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清晨绕着操场散心，和李志恒讲起这件事，他愣住，然后深深弯腰，笑得喘不过气：“你们关系上的进展比你们话题的进展快太多了。你们到底是为了讨论而成为男女朋友，还是为了稳固关系而讨论？这个阶段大谈三观问题，你在想些啥？” “那我应该谈什么？” “谈以后的工作、作息，谈浪漫，谈现实，房、车、钞票......”我冷笑几声：“经验丰富嘛。”志恒倒没在意，吹着口哨，踢开脚下伸入跑道的草。
我突然问：“你说，为何佛像要造得那么宏大？” “为了让更多的人臣服尊敬吧。” “几乎所有的宗教都是人民在水深火热中创建的，现在怎么似乎改变了某些初衷？” “从何谈起？”志恒转头看我一眼，掀了掀眉毛。“比如，我认为佛像的高大侧面体现其传播者想扩大受教人群的倾向，这样，即使部分人在走入佛堂后才心生神圣感，他们还是会让香火更旺......你难道没发觉，现在各种教会愈发看重金钱了？” “其实膜拜者目的是想找到一个心灵归宿，所以不惜花重金进行自我欺骗......我不信教，但我和周围很多人经历困难时也会祈祷，可见祈祷是人本质上的行为，不为信教，只是想稳定心态。而那些信教者，是为了找到长久的寄托处。”
我皱眉，试图反驳：“难道没有心态绝对平和的人吗？”又仔细推敲一番：“呃，看来的确很少。这种人要么极度冷漠，要么对任何东西都不在乎。他们......”志恒插嘴道：“未必。许多正常情侣也可以完全互相依赖，于是心里很完满。” “像我和文韫恐怕不属于这个范畴。” “那她可能会依赖其他东西，比如酒精，欲 望......” “闭嘴，切勿信口开河。”我不满道，但随即说：“静观其变罢。”
这天很清朗，阳光清澈几近透明，操场中心的草地遗留着数不尽的小水洼，在光芒下熠熠生辉。向右看，绵延呈翠绿的山色朦胧在淡不可见的晨雾中。我看看发呆的志恒，询问道：“现在有女友了吗？” “可以有，但没有。” “这是何意？”我摸不着头绪。志恒自得地昂起头笑笑：“有一个女生，她每周都给我买吃的。” “真有此事？想不到呐。” “咦？你在嘲讽我吧！” “得了。所以有发展吗？” “额。那个女生，很温柔，只是......”
“身材和长相不可恭维么？”我早已抑制不住笑意。“没毛病。”志恒面色凝重答道。
两人就此放声大笑，然后坐在草坪的边沿喘粗气。
“喂，萧荣，你那文韫人怎么样？” “说不上来。她一开始很沉重深刻，后来轻松不少。但我看得出来，她内敛，是因为有些事未曾尝试过......连我当初也控制不了对许多东西的瘾，她大概率也控制不住。所以，一旦她染上坏毛病，恐怕就会达到极端。” “这样么......”
我郁闷地连根拔起一棵冻僵的草：“你说，怎样才会爱上一个人呢？” “那你的对象得有很多值得欣赏的东西，有追求，不腐败，为人处事让你顺眼舒服，而且能同时满足你肉体与精神的需要。” “所以，‘爱你没有理由’是错误的？” “我认为是。所谓‘没有理由’只是因为理由太潜移默化以至不可发觉，或你习以为常了。爱肯定是有要求的。”志恒演讲完毕，伸个懒腰，站起来掸掸后身的土，“走罢，不然得迟到。“
我叹口气，开始厌恶起每日雷同的课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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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天气还是不错，操场覆盖着如同熟透芒果的颜色，让人感到燥热熏心。跑步结束我和志恒没急着离开，又开始闲散地走路。
我吸闻风里的青草味，感慨万千：“以前我舍友提到，他有‘精神洁癖’，就是要女友彻底干净才能接受，我也和他看法相同......但在对人的本质进行深度思考和拜读《挪威的森林》后，我改变了立场。我不再那么看重肉体的贞洁，反而崇尚起精神的高度——这或许有我自己的原因，缘于我始终追随美，所以精神很放肆——连自己都约束不了，那我自然不再有脸面约束他人。‘责人以严，待己从宽’我绝不允许。” “挺可笑的，不是吗？”志恒不禁讽刺道，“其一，有自省意识的人现在简直屈指可数。‘责人以严，待己从宽’？早成为普遍现象了。其二，我看你是控制不了自己才放弃监督他人，虽够‘自觉’，然也是够可悲。” “我总得大花精力来让自己遵循一些道德原则，从而不感到歉疚。”我双眼空洞，仰头注视刺眼的夕阳，“大概是因为我天性随意，但逼迫自己内敛，所以我活得很压抑。”
“我只好祝你以后可以轻松些。”志恒无奈耸耸肩。我晃晃脑袋，问道：“你理想的女友该怎么样呢？” “唔，首先颜值过得去。”志恒理所应当地微笑，“其次，三观相符，温柔，知道凡事皆有度。最后，生活自理能力强。就这样。” “所以，这所学校里有符合你要求的吗？” “谁知道呢。”志恒摊摊手，“这东西本就是‘理想’，心里知道便好。当你真正爱一个人，所以条件都会消失。你只想她在你身边而已。”我若有所思：“不愧是有过女友的情圣，什么都知道。”
志恒闻此，苦笑道：“说实话，经历太多未必有好处。那些往事简直像钢针，一直在脑海里来来往往，时不时从暗处射出刺伤你。以往但凡包含她参与的习惯、事情，你改不掉，也忘不掉。”言毕他深吸一口气，蹲下来神态恍惚地捂住自己的脸。
“抱歉。”我在一边不知所措，志恒却摆了摆手，站起身：“没事。过去了。”他憔悴的眼神让我不知这话到底是应付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我扶你，怎样？” “不用不用。但那些事，最好不要再提。不要再提了......”
