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汝义与冯雪梅到长钢集团履职之初,郑文斌给他们租好了房子。但赵汝义说,我住在老父亲家,雪梅住单身宿舍就行。就这样,冯雪梅住进了南楼单身宿舍。只不过是给她安排了一个24米的大房间,屋子里有电视、电话,写字台等工作需要的配套设施……
下班前10分钟,宣传部广播站就开始播放,郑文斌下午不受威逼诱惑,拒绝猛龙集团控股长钢集团的协议上签字,还愤怒摔杯子离场的新闻。那些下班的工人、干部,边听边议论,有些人已经开始骂骂咧咧了。
吃过晚饭,冯雪梅的屋子里,一下子挤进去三十几个男男女女。大家在电视屏幕上,看到郑文斌在与刘能、张匡仁唇枪舌剑,据理力争,全都屏住呼吸,一点动静都没有。当郑文斌站起身,愤怒地把杯子摔在地上时,屋子里的人全都鼓起掌来,还连连叫好。
看到这种情形,冯雪梅笑道:“大家都看到了吧,这就是咱们的董事长。赵书记说的对,不是他要造反,是他们把咱们董事长逼反了。我刚毕业那时候,也在国企工作。有位师兄告诉我,人的一生如果有一个自己称心的单位,是很幸运的,如果再碰巧遇到一个有水平的好领导,相当于遇到了伯乐,那就更幸运了。郑董事长说得多好,炉前的炼钢工人,是贡献最大的人,比他工资还高。猛龙集团控股咱们企业,应该给炼钢工人百万以上年薪……张匡仁那种黑心的资本家,能答应吗?咱们董事长是处处为工人着想的领导,他们要是真把董事长免了,咱们绝不能答应!”
“对,冯部长说得对。如果上边那个王国君真把郑董事长免了,我们就上街游行呼口号,让他把董事长给我们请回来……”
“冯姐说得对。猛龙集团若是再回来,那就是让咱们受二茬苦,遭二茬罪,我们绝不能答应。这种把企业白送给资本家的行为,与前苏联那种死亡疗法,有什么区别?我们一定都要反对到底。”
“猛龙集团那个娄阿强,是头顶生蛆,脚底冒脓的‘坏水’。他要是再敢来,我把他腿打折了,让他站着进来倒着出去……”
大家义愤填膺议论一阵后,冯雪梅摆摆手:“我是看明白了,只要有你们,咱们企业不可能被资本家兼并了。但是与他们做斗争,咱们要依理依法进行,违法的事千万不要做。但是话说回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好,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最近大家都看了《列宁在十月》这部电影,列宁那两句演讲词,大家都应该背下来。‘同志们,你们必须要记住:我们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胜利。还有另外一条路,那就是死亡。死亡不属于工人阶级’!如果猛龙集团真敢侵犯我们集团,我们必须像无产阶级伟大导师教导的那样,抱着必胜信心,用拳头教训他们……”
他们这边是热血沸腾,群情愤慨,省委会议室那边的常委扩大会,却是空气郁闷,几乎是王国君在唱独角戏。他把郑文斌在会场摔杯子等一系列行为讲过后,气愤地说:“真是让人痛心!攻击领导,拒绝执行省委决议,他哪里还像一个共产党员了。我们党培养一个高级领导干部,那得要十几年甚至是二十几年,然后才能将其放到重要岗位,让其为党负责。郑文斌竟然摔杯子,就差骂娘了。他不但不感谢党对其培养多年恩情,反而以怨报德,简直丧尽天良。这样的人我们绝不能姑息……”
他反反复复,里里外外,磨磨唧唧,从国家推行国企改革大趋势,一直讲到这几年来全省国企改制遇到多么大阻力,还表示无论有多少困难,他必须坚决推进国企改革这项重大事业。一定要使我们省成为全国国企改革的模范省。最后表示,为全面实现“连锅底抄”的奋斗目标,必须踢开郑文斌这类绊脚石,不但要免去他董事长职务,还要予以纪律处分,开除党籍。
王国君讲过后,没有一个人说话。他皮笑肉不笑的哼了一声:“这么说我是一言堂了。”
他用目光扫视一遍会场上的人,目光最后定在组织部长脸上。
组织部长用手摸摸已经油光瓦亮的头顶,瞪了列席的刘能一眼,轻咳一声:“王书记,如果郑文斌攻击领导,不执行省委决议,是完全错误的。但是我认为处理一个高级领导干部,应该按程序走,仅凭刘能一个人的说辞似乎不妥。这么的,我马上带人到长钢集团去,向参加会议的同志了解情况,对其考核。”
“不用你去考核了。郑文斌摔杯子以及其他所作所为,不是刘能一个人说的。据我了解,长钢集团电视台,已经把郑文斌抵制省委指示,当英雄事迹报道了,那是现成的证据。我认为对于这种没有原则,与党对立的人,绝不能姑息。”王国君说完,会场是彻底静音了。
见大家谁也不出声,有人还望向了天花板,王国君很是不愤的说:“这么说我还真成一言堂了。如果大家都不说话,咱们干脆表决吧。我还真想看看,这种与党对立的人,谁能为他说话。”
见所有人就是不吭声,王国君恼羞成怒地说:“那好,同意处分郑文斌的同志请举手。”
说完他自己先把手举起来了。见没有人跟随,他看向了省委副书记。副书记苦笑着摇摇头,勉强把手举起来。其余人都像没听见一样,不与他的目光对视。
“不同意的同志请举手。”
他的话音过,李树林与关启海都把手举起来了。
“弃权的同志请举手。”
这一次其余的常委,全都步调一致将手举起来了。
王国君无奈摇摇头:“李省长,我知道郑文斌与你在一起共事过,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咱们不能感情用事。郑文斌的所作所为,已经完全失去了一个共产党员的原则立场。连下级服从上级,这种起码的遵守党纪都做不到。我们处分他,还有什么错吗?”
