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走投无路侠士救人急难,深山寻谷巫女施法炼蛊
往雪峰山去的半道上,韩若壁发现不远处有家小食店,立即眼前一亮,不由得眉花眼笑,心道:这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转瞬,他毫不犹豫地丢下黄芩,快步流星直奔小食店而去,嘴里还叨叨嚷嚷着‘好了好了,总算能吃上口热乎的了。’
显然,这刻,小食店的吸引力要比黄芩大多了。
说实话,路上韩若壁才吃过干粮不久,但胃火旺盛引发饥火烧肠,当然也有馋虫作祟的因素,因此乍见食店,便两眼放光。对于这,黄芩心知肚明,任由他颠颠跑去,自己则步速如常地远远跟在后面。
这家小食店也就三四张方桌,七八只条凳,因为位置较为偏僻,饭点时还有几个客人,过了饭点就一个也没有了。二人来到里间,放下包袱、背囊,随便找了张空桌坐定。原本已闲得快要打瞌睡的店家见了,立刻笑脸迎上,殷勤地端上两碗碣滩茶,道:“客官,行了这么远的路,喝口茶。”
这钟点,来吃饭的客人极少,是以店家以为他们只是赶路赶疲了,进来歇歇脚的。
韩若壁一手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另一手冲店家挥了挥,道:“不渴,只是饿。你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尽管给我摆上来。”
但凡店家最爱听这样的话,也最待见这样说话的豪客,是以乐呵呵地应了声,卷起衣袖、扎上围裙,忙不迭地下去准备了。
黄芩提醒他道:“吃归吃,悠着点儿,若是一个不小心撑死了,就只能埋路边儿了。”
韩若壁哈哈笑道:“大好男儿,只怕饿死,哪有怕撑死的。”
黄芩嘲笑他道:“什么大好男儿?饿死鬼投胎还差不多。”
不一会儿,各色小食端上了桌,韩若壁放开肚量吃。黄芩见他胃口大得有些怕人,担心别真给撑坏了,就跟他抢着吃。
二人正吃着,门帘‘呼啦’一响被掀起老高,从外面风风火火撞进来一条大汉。只见他一张枣红面上满是胡渣子,穿着的单衣单裤遮掩不住一身虬结突兀的肌肉,一望而知是练有一身过硬的外家功夫的。
这人进来后,也不瞧看黄、韩二人,甩下肩上搭着的小包裹,就敦实地坐在了另一张空桌边上。屁股刚沾上条凳,他就粗声粗气唤道:“店家,拿吃的来!”
没想到都这功夫了,居然还能有两桌食客,笑开了花的店家忙上前道:“客官想吃点什么?”
那汉子道:“都有什么?”
店家一边数着手指,一边道:“有绵菜粑、猪蹄子炖粉面,还有社饭......“
等不及他说下去,那汉子截住了话头道:“不管了,有多少上多少吧。”
店家嘻嘻笑着推荐道:“店里还有些自家酿的曲酒,就是有点浑,客官可想试试?”
那汉子道:“也拿上来。”
店家忙前忙后了好一阵,才准备好他那一桌吃食。
在那汉子等着吃饭时,韩若壁扫了他几眼,见他双目发红,两手轻搓,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仿佛饿虎待食一般,不由暗笑道:这人怕是饿了好几日了。
他放下手中菜粑,轻轻一指那汉子,问黄芩道:“我是饿死鬼投胎的话,他是什么?”
这时,酒食已经上了桌,只见那汉子抡圆了腮帮子,双手并用不停地将面前装满食物的碗盘先后挪到嘴边,一扫而光后,再一把摢撸去一边。
黄芩笑道:“那他就是投胎不成的饿死鬼。”
没过多久,就在韩、黄二人打算结账走人时,那汉子已把一桌子吃食全部祭了五脏庙,而且抢在他们之前,捶着胸脯、打着饱隔招呼店主结账。
店主笑眯眯地上前算过,道:“客官,一共七钱银子。”
那汉子掏出一张宝钞,面额为一两,拍在桌上,一边大声道:“不用找了。”一边就拎起小包裹闪身就要走人。
店主往桌上瞥了一眼,赶紧抢前一步死死拽住他,瞠目结舌了半天,才道:“我们这里不收宝钞。”
这一两面额的宝钞,真是连一钱银子都不值。
那汉子的脸因为喝过酒本就红得很,这刻被店主拉住不给走,更是尴尬不已,愈见红得发黑了。他死撑着,装作很硬气般道:“那便没有了。我的银包被偷儿扒了,身上只剩这个了。”
店主听言又急又恼,喝骂道:“你是仗着自己胚子大,故意来吃霸王餐的?!”
