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正文(8)
书名:林籁结响 作者:徐其锋 本章字数:4568字 发布时间:2023-01-31

(8)

寒假有不少课,所有作业在前十几天就得完成。我枯坐在房间里很是烦躁,双眼干痛欲裂。国际学校虽然平日里较散漫,为升学还是需要极大的努力。至于现在要大花时间,算是对学业轻于体制内教育的弥补罢。最近天气无不阴沉滞重,细碎的雨点击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又浑浊的回响。手机里显示过去喜欢女生的微博,点赞者数不胜数,我依稀找到几个小学同学的网名,却无心与他们联系。我在小升初那年就像一个命运难测的逃离者,从嵊州到杭州去,自此我与几乎同所有过去都撕碎了关系,被迫接受新的人生。我看见那个女生与她现在朋友的对话,都是互相怒赞,心生疑惑和落寞。我没有广泛的人脉,多是自己孤独地用电脑打字,或在位置上看书,手机里的消息屈指可数。我不知这么下去的结果,我只是站在一个个十字路口,一次次晕头转向。我曾告诫自己要坚定、旁若无人地追寻生活里的美与自由,如今却动摇不定。我渐渐发觉自己难以耐受这孤独,想要找一个人紧紧抱住寻求安慰。这个人可能是文韫罢。

文韫?的确,我还有一个女友。打开台灯,我盯着强光照耀下白色的墙壁,它此刻在光与影的作用下犹如起伏的雪山山脉。那个晚上,我身披飞雪望向灯火摇曳的小镇,不曾预料到自己会遇见生命中首个一起睡觉的异性,而在文韫与我进行深刻谈话之前,我亦不知她清澈淡漠的皮囊下究竟是如何热忱、空无、摇摆的内在。我只是晓得,与她确认关系时,我就将自己锁进一个牢笼。我可以努力改变牢笼的材质、价值,但它终究是一个牢笼。

初三我全年沉溺在对新西兰的美好幻想中,并借机写下第一篇小说——即使文笔简陋可笑,但情感丰富。现在我处于一个境地,必须选择成绩和美的其中一个——自然是后者。因此当别人埋头苦学,我则慵懒地靠在椅背,翻着手中欧美地区的摄影作品,让自己软绵绵地进入肆无忌惮构建的幻想。我坚信不同的美相通并是难以用语言精尽表达的,所以每当见到某些直击心坎的照片,我便不断嘀咕(因词穷,也只能如此):真要命!真要命!我对美的需求随日子飞逝而积累得相当厚实,以至打算入手一台摄像机,可惜翻遍所有抽屉都不见钞票的踪影。无计可施时,对墙角的一个袋子打起了主意。

微信上。“你好,是回收台式机还是笔记本?” “笔记本,戴尔的,三防。”见对方整整二十分钟无回应,我连忙追问:“可以吗?” “我这里查不到相关信息,问了老板,老板说不收。” “啊?” “说实话,你这个电脑真屌。你买它干什么?用来打仗吗?”我见到说话这么有意思的客服稀罕得很,扶着墙笑了好久,想起急需用钱,马上慌张起来,衡量一番自己的爱好,咬咬牙:“我这里还有一台联想。” “拍照看看。”我照做,对方发出一长串关于检查电脑运作的问题,我知道自己切入正轨,谨慎地一一作答。几分钟后,对方道:“回收价2500,准确报价,请勿还价。一小时内上门回收” “好的,我等着。”

一切办妥,我长呼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开,却感到些许落寞,回头拍拍笔记本电脑:“没想到这么快要离开你,抱歉。”过去几个月,我真正算得上不错的九万字文集皆靠这貌不惊人的黑色披萨盒子(长得像就如此比喻了)一字一句设想、斟酌、起稿、修改、定稿,我甚至快将它当作好友——讽刺的是,在心血来潮、有所需要时,我又急中生智选择舍弃了它。一种内疚自责不可控地在我心底震荡开去。

稍过半小时,快递的人取走了电脑,我手机里也多出2500元,然而站在小区门口的我丝毫不兴奋。风在脸上轻轻撕咬,身形略微不稳。首次体会了舍得的痛苦,我双眼寒冷空洞。我以为自己足够成熟,可以面对大挫折,现在倒连这种小事也要缓和良久。去他妈的主观主义!

人不能永远忧郁下去。经过初三痛苦的洗礼,我生理上某种激素由于过度使用而缺失,虽然心情轻松不少,终究有些落寞,因为难以在寒假这么仓促而繁华的日子里坚持写作。我开始追美剧Euphoria,狠狠爱上里面洒脱的Jules,爱她的性格,爱她的外貌,满脑子都是她——对此我尚感到不错,自升入高中,我便好久没有这样的体验了。四天通宵一口气刷完所有内容,我大脑昏沉无力,加上受到情节启发和影响,真正变得随和自在乃至放肆,于是多次在启程去外婆家前对父亲宣告:

“我要去试试抽烟。” “......” “喂!我要去试试抽烟!”