“王书记,我可没有感情用事,而是要实事求是为郑文斌讲几句话。对于那种夸大其词,离间领导之间、上下级之间关系的人,我是很不齿的。”说到这,他扫一眼坐在后排的刘能。
刘能心想,组织部长那么看我,你这么看我,肯定都是把我当小人了。再怎么糊涂,我也不能把郑文斌的原话对王国君讲。那都是张匡仁做的醋,黑锅却实实在在落在我身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这么说,我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李树林没有理会他咧着嘴那个尴尬表情,继续说:“我举个再简单不过的例子说明,郑文斌不是信仰、立场有问题的人。公安局抓坏人得讲证据,怀疑谁是作案嫌疑人,得考虑那个人是不是最大受益者,是否有犯罪动机。郑文斌的祖父是连尸骨都没有找到的抗日英雄,烈士陵园里埋着是他的遗物;他的父亲参加东北民主联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又参加了保家卫国的抗美援朝战争,是第一代长钢人,还是毛主席接见过的全国劳动模范,率领的突击队,曾经被命名为‘卫国突击队’。郑文斌大学毕业后,在长钢集团一线当过炼钢工人,是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这个领导岗位上的。如果说他对抗组织,攻击领导,他不会有那种基因。但是这个人有个缺点,就是太犟,认死理。但这更是他的优点,那就是对于损害党和人民利益的行为,他会痛心疾首。由于上一次猛龙集团参股长钢集团,一进一出,就使集团损失100多个亿。为此他很有情绪,曾经几次对我说,这不是像彭老总说的那样,崽卖爷田心不疼吗。对于这一次,猛龙集团要控股长钢集团,他一定是想到,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才有不同想法,甚至是意见,我认为都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仅仅因为某个人,在背后说那种摆不到桌面上的话,就处分郑文斌同志,显然是不公平的……”
王国君心想,好啊,你终于拉下脸皮,要与我对着干了。你也不想想,官司打到上面去,就凭你那大把年纪,能有好果子吃吗?
“李省长,我上次在咱们会上提出来的,在国企改制方面要全力帮扶民营企业家,让他们先富起来,创造更多就业机会,带动员工后富起来。为此对于有些违法行为的民营企业家,能不查的就不查;能不抓就不抓;能不判就不判;要全心全意为他们保驾护航。谁与民营企业家过不去,就是与我们党的大政方针过不去。现在郑文斌,很显然是在抗拒我们党的大政方针,这是原则问题,如果再不处分,我们怎么对党负责?”
李树林看看王国君,心想你也太不要脸了,竟然把自己的谬论当成党的大政方针,给大家洗脑也就算了,还拿到常委会上来大放厥词,把这些人也当成傻子了:“王书记,我记得咱们党的大政方针,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在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什么时候民营企业家可以有治外法权了。那个张匡仁已经侵吞了我们100多个亿的国有资产,这一次还要用高薪诱饵腐蚀我们的干部队伍,郑文斌反对他,我不认为有错。至于有些人向你汇报的攻击领导,反对省委决定,得用事实说话,由我们组织调查考核之后来决定。到什么时候,说话也得讲规矩。”
“李省长,他已经把杯子摔了。现在他们的电视台,还在放着他抗拒省委决定英雄事迹呢。这还不是事实吗?”
看到李树林还要说话,坐在桌子堵头的吴正举起手:“王书记,李省长,我说两句好吗?”
玩政治的人谁都懂,党政主官即便心中恨不得把对方杀了,在下属面前也要维持一团和气的形象。因为一旦有不团结的迹象,上边肯定得调整两个人位置的。王国君,李树林都是政坛上的老江湖,这个道理,都是烂熟于心的。王国君目的是,帮助张匡仁吞掉长钢集团这块肥肉,李树林则是力保郑文斌不受到伤害。为此两个人已经不顾游戏规则,都剑拔弩张,就差拍桌子摔杯子了。王国君虽然自持有后台撑腰,但也得考虑最上层那几个人是不是全都能认可,把老资格的本土干部李树林拿下去。李树林也深知,在这个大变革时代,有些人的背景就能决定他在官场升迁和博弈的胜负。眼下这种情况若是传到上面去,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必然有一个人得换个地方了,甚至有可能两人得同时挪窝也没有准。此刻吴正要说话,显然是要为两人搭个台阶,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他们马上便意识到,这些看热闹的人中,好歹还算出了吴正这么个和事佬,不希望两人出现一损一伤,或者两败俱伤的局面。
他们几乎同时点头道:“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