“总不能饿死吧!”那汉子犟道:“老子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待怎样?”
店主气极败坏地顾不得什么了,抡拳抬脚,照着那汉子兜头盖脸地连砸带踹了下去。那汉子只小心护着要害,任他踢打,并不见还手。店主一边打还一边骂道:“小化生子,亏你有手有脚,长得人模狗样,居然吃饭不给银子!我擂死你!擂死你!”
这时,韩若壁懒懒道:“别打了,他那桌的帐,我替他给了。”
既然有人帮付账了,店主的怒气也就消了大半,一面停下手脚,一面嘴里仍嘟嘟囔囔地说些气话。稍后,他来到韩若壁这桌,问道:“当真?”
韩若壁笑了笑,道:“当真。你忙你的去吧。”
反身去收拾了碗盘,店主又过来韩若壁这边结账。韩若壁将自己这桌,和那汉子该付的七钱银子一起算给了店主。店主收过银子,还不忘冲呆立在那里的汉子骂了句:“瞧你饿纹入口,一辈子也不发迹!”
韩若壁不耐烦道:“银子你已收了,就莫再损他了。”说完,他和黄芩一道,经过那个汉子身前,出了小食店。
那汉子这才反应过来,奔出店外,赶上他二人,恭恭敬敬地冲韩若壁拱一拱手,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若壁笑道:“我喜欢别人叫我韩大侠。”
那汉子一边用力点头,一边道:“韩大侠为人仗义,不亏‘大侠’二字。”
韩若壁笑了,问道:“不知壮士从哪儿来,往哪里去?”
那汉子答道:“我家在永州瑶山,想着有把子力气和一身武艺,留在家里便白废了,打算投奔我舅舅去。我舅舅很多年前就去福州从军了。我想去福州找他,随他一起从军,也好有所作为。”
韩若壁微笑道:“瑶山?那你是瑶人了?”
那汉子点点头。
韩若壁博闻强识,立刻道:“你们那儿可是出过一号人物的,我记得有个鼎鼎大名的蔡结。保不准你以后也是要出人头地的。”
那汉子咧开嘴,腼腆地笑了笑,道:“蔡结那样的大人物,我是想都不敢想的。”
唐朝时的蔡结曾率众起事,唐王派了无数官兵人马抓他,却难奈他何,端的是一方枭雄。
韩若壁道:“你有志从军总是好样的。”
那汉子苦下脸道:“可惜路上被人偷去了银包,连路费都不知要到哪里去筹。”
瞧出了他的意思,韩若壁取出五十两银子,递给他,道:“这个,送与你了。”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那汉子惊了惊,道:“路费用不着这许多。”
指了指他身上被店主连踢带打,又撕又扯,弄破了好几处的衣裤,韩若壁道:“此去福州路途遥远,你衣不蔽体怎么成?剩下的银钱,就拿去买套衣服吧。”
那汉子收下银子,‘噗通’一声跪拜在韩若壁面前,诚心诚意道:“我姓包,名器。今日能得韩大侠相助,感激万分。他日若能再见,定涌泉相报!”
韩若壁搀他起来,笑道:“你别再让人把银子摸走就好。”
包器听言,红着脸不住地点头,随后便与二人分别,独自上路了。
瞧着人走远了,一直旁观,没插过一句嘴的黄芩问道:“你因何帮他?”
韩若壁道:“那汉子分明一身好功夫,被人偷去银子已是走投无路,却不曾画脸蒙面守在路口,做那无本的买卖,否则哪用得着到小食店里吃白食?再者,以他的力气,十个店主也是打不过的,可他却自知理亏,不愿出手。如此,也算憨人一个,帮他一下,又有何妨?”
黄芩无所谓地笑了笑。
瞟他一眼,韩若壁道:“莫非若是你,便不会帮他?”