我以为父亲会阴着脸警告我绝对不行,在他面前跑动,企图捕捉他的目光,但均以失败告终。我只好仔细盯着那双浑浊的眼,其中宛如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纹。他发呆似的愣几秒,开口道:“好啊。等舅舅带烟来,你就去试吧。”父亲无烟酒之瘾,年轻时却也尝试过不少东西,我便不断询问他抽烟的感觉,他总是闭口不言,脸上浮现自得的笑意——我最讨厌他这点,喜欢有恃无恐、幸灾乐祸地吊我胃口——我真是会抓狂的!

我认定自己整个寒假的力量和向往都来自Euphoria了。我对在剧中为逃避残酷现实,一次次吸毒犯下大错的女高中生Rue深有同感,感慨所有不论年轻、年老的主要角色皆有被他人戏虐地抓住且会毁掉他们余生的把柄,憎恨讽刺犯错后欲要推脱者威胁被握有把柄者,如此复杂的关系相互纵横着,整个镇子暗流汹涌,人的暴怒燃烧在受害者惊恐的眼眸中。不过,尽管罪恶早已浸透看似正常运转的世界,Jules和Rue等人还是想方设法创造出理想的生活。我听过一句话,大意是两个男人在一起则是难以忍受的丑,而两个女人在一起是不可言喻的美。我暂时较同意该观点,所以极羡慕Jules和Rue美好的爱情,渴求一个随时都可以倾诉、拥抱、相融的伴侣。

抵达乡下后我不断思考所谓“全球变暖”究竟带来什么效果,为何尽管空气刺骨地冰冷,而该下雪的时候见不到雪一点影子。我鼻涕不止,人中至上唇始终都湿漉漉的,经风一番鼓吹迅速干硬发痒,痛苦不堪。连绵的雨代替雪的地位,使本就不平的路面成为更凶险的泥潭。我举着单反相机努力对焦远处,试图捕捉某只鸟的行踪,一不小心就踩到浑浊的泥坑里,加上凌冽的寒意使手背冻僵无感,一阵阵恼怒从心底爆发泛滥,直到父亲从口袋里掏了盒中华香烟递给我,其反面写着“劝阻青少年吸烟,禁止中小学生吸烟”的字样。我接过,生疏地撕开银色包装,父亲见状道:“别开太大,香气会流失的。”言毕示范地折出一个小口,用手指轻弹几下,拿一支烟送到我面前,我愣一愣,露出略带拘谨和激动的笑,将烟叼在嘴边,呲啦燃起一根火柴,手蜷缩作包裹状,小心翼翼地将颤抖的火焰从旋动的气流中送到烟头边,燃烧许久,仍不见烟从口中漏出:“怎么回事,点不着啊。”父亲无言,随即拿出一根烟,点火时猛吸几下,烟头马上亮得通红。我这般照做,深吸一口,刹那间耳边流水声恍若消失,只剩眼前和嘴里弥漫的烟,肺部隐隐发痒。不知缘何那么多小说里皆指出首次抽烟会剧烈咳嗽,而我只是默然与父亲站在桥头,吐出一团团散乱的浓雾,茫然四顾如织细雨。我很感激欣慰父亲未把我看作一个孩子,而是以如同教育的方式令我学会了吸烟——这大概亦是教我怎样做一个男人罢。

夜晚我走出门去。飘飞的雨丝在路灯的透射下化作密密麻麻的光点,于寒风中澎湃、律动、交错。人的每一次吐气都让环境增添一片久久不散的白雾,直到笼罩了高处刺眼的灯盏,又倏忽散尽。水珠落在伞面的声响轻微短促,使我想起了新西兰夏季苍翠欲滴的青绿色草坪,同样的灵动,同样宛如力道适中而效果贯彻亘古的精神毒药,深深烙印在心坎不能忘怀。此刻在农村里未免遇到甚长一段无光的路,时不时掠过的汽车将我暂且从心神不宁里拯救出,得以脚踏实地走几步,继而疾驰远离,任我沉没到无尽的黑暗中去。这种情况我呐喊无人闻见或理会,回头亦模糊失却方向,既然毫无目的,不妨循着若有若无的前车行迹摸索罢。

