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意识比肉体要迅速许多。不过从长远的时间跨度看,意识也可能由于某些原因遗留在身后。当初一遍遍含泪读《被窝是青春的坟墓》,对作者描绘的高考是极畏惧的。如今升入国际高中避开高考,我既自嘲又内疚,感到似乎仍处在初三,为大大小小国内教育的问题纠缠着。同时,当我走在楼道间,夕阳投射在光可鉴人的瓷砖上,清冷的风亦席卷而过,总猛得惊醒:
怎么就熟悉了这样的环境呢?几个月前入学,尚会四处打量,而非现在这般漠然啊!
X校占地十分宽敞。食堂共三层,一根银白的通风管笔直稳固在外墙上,从下往上抬头仰视,仿佛能触及天边微显的月。整个楼体很有棱角,是一个少见的风景。远处几棵树高举无叶的枝干,宛若一截截舒张的血管;宿舍一些地方也爬满植物,站在六楼窗口,可以清楚看见其深深嵌入的点状根系。
高中时代来得猝不及防——这种话,想必在我升入大学以后也会提及。到如此阶段,几乎所有人都算成熟,便少有冲突翻脸等状况。于是我轻松地认为:大家那么友好,这三年应该很快乐罢?——自然不现实。眼中钉、肉中刺终究不易挑取。
知己。谈到知己——高中几乎找到一个。实话说也不稀罕,因为美和自由对于当下年轻人是富有吸引力的。
大笑。我进入高中心态放开许多,加上班级里幽默者或看上去喜感者数不胜数,所以常常忍不住大笑。但笑后被呆滞和空无填埋。
至于舍友,同床共枕的机会为零。大家心里清楚,正常人这个年纪该睡的是女人而非男人。其中一个叫李志恒,名字的意思易于理解,与我较亲近,身材精瘦,脸部满是痘痘——这点与陈无二。尽管他交过女友,在外表上却未摆脱稚气,或者说,显得年轻了些。他会弹钢琴,最令我欣赏的是陈奕迅《富士山下》的片头曲。我们做各种事皆形影不离,我时不时叫他与我绕着操场散步谈心,两人关系日渐密切起来。到此为止我没有找到他太过致命的缺点,他长得挺不错,和善洒脱,有上进心。我所不能忍受的就是他那怼着脸拍摄的唱歌视频,实在尴尬得满地找缝钻。
……
一天晚上我打开手机,看见微信里多出一个显眼的红点。好友申请,叫“8.12”,备注是“文韫,找你散步”。通过。
“什么时候见?”我问。
“明天下午四点半,西溪湿地X处。” “好。”
次日我到的时候,她正倚着石桥的栏杆。“在干什么?”我拍拍她的肩膀。
“喂鱼……你看下面。”说完丢出一小块面包。那奶黄色的立方体扑通沉入水中,一开始尚有规律地缓慢旋转下落,但马上就奇异地左右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冲来撞去。“找到鱼了吗?”她伸手指了指,我好不容易看见几丝转瞬即逝的闪光,抬头刚要开口,看见她不可收拾的兴致,不由咽回险些跳出来的话。
“走罢。”她投喂完搓搓手背,转过身注视我,夕阳在她脸上留下恰到好处的霞彩,将她的倩笑衬托得温婉之极。“上次对不起了,心情比较容易波动……不过现在好多了。”她抿着嘴抱歉道,透露出羞涩。“没事。精神了不少哟。”我偏着头仔细端详她一番。
路上人不多,两边挤满树木。少量阳光从其间穿透而过,点洒在柏油路面,松鼠悉悉索索奔跑在各个枝头。“萧容,以后我们结婚吗?”文韫突然一句。“不知道……抱歉,现在实在打不好主意。你呢?” “我自己不知道,所以才问你的。”文韫将乱发别到耳后,“这种事总不好说,毕竟结婚后工作太多了。”她补上一句,像是在自我安慰。
“哦,对了。你微信名为什么取作‘8.12’?”我顺势转移开话题。
“这个嘛……你不妨猜猜看。”文韫露出狡黠的笑。“这是一个日期吧?” “对。” “八月十二号……暑假的时候。是你我第一次见面?” “就知道你猜错啦。”她竖起食指,轻轻在我眼前晃动,“是我们睡觉,也是我第一次和异性睡觉的那天。” “这有何能纪念?我们没干什么啊。”
“哪里!被你抱着睡觉,对我来说算是很大胆的举动。”文韫差点喊出来,看看周围走动的人,用力捂住嘴。“没想到你也挺在意这些东西。当时你还说什么‘催化剂’之类。”我忍不住笑道。她尴尬地挠挠后脑:“每个人都有不同性格的时候啊。”
这样漫无目的走着,我们听见欢笑声,一齐向右看去。两个戴安全帽的工人各领一条蹦跳的狗,无拘无束在河堤上玩乐。“喂,”她叫住我,“记得你文章里写工人麻木来着,现在打脸了吧?”