黄芩一摊手,道:“我哪有那许多银钱帮他。”
很快,二人继续上路了。
雪峰山,层峦玉嶂,峰顶常年积雪,宛如被倒扣上了一只白瓷碗。山上,雪线以下的地方林木茂盛,潮湿多雨,终年瘴疠覆盖。
这一日,天色晴好,万里无云。黄、韩二人终于到达了雪峰山南麓的一处山脚下。本来,他们是想随便找个当地人,先仔细询问一下这座山的情况,再想法子克服毒瘴进去山里。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里人迹罕至,二人围着山脚寻了半天,根本就找到不人。许是奔波久了,韩若壁感觉疲惫不堪,便斜依着黄芩,冲那座可望而不可入的雪峰山唉声叹气了起来。尽管不是很明显,但他的身体确是一日比一日显得衰弱无力了。
黄芩开口道:“我想到一个法子。”
韩若壁听闻立刻来了精神,直起身子,问道:“什么法子?”
黄芩道:“你可记得在路边时,我曾用铁链扫清了马蹄激起的烟尘吗?”
韩若壁自得一笑,道:“那是为我。”
黄芩道:“现下,我只要护着你一路上山,同时手里不停地舞动铁链,虽然未必能将周围的毒瘴扫个干净,但至少可令毒瘴近不了身。”
韩若壁的目光亮起一瞬,遂又黯淡了下去,皱眉道:“恐怕不成。山上林木茂密,藤蔓丛生,树挨着树,藤连着藤,空间极为有限。舞动中的铁链一旦被树木挡住、藤蔓缠住,都势必要停下来。而铁链一旦停下来,你我就会被瘴毒所侵。”
见这法子不行,黄芩又道:“要不这样,我背你上山,同时鼓荡起全身真气,相信可以把毒瘴逼于尺外。”
无力地轻叹了声,韩若壁摇一摇头,道:“这法子极其损耗真力。不久前你为救我,刚损耗过不少真力,怕是到今日还不曾完全恢复吧。”
黄芩抓了抓脑袋,笑道:“不妨事。”
韩若壁微嗔道:“你平日遇事也算得精明,如今却怎的犯起傻来?似那般耗费真力的同时,背上还要背个沉重的男人,你以为能支撑多久?”
犹豫了一下,黄芩有些失落,老实道:“半个时辰左右吧”
韩若壁断然道:“不用想了,半个时辰是无论如何都不够的。你以为你是日行千里的‘青海聪’?”
黄芩不知何物,木愣愣道:“‘青海聪’?是种马匹吗?”
“是啊 ,和你一样呆头呆脑,跑起来就不知惜力。”说着, 韩若壁伸手要去弹他的脑门。
黄芩本想后退避过,但转念又想他这也是苦中作乐,于是待着没动,生生让额头挨了他不重不轻的一下。一招得手,韩若壁得意地笑了笑。
黄芩揉了揉被弹的地方,道:“要不这样,你留在此地,我一人先进山探路。当然,最好能把‘魇伏谷’的位置探出来。”
见韩若壁面显踌躇不定之色,他又补充道:“我一个人,当可以支撑近一个时辰。”
想想这确算是个可行的法子,韩若壁关照他道:“你可掂量好了,若是一个时辰过了还不出来,可就麻烦大了。”
黄芩笑答他道:“不至于,我算得准。”
韩若壁还是有些担忧,道:“认识路时是当然算得准,可万一在里面迷了路,算得再准也是白搭。”
黄芩仰头望一望面前这座既神秘又可怖的高山,道:“你放心,我以前在山里迷过路,后来有经验了,就再也不会了。”
转身,他鼓起护体真气,就试探着要往山里去。这时,他们身后大老远处的一片茂密的杉木林里,钻出一名老农来。他一面向这边张望,一面冲他们喊道:“喂!你们干什么的?”
黄芩伫足,瞧这老农一身粗衣粗裤,脖子上挂着块汗巾,身边还支着两捆树皮,想是当地的农人。
因为刚才在林子里忙活,是以热出了一头汗,老农扯下汗巾擦了擦,道:“我瞧你们在这儿兜了半天了,难道是要进山?你们不像是来这里的采药人呀。”
回望了眼被淡灰色的毒瘴包裹住的山体,韩若壁道:“这毒死人的山里,哪有什么草药可采?”
那老农以看外行人的眼光看他一眼,道:“这山里有不少别处寻不着的珍奇草药呢,就是都在雪线以上。不过,这里的毒瘴也比别处厉害,采药必须穿越有毒瘴的地方,所以敢来这里的采药人真是极少的。”
黄芩听言,喜道:“既说‘极少’,就是还有。那些采药人是如何进去山里不被瘴毒所害的?”