农村方圆十几公里没有娱乐设施,次日由于烦闷难耐,我提出回嵊州的想法。父亲为了让我放弃这个念头,进行了一番酬劳计算:“每小时八百,来去共两个小时;春节三倍工资则一千六乘三,油费忽略不计,你得给我四千八我才送你回去。”我表示抵上压岁钱也掩饰不了资金短缺的事实,苦着脸与他争论多次,最终干脆转移注意力,将话题变成独居如何解决吃饭问题,一旁蓄谋已久的外婆突然跳出来,手中举着一棵白菜:“这颗菜心非常好的,早上拌面吃罢?带些外公刚做的皮卷(即用豆腐皮包裹的条状肉肠)罢?”我忍不住反问:“都十七岁了,这种事还要管?”亲戚们闻此马上起哄,感叹当年的小子真是长大了,我抹抹脸,浑身别扭。

坐在车上无力地靠在椅背,怀里抱着冰冷的笔记本电脑。推脱完外婆的所有好意,我呆望淡灰的天色,心里思考为何花这么大力气到嵊州去。我愈发觉得自己是游离的魂魄,既来之从不安之,尝试改变环境之初短暂恢复正常,但很快再次跌落低谷。我在日常生活中难以寻见真正助推爱好的东西,名利不是我所追逐之物,学校是我产生最矛盾心理的牢笼。只有那一股细软但柔韧永不断裂的文学、美学中坚力量为我毕生所爱所追寻的信仰。当偶尔触及它,我才算是活着,或超脱。

到家后,父亲午睡一会儿便离开了。我跑上楼站在阳台边缘,紧密的青苔披着露珠,挤满屋檐下的露天排水道。远处的高楼安装完毕部分玻璃板,像坚硬锐利的铁色外骨骼,在周遭萧索的衬托下,散发一种孤傲破败的味道。这让我十分有同感——对于许多人,我就是这一栋正在建造的高楼,风景乍一看甚是了得,然因不实用和不安全,无人会涉足其中。我懒于烧饭,点好外卖倚着窗台等侯送餐员。如此无所事事地养神,一个黑衣小伙停稳电瓶车向楼下跑来。我乍得意识到外卖送达,整理衣冠在门边等候,待铃响大约三秒开门,接过,道谢,关门,将沉甸甸的纸袋放到餐桌上。独自坐在阴暗静谧的环境,总认为少了什么,穿上大衣怀揣钥匙走出楼道,钻进刺骨酥麻的雨里,清清嗓子走进一家烟酒店。

“老板,中华来包着。”我努力使声音低沉些,“一条还是一包?” “一包,一包。”我顿时紧张地大呼其气,使镜片沾满朦胧的白雾。这或许恰巧遮掩了我眼中的慌乱。老板拿出香烟递过来,我用微信支付七十元,战战兢兢走出小店,如梦初醒地发觉自己做了一件过度成熟的事,似是一种低端的效仿、一种浮夸的尝试。回到家中,食物已凉透了,但我反而更加易于接受。不知从何时起,我变得擅长与冷漠共舞,冷漠使我如鱼得水,所有内疚一扫而空。热切则令我心里极不自然。

思索着,电话响起。“喂。” “有时间吗?你。” “谁?” “我,李志恒。”

“说吧。”

“是这样,”对方清了清喉咙,“我在KTV里看到赵文韫了。” “你去KTV干什么?”

“嘿,你怎么不问为什么赵文韫去那种地方?” “好,当我问了。所以呢?”

“她和另一个男的在一起喝酒。” “哦。” “喂,打起精神好么?”志恒显得异常迫切。我感到莫名其妙。

“那......你跟她说,我要和她分手。” “你怎么回事?”顿一顿,“也对。先挂了,再见。” “再见......谢谢!”

吃完饭左冲右撞荡出门去,穿行于逐渐跌入暗夜的街道,不知不觉嵊州大桥已在脚下,刺眼的橙黄灯光泼到地面,掠过的车辆伴随唰唰的声响,化作连贯的绸缎铺张开来。

电话响起,接听。

“萧荣,就这么,这么定了。”文韫慵懒的女声。“确定?” “你这话说的,那还能有假?”

“你喝醉了。”我大脑嗡嗡作响,语气倒是毫无波澜。

“没,没,就这样,拜拜。” “再见。你......”

话还没说完,那头已经挂断了。

右手有些无力地垂下,手机顺势滑进裤兜。半倚着栏杆,晚风尤其猛烈,我使劲站稳,偏着头想了想,略带短促地反刍刚才的情境,骤然失声笑得前仰后合。被抛弃是这种感受,我如此自嘲道。

让我奇怪的是,自己没有那种杜鹃啼血的痛苦,却心平气和,甚至有些许漠然,这样近乎麻痹站着,我机械地掏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呲啦点燃,猛吸。浑厚的烟气在嘴里旋转,

舌尖开始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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