我只是默默看着,人与狗的叫喊传进我耳中,我眼角一麻,视野模糊起来,只剩下四个混混浊浊的球形体在移动。
这种生命感足以让我热泪盈眶。作出之前大错特错的判定,可见我依旧青涩无知。
游荡差不多四十分钟,两人进入咖啡馆坐定,我叫了一杯热水捂在手里,文韫未停滔滔的言语:“我之前在学校里,有一次帮助小店收账。突然一个初一二的小孩走进来向我要零钱,我没有帮他——都是刷卡支付,不过其实店里有零钱的,只是累了一整天,实在懒得找了,就说‘不好意思,这里不找零的’……然后,那个男店员走过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卷散钱,对我提议般说:‘给他吧’,天哪。我简直僵死在原地。更可怕的是,那小男孩临走前还对我冷笑,说‘姐姐,你就永远在这拿你少得可怜的工资吧’你知道我当时的感受吗?像是晴天霹雳一样。我只是帮小店收个账,他居然这么侮辱我。我做了这一件小事,就会被别人妄下断论么!”文韫说完,长长嘘一口气,眼里流动将溢的泪,我连忙拿过餐巾纸塞给她:“每个人都会犯错,不是吗?”
文韫坐正,身体前倾睁大眼睛注视我几秒,又很快塌下肩去:“唔,萧容,你人不错。要知道除了你几乎没谁会耐心听完我说这么多。我平时也沉默寡言,只是这次心里憋得太久。”她抹抹眼睛,“晚上出去睡?”
“啊……现在能不说这事儿吗?”我瞟见邻桌惊骇的目光,视线躲避,抓抓头发。而文韫见到我难堪的表情,却笑得停不下来。
出店后两人走在街边吹风,车道极宽,但只有零星的路灯,非机动车在昏暗中从身边几十公分处悄无声息地疾驰而过,文韫一把将我拉到身侧:“嘿,小心点。” “噢噢。我今天重温了《挪威的森林》,真是好极了。”我回过神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你愿意听我谈谈吗?” “到那棵树再说。”文韫撅着嘴,满不情愿道,“多大的人了,走路那么不注意。” “对不起,对不起……”
我在一棵乔木下站定,橙色的光使路面极富对比度。“所以,《挪》你是什么时候读完的,读了几遍?”我问道。文韫把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呼出一阵白气:“今年上半年吧,有两三遍了。” “你觉得村上描绘的那种生活怎么样......喂,你冷不冷?”我看见文韫缩着脑袋跳脚,笑着问。“还好还好。你指的是那种浪荡不羁而自由清闲的生活吗?” “对。” “我感觉挺不错的。不过在肉体上太放肆,大概不符合中国人的保守吧。” “你读过一句话吗?周国平说,‘女人用肉体思考,男人用女人的肉体思考’,你觉得呢?”文韫闻此,抚着下巴沉思许久:“嗯......说得算对。我自己解决以后,总会静下心来想些东西的。但如果我有其他肉体上的异性朋友,你一定会介意吧?” “可能吧。说实话,这不是不在意你,只是我更看重精神上的品质。如果你精神上足够吸引我,且不太出格,我还是可以接受的。”
文韫微微垂下头,长发随风飘动,遮住她的面容。不远处一个中年男人无力地瘫软在栏杆边,嘴里叼着一支即将燃尽的烟,后者升腾起缭乱的白雾。
“时间不早,我先走了。”我提议道。“哦......”文韫几下撩开乱发,略带诧异地追问:“萧荣,你真的不介意?”
我回过头,仓促地挤出一丝笑意:“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