韩若壁理所当然道:“那还用说?当然是买了‘老蓝’的‘火梨子’了。”
老农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面上饱受岁月摧残而形成的一道道深纹向嘴角聚拢,使他的脸看起来象一个干瘪的桔子。
韩若壁道:“你笑得什么?”
止住笑,那老农道:“你说的‘老蓝’,可是住在‘魇伏谷’里的蓝老先生?”
想不到他居然知道蓝诸,韩若壁奇道:“你认识他?”
老农道:“何止认识,很多年前我还进去谷里给他盖大屋呢。”
“他那‘火梨子’卖得奇贵,一粒管三天,采药人若是进山一次就吃上一粒,卖草药赚得的钱怕都不够买他一粒‘火梨子’的。” 他笑一笑,又道:“说起来,我以前在谷里呆过许多时日,白吃了他不少‘火梨子’,可惜没法折成银子,不然就发达了。”
一时弄不明白,韩若壁大感疑惑,道:“既然明知是赔本的买卖,怎会有人要买?”
“说来话长。”老农不急不慢道:“旧时在山边居住的老人都知道,山上的毒瘴是会动的。”
韩若壁讶道:“毒瘴又不是活的,如何会动?”
老农一指头上,道:“云也不是活的,不是一样会动?”
感觉他这话类比得不对,可韩若壁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反驳的说法。
老农又解释道:“其实,这山里的毒瘴是有规律的,每天午时都会飘去‘魇伏谷’沉积一个时辰左右,再飘回来笼罩住雪线以下的地方。”
黄芩道:“这么说,那个‘魇伏谷’里可是无时不刻都有毒瘴?”
老农点头道:“不错,那里终年弥漫着毒瘴,而且因为山里的毒瘴会飘过去,所以每日午时的毒瘴最为浓厚。蓝老先生进去之前,从没人敢进去过。”
感觉豁然开朗,韩若壁道:“原来如此。那些采药的人只要把握好这一个时辰,穿越到雪线以上去,等采好药后再在上面呆上一晚,等到次日午时,毒瘴再次往‘魇伏谷’聚集时,就可以利用那一个时辰的空档穿越瘴地,回来山下了。”
又用汗巾蹭了蹭脖子,老农慢悠悠道:“不过说是一个时辰,可具体的时间并非很好把握,是以,之前极有经验的采药人也会因为估计不足,算差了一点点时间,而来不及出来,被毒死在山里。不过,自打蓝老先生制出了‘火梨子’,那些采药人只要买他一粒备在身上,平常采药算准时间的话,根本没必要吃,但如果碰上这种算差了一点点的时候,就赶紧吃上一粒。毕竟,它再贵,也贵不过自己的命不是?”
“嘿嘿,”韩若壁禁不住笑道:“接诊、卖药,这个蓝老先生倒是生财有道嘛。”
象是瞧见了希望,黄芩抑止不住地激动道:“也许,我们可以利用那一个时辰去‘魇伏谷’。”
老农瞧他一眼,道:“你有‘火梨子’吗?”
黄芩摇了摇头。
以瞧看任性鲁莽的年轻人的目光,瞧看了黄芩一眼,老农道:“你们要去的地方是‘魇伏谷’,可不是直接穿过瘴区,上到雪线就成的。‘魇伏谷’很远,路又弯弯绕绕,一个时辰哪里够。”
自信脚力过人,黄芩道:“或许可以试试。”他瞧向韩若壁,又道:“到时我背你上去。”
见他如此有信心,感觉不便直接打击,老农问道:“莫非你对山里的地势、地形颇为熟悉,不用找就知道‘魇伏谷’在哪儿,可以直奔着那儿去?”
黄芩道:“那倒不是,我是第一次来这里。”
“第一次?”老农摇摇头,笃定道:“你这样的,别说一个时辰,就是两个时辰也是不够的。”
被他这么一说,黄、韩二人对视了一眼,心里都有些不确定了。
老农自管自说道:“就算你脚力猛,可还得费时间去寻地方吧?一个时辰内是肯定找不见的。另外,就算侥幸找见了,如果没能及时吃上一颗‘火梨子’,‘魇伏谷’的毒瘴更浓,不是一样死在里面?小伙子,如此莽撞行事,会连累你这位朋友一起送命的,不划算啊。”
黄芩无语凝思。
韩若壁拿手肘碰他一下,道:“不管怎样,值得试一试。”
老农‘唉’了声,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道:“实在是瞧你们年纪轻,命还值些钱,不像我这半条腿已迈进棺材的年纪,才忍不住多劝你们一句。爱听不听,要去便去,又不是我儿子。”
听得不顺耳,韩若壁拉长了脸,皱了皱眉。转瞬,他又换了副笑脸,问道:“老伯,你可知什么人手里有‘火梨子’?”