看着志恒踉跄的身形，我知道他需要静心，便伫立原地等他消失在视线，继而迈动沉重的脚步。我适才意识到，那些过往仍在志恒心里遗存，且从未消逝，缓慢蚀刻他孤独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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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志恒处于消极状态的几周，我由于找不到倾诉对象而亦终日沉默。游离于这似乎无止境的孤寂中，我骤然意识到自己变得越发有主见，容忍了独自一人的所有负面影响。十二月淡而无味的光景下，我走在忙碌的街道，骄傲地向路人展示我轻而易举得到的余闲，同时回味《这个杀手不太冷》里明媚又残酷的画面，那种感受宛若用锋利的唐刀剃断一根生猪肉肠般干净利落，迸溅的油汁滴落在滚烫的沥青路面，沸腾着蒸散殆尽。白鹤乘着水面冲过桥洞，激荡的波纹拦腰斩截了恬静的河流。它竭力展开宽阔的翅翼，如脱弦箭直冲云天，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想到这里，我竟一阵畅快。
回过神来从长椅上站起。对我而言，凡事总会到达某个极端，如在带有约略的、因失落所造成的愠恼时，我会忘记常驻于心的强迫症，忽略达到精益求精，因此浮躁不堪，甚至产生暴力倾向——即使仅限于心中推进演化，但其猛烈程度足以让我震悚不已，很是怀疑自己有些心里疾病。
梅雨季早过了，晴天又不多见，每每抬头都是冷淡得令人痛恨的灰白。疾风不容置辩地将成片的湿气“哗”得甩到脸上、颈上、手背上，南方之冬的险恶便得到了生动体现。这天气，病怏怏毫无活力；也竟催生不了任何悲情，简直是把我吊在半空，对我的挣扎呐喊全无反应。好个可恶的冬！
我自省再三：过去数个月，我都不断暗示自己要有所追求，但到头来总无真正确切的行动，终究空想而已。我应做些务实的事，消耗些体力，认定自己还活着，比如爬山——“喂，去北高峰罢。”我直接叫醒沙发上睡午觉的父亲，略显抱歉地等他缓缓坐起，戴上眼镜，长呼出一口气（或许是叹气）：“走。走。”
我尚未意识到我已经依赖写作到了如此地步——游玩的路上，颠簸的车内，我经不住颤抖，却依旧努力一笔一划在本子上记录。父亲用后视镜发现，劝道：“现在还写，总得休息一会吧。”我看到他无奈好笑的表情，将书笔扔在一边。途中穿过多个隧道，每次从昏黄重现天日，景色中便多出些许绿色。我偶然瞥见自己映在窗上的脸，它年轻立体，但实在乏善可陈。
下车一刹那，我同往常一样头脑眩晕，大概是低血糖的缘故。不过尽管如此，我也不会像初中舍友陈，因此食用大量黑巧克力。石阶望上去高不见顶，游者三三两两擦身而过。登山时我几乎少闻谈笑，大家皆不遗余力赶路，我见状有些感慨，认为不应将此行视作一种运动，而是一种放松、休息。然而如此高峻的山，要征服它总是异常疲惫的。随脚步变缓，人的气息愈加急促，不由紧盯石阶，一股脑踏上去；且不愿作任何抬头姿态，缘于担忧被遥不可及的峰顶诛杀坚持的欲望。
可观的是，再高的山也有终点。可惜的是，当父亲与我气喘吁吁蹲在瞭望台休憩时并无半点心旷神怡——人真多！我只得佩服民众的力量——登上这座山者（尽管有缆车）亦不在少数哩！意料之内地，一座寺庙厚重连结着这块土地，毫不客气占领了为数不多的空间。其正中摆放一个功德箱——多么惹眼，多么圣洁！难道佛也喜爱红尘的金钱？——不，不得这么冒犯。事实上，这便是那帮佛家弟子赤裸裸的讨要呵。
父亲是做外贸的，便从钱包里摸出不少美金。我大惊：“投这么多百元大钞么！” “不不！”父亲亦大惊否认道，“给它这个。”言毕挑出一张一美元折好喂进去：“这就够了。”满脸成就感。我与他一齐哑然失笑。
下山后天色业已迟暮，路人在暗淡中走过，四周突然沉静，车鸣寥寥地从远处传来，可以听见鞋底和粗糙路面摩擦的沙沙声。我上车，车随即朝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驶去，我心里不住地滋生茫然。父亲没有开车灯，我们只是紧紧尾随前车的步伐。但如此前行，我并不安心。我不知道前车是谁，是否可靠，亦不知道要到何处，只得义无反顾地闯入这黑夜中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