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虽然可怕,但好歹还有生存的机会。更可怕的,是饥荒之后的瘟疫。官府为了阻止瘟疫蔓延,将我家乡十几个村子与外界隔绝,任村民自生自灭。我们没有药、没有食物,只能眼睁睁地坐以待毙。有些胆大的想逃出去,立刻就被包围村子的官兵射杀。”
沈十七静静地听着秦峰倾诉过往,听着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就泛起了泪光。
灾荒之年,人命轻如蝼蚁、贱若草芥,面临着悲惨的命运,又有几人能够逆转?
“村子被封锁连续数十日,每日都不断地有人死去,不是饿死,就是染上瘟疫吐血而死。活着的村民不愿意干巴巴地等死,便商量好趁夜间官兵防护松散之际,集体出动,冲破防护线逃生。”
“哪一晚,冲在前面挡箭挡刀的,全是老弱病残和染上瘟疫的人,在他们不要命的掩护之下,村子里的青壮年男女才得以逃出生天……那一年,我才六岁,眼前不断地看到有人在血泊之中倒下,耳边不停地响起伤亡者的惨呼哀嚎之声,我恐惧到了极点……”
秦峰说到这里,脸色变得惨白,双目变得失神,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跳动了几下,似乎当年的惨相,又在他眼前闪现。
沈十七走上前去,怜悯地摸了摸他的脸,然后抱住了他的腰,将头轻轻地靠在了他的肩上。
她知道,这一刻,秦峰那颗因惊惧而受伤的心,迫切地需要温暖和安慰。
秦峰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勉强让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然后接着讲述道:“我们这些幸存者,虽然侥幸逃了出来,但没跑多久,就被骑着快马的官兵追了上来……紧接着,就又是一场血腥的屠杀……手无寸铁的村民,如何能挡得住钢刀利刃?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在刀光剑影中倒下……我吓得嚎啕大哭,我娘不停地笑着安慰我,说‘孩子,别怕,娘在呢,娘会保护你的!’”
秦峰说到这里,双目中垂落几滴清泪,温柔地抚摸着沈十七的秀发,动情地说:“你知道吗?我娘的笑容,就跟你一样的甜美、一样的好看,可是,我刚刚停止哭泣,她那甜美好看的笑容就开始扭曲变形,变得痛苦无比……我看到她的胸前,露出了一截血红的刀尖,她最后说的话是‘快跑’!那一刻,我觉得身后那些穿着盔甲的官兵,全都没有了人的模样,变成了面目狰狞的妖魔鬼怪……”
说到“妖魔鬼怪”的时候,秦峰握紧了拳头,目光中满是仇恨。
沈十七听着听着,脸上不知不觉已是泪水涟涟。
当年那场瘟疫,她幼年时曾听师父诸葛谊茹讲起过。
感染瘟疫之人,先是重咳三日,然后高热三日,接着上吐下泻三日,最后精气耗尽,吐血而亡。
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江南一带,因瘟疫而死之人,多达数千!
师祖唐雨菲亲率天下医者,整整三个月不眠不休,终于研制出“安血扶元丹”,将数十万瘟疫病患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然而,瘟疫结束之后,唐雨菲却因劳累过度而身亡。
自此,芳菲谷虽然名声大振,却永失瑚琏之器!
“那场瘟疫我曾听师父讲过,的确死了很多人……”沈十七与秦峰四目相对,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他。
秦峰接着又说:“我爹抱着我疯狂地往前奔跑,但两条腿的人,怎么可能跑得过四条腿的畜生?官兵的铁骑很快就追了上来,眨眼之间,我爹也满身是血,倒在了刀光剑影之下。我这个小小孩童,他们自然也不肯放过……正当我以为自己马上就会被刀剑砍死的时候,就听到周围的官兵发出了凄厉的惨呼哀嚎之声……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人来,他神勇无比,以一人之力,击杀了百名官兵,这才使得逃出来的人,不至于全军覆没。”
“这个人,就是你义父?”沈十七虽已猜到来人是谁,却还是插嘴问了一句。
秦峰点了点头:“是的,他见我父母双亡,很是可怜,便问我愿不愿意跟着他。跟着他就能活命,我自然愿意。从那以后,我就被他带到了黑龙谷,拥有了第二次生命……”
说到这里,他黯然长叹一声:“从进入黑龙谷的第一天起,我就发了誓,义父对我恩同再造,我对他亦会誓死追随!在我的心里,他就如同天神一般,无论他做什么事、做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无条件地支持、无条件地服从、无条件地想尽一切办法帮他达成所愿。”
秦峰的话,让沈十七陷入了沉思。
看样子,秦峰说了这么多,就是要让她明白,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造反的路上义无反顾,不会犹豫,更不会回头!
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人,能够影响他的决定,沈十七也不能!
沈十七又一次想起了师父诸葛谊茹的话。
师祖唐雨菲临终之前,曾感慨道:“瘟疫虽毒,终有可解之道;饥荒战乱,却永无杜绝之术!可叹我辈虽能救人,却救不了世,更拯救不了人心!人心若坏了,医术又有何用?”
诸葛谊茹向沈十七转述唐雨菲临终之言时,幼小的沈十七不解地问:“人心怎么会坏?我见过的,明明都是好人啊!世间哪有坏人?又怎么会需要拯救?”诸葛谊茹笑道:“傻徒弟!人之初,性本善……但随着年岁的增长,一些想法就逐渐会变!有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好,有些人就……总而言之,人心是最不可琢磨的东西。坏人有时候会做好事,好人有时候也会做坏事……不能因为某一件事而评判一个人的好坏,也不能因为某一个人而评判一件事的好坏……”
“师父!你说的太复杂了,我听不明白!”幼小的沈十七歪着小脑瓜皱起了眉头。
“你无需懂,只需将我的话记在心里,长大后,要机灵一些,时机到了,自然明白。”诸葛谊茹宠溺地摸着沈十七毛茸茸的小脑瓜。
此刻的沈十七,望着眼前的秦峰,想起师父许多年前说过的那些复杂的、让人难以理解的话,心里忽然有所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