老农打量了他一下,道:“瞧你的穿着,就知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不过‘火梨子’的价格每三年看涨一次,每次翻上一番,而且蓝老先生三年才带出来一些卖,现在不少采药人都捂在手上,哪舍得转卖给别人。”
韩若壁追根问底道:“一样的东西,价钱怎会这般凶涨?”
老农冲着山的方向呶一呶嘴,道:“这谁知道啊?......不过,我猜可能是采药的人就那么多,早先买过‘火梨子’的只是备着,用掉的人极少。它那么贵,寻常时候也舍不得用啊。蓝老先生发现卖的越来越少了,就干脆抬高价码,厚利少销,这样一来,他到手的银钱也还和原来差不过。”
仍是不死心,韩若壁道:“若是我的价钱出得高呢?”
老农用鼻子‘哼’了声,道:“能有多高?高得过三年的保命价吗?你又不是冤大头。”
他这话说得绝,韩若壁只得叹了声。
眼见身上的汗已干得差不多了,老农没心思再与他们闲聊,于是道:“不跟你们扯了,我今天会跑这么远,是为了扒些杉木皮回去盖屋顶,否则也遇不上你们。”说着,他收拾起那两捆杉木皮,边往远处走,边口中道:“山里死过不少人,你们好自为之吧。”
抬头瞧见日头快升到了顶,脚下的影子越来越小,眼看午时就要到了,黄芩斩钉截铁道:“还是按原来的法子,你在附近找个地方歇着,我先进去山里探探路。终归多出一个时辰,可以探得更远、更仔细些。”
他心里想的是,自己本就可以支撑一个时辰,现在又多了一个时辰,是以每天都有两个时辰,只要一天一天地探,将山里的地形、路线熟记于脑中,今天寻不到‘魇伏谷’没关系,还有明天,明天寻不到,还有后天。地形、路线只会越记越熟,探的速度自然也越来越快,最后,总能把两个时辰内,所能探出的范围扩展到最大。而至于‘魇伏谷’的位置可能在这一范围之外,根本没有机会寻到这一问题,他不是没考虑过,但是,一个人只能做到他能做到的,那些不受他控制的问题,还是留到把能做到的都做完了,再去考虑吧。
没甚其他法子了,韩若壁正色回道:“那好,我就在这儿等你。记住,莫要贪功,两个时辰之内,你定要出现在我面前。”
这一刻,影子到了脚下,笼罩着山体的淡灰色瘴气越来越淡,黄芩见机会来了,冲韩若壁挥一挥手,毫不迟疑地一纵身,举步生风般往山里去了。
进到山里,他发现毒瘴确实消失了。失去了瘴气的包裹,原本神秘可怖的‘雪峰山’褪去了那层距人于千里之外的迷离惝恍、冷酷悚然,呈现出微雨初晴般的清新浓郁。山上林木遮天蔽日,泉眼随处可见,还常有不知源起何处、止于何方的溪水自树根下、石缝里点点滴滴地渗透出来,平添几许柔情蜜意。可惜,沿途的这一切风光,黄芩都无心观赏,只一边疾奔,一边将地形、路线印入脑海中。
他在山里转了不知多久,仍是毫无头绪时,忽见好大一团似云似雾,色泽如墨的异物从西边飘了过来。细看之下,那团异物绝非云雾,速度极快。,黄芩心下稍加计算,不免微惊,顿时警醒——快到一个时辰了。虽然不能确定来的就是毒瘴,他还是没有丝毫迟疑,立即鼓荡起全身真气,把自己从头到脚护了个严实。
眼见那团黑色异物一边快速飘来,一边不断地膨胀、扩散,象一只蛰伏已久、突然醒来的、饥饿的远古巨怪一般,鲸吞蚕食着周遭的山林,仿佛要一口气将这片山林全部纳入腹中。它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直到铺天盖地,把整个山林都包裹在了里面。就在它看似无限的不断膨胀中,颜色变得越来越淡,质地也越来越稀薄。最后,当黄芩置身其中无完全无法估量它的全貌时,它已变成了极淡的、浅灰色的薄雾笼罩住了山体。
是毒瘴!
