗惊对方细致入微的观察力。我曾多次经过那个亭子,也只是知晓其方正的形状和石灰石的材质,从未抬头或低头看一些掉落的水花之类。
“平时的爱好?”我打破略带尴尬的缄默。“听音乐,跑步,弹钢琴......看书。差不多。”她扳着手指数数,折腾了很长时间才罗列出这些。“看过什么书?” “说实话,不怎么多。《西游记》和《苏轼传》是必读书目,看过。还有《朱自清散文》、《围城》......” “不怎么读外国文学?” “嗯。” “言情小说看吗?” “没看过几篇。感觉挺无趣。” “唔,”我打量一番对方,小巧的脸,笑时嘴边浅显的梨涡,灵敏单纯的双眼,分明是性格开朗、人缘极好的类型,却钟意于偏向浪漫封闭的中式文学。“有没有听说过《洛丽塔》?” “没有。谁写的?”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一位俄国作家。” “那更没有听说过了......书名是什么意思?” “就是......Precocious sexy girl——英文是这个。” “嘻嘻。”她心领神会地点点头。“里面的描写很传神。”我似乎是为了挽回些面子,干笑着加上一句。
由于课业琐碎沉重,两人交换通讯方式便投入到工作中去了。
晚自修结束,下楼见到父亲坐在花坛边的石凳上。“嗨。” “好了?走罢。”他收起手机站直伸了个懒腰,仿佛某种刚睡醒的猩猩。环境昏暗,像是浸透于朦胧的深蓝,给人一种沉湎的窒息感。“怎么样?”父亲一如既往地询问。他行走时两臂习惯性地微微张开,并不作摇摆,而是与前胸保持相对水平静止,一起进行小幅度的、以地面垂直线为中轴的转动。“还行,”我回味紧凑的课程,“还是很有帮助的......嘿嘿。”——便是想到龚亦涵了。父亲没有再言语,于是这个傍晚沾染着浅薄的快乐和难得的轻松默然飘过,同千千万万个已逝的傍晚无止境坠落到记忆的遗忘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