黄芩心中一动:毒瘴若真是去了‘魇伏谷’又回来的,那么来的方向,应该就是‘魇伏谷’的方向。
‘魇伏谷’就在西边。
哈哈,此念一生,他心中顿感兴奋不已,一边继续以真力逼开毒瘴,一边往毒瘴飘来的西面疾掠而去。
才掠出没多远,一种很细密、极富弹性的‘嗡嗡’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夹杂在山风吹动树梢发出的沙沙声中,传入了黄芩的耳朵。其实,这声音很轻,如果不仔细听,也许根本分辨不出。黄芩聚起耳力,想听得更清楚些,以便判断到底是什么声音。可他静静地听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出个名堂来。他心中起疑,转眼间足下点地,身形没有片刻停顿,继续往西掠进了声音传出的那片林海里。
这片被毒瘴覆盖的林海茂密而阴霾,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阴森之感。如果细加观察的话,还会发现笼罩其中的毒瘴已不再是林子外面的浅灰色,而是呈现出一种接近墨汁的深灰色。显然,这里的毒瘴比别处浓厚许多。随着黄芩的脚步越来越深入,那种‘嗡嗡’的声音也越来越响,直到异常清晰。
这声音竟象是无数对翅膀高速振颤发出的响声。
忽然,黄芩透过毒瘴,发现远处的一块巨大的山石上似乎有个人。一时间,他大为惊诧,没想到这片毒瘴异常浓烈的林子里居然还有别人。毕竟就是吃了‘火梨子’的采药人,也不该出现在这里。他不禁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瞧错了?好奇心的驱使下,黄芩就想看清巨石上是不是真有个人。如果真有人,他当然不愿被对方发觉,于是尽量低身潜步,小心靠近,到了近前的一块山石后,又仔细探头瞧望。
不瞧则已,一瞧不由得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只见,那块巨石上竟有个女子。那女子年纪很轻,上身穿深蓝色镶白边的麻布衣,下着红底蜡染的花色麻布裙,肩上搭了块黑色织花的小披肩,高绾着的头发上插着一把银制的牛角梳,看起来是个苗人。她面容僵硬,口眼俱紧闭着,以手心脚心顶心‘五心朝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盘腿坐在那里,看不出是死是活。令人惊怖的是,她的两只鼻孔里不断地有奇怪的小东西飞射向空中,仿佛鸟急投林一般。那些小东西只有米粒大小、通体发出晃花人眼的银色强光,因为速度极快,在空中划过一道道光怪陆离的轨迹。即使眼力强如黄芩,也几乎追不上它们飞窜、变化的速度,更没法分辨出他们的具体样貌。这些小东西们争先恐后地、不停地从苗女的鼻孔里飞出来,带起一根根比风筝线还要细上百倍的、发亮的银钱。苗女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紧紧握住了线的一头,通过这一根根银线控制着它们。‘嗡嗡嗡嗡’的声音仍在持续,黄芩可以确定的是,就是那些漫天飞舞的小东西们所发出的。但是,他无法瞧得清小东西的样子,是以不能确定它们是不是真有翅膀,或者这声音只是它们的叫声。
这场面简直太骇人、太可怕了!
就在黄芩稍稍回过神来时,他又听见了另一种极为诡异的声音,是从苗女的肚子里发出的,“咕......咕......咕......”那声音透过苗女的肚皮响着,虽然闷闷的,却一声比一声高亢。再看那些飞出来的银色小东西们,大多数并不见飞远,只在巨石周围的上空忽东忽西,忽南忽北地摇摆来去,但凡是它们所到之处,毒瘴就会慢慢变淡,或暂时消失,瞧上去仿佛被它们吃掉了一般。
莫非,这些小东西正在吞噬四周的毒瘴?
黄芩见状愕然不已。
不待他有所反应,猛然间那雕塑般僵直不动的苗女,‘呼’地睁开了眼!那双眼,一眨不眨,眼光直射向黄芩这边,仿佛能够穿透挡住黄芩的大石,瞧见他的存在一般。
黄芩不禁一阵战栗。
那是一双与常人迥异的眼睛,眼仁淡而发白,几乎接近透明,冰冷而阴森,乍看上去就好像瞎了一般。可是,黄芩知道她一定没有瞎,她正在盯着自己瞧看。
他不知道这苗女到底是怎么发现他的藏身之处的,毕竟之前为了防止被发现,早已施展出了高绝的轻功,等到了近前,又将身形隐于大石后,同时闭住了气息。按理说,这苗女不可能发现他。
陡然,黄芩抬头,惊见自己的头顶上,一只银色的小东西正在那里一左一右地晃来晃去,通体发出的强光晃得他眼前一阵发黑。而连接那只小东西的发光银钱,正一直衍生到苗女的鼻孔里。
是它!
因为它,那苗女才发现了自己。
后悔将注意力全放在了那个鬼怪一样的苗女身上,却忽视了其他地方,黄芩将心一横,骤然探身扬手,就欲去抓获空中的那只小东西。他想捉住它,好弄明白小东西到底是什么。他相信只是在头顶上小范围内晃来晃去的东西,不管晃得有多快,也是逃不过他的手掌的。毕竟他是‘爆裂青钱’,出手快逾闪电。
“咕----!”
与此同时,那苗女肚中发出一声极为高亢的声响,震彻山林。那声响就好像喉中有痰之人将痰在喉咙间咕噜一般,只是,要高亢上几百几千倍。
霎时间,所有的小东西们,包括黄芩刚要出手去抓拿的那只,都好像受到了召唤一般,随着骤然收缩的银线,疾速飞射向那苗女。几百只米粒般大小的、银色的、发着光亮的不知什么东西,一瞬间就消失在了苗女的鼻腔里。然后,那苗女瞪着一双怪眼,瘦小的身体灵巧地从巨石上一跃而下,直奔黄芩这边过来了。黄芩只得从大石后现身出来。
“做什么抓我的蛊子,耽误我炼蛊?!”用摄人的眼睛瞪着黄芩,苗女质问道。她的声音森冷如冰,说话很快,但每个字的发音都清晰准确,让人无法忽略。
“蛊子?”黄芩奇道:“你是炼蛊的巫祝?”心里,他道:莫非她的眼睛就是炼蛊才变成这般可怖的?
苗女没有回答,只是拿眼光将他从头到脚扫过一遍,才道:“内力不错嘛,居然能以真气护体进来这瘴毒之地。”
黄芩道:“你为何不怕瘴毒?莫非吃了‘火梨子’?又或是因为炼蛊,本来就不怕?”
苗女故意凶狞起面目,道:“要你管!”说罢,她仰头透过浓浓的毒瘴和重重的枝叶望向天空,估计是看日头的方向。她嘴里嘀咕道:“嗯,这里吃的差不多了,过几日得往更深处去。”说罢,再不瞧黄芩一眼,掉头便走。
这时候,黄芩也发觉时辰差不多了,而且因为长时间动用真气,他已是汗流浃背,全身气力已有虚脱之像。怕拖得再迟真气将要殆尽,他再不敢有所耽搁,依着原路往山脚下疾奔而去。不想快到山脚下时,那名苗女不知从哪儿也绕到了这个野道口下山。苗女见了他,叉腰拦在他面前,怪眼翻动,厉声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黄芩‘哈’了声,道:“谁跟着你了?”
苗女道:“不是你跟着我,难道还是我跟着你不成?”
不知她是何意,黄芩匆匆答道:“那我可不知道。”
转眼,瞧见黄芩汗透衣襟,模样颇为狼狈,苗女嘿嘿一笑,故意道:“你很热吗?”
眼看真气将竭,哪还有空理她,黄芩挥手道:“要你管。”
苗女嘿嘿怪笑两声:“是因为我之前这么回你,你才这么回我的吗?”
黄芩已累得不行了,不想再多说话,于是闪身绕过苗女,陉直往山下奔去。
苗女见状,心道:莫非真是巧合?说着,也跟在他身后下了山。
此时,申时已过,酉时将至,正是鸡鸭归巢的时候,天色也暗了不少。一直苦守在山脚下的韩若壁,瞧见满头满脸俱是大汗,从衣领到裤脚都快淌出水来的黄芩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时,一颗悬了两个时辰的心,总算是落回到了肚子里。他迎上来,伸手去扶黄芩的臂膀,感觉入手一片湿漉漉的,怜惜不已道:“你这一趟可算是把浑身真气尽数耗尽了。”
黄芩一个踉跄跌靠向韩若壁,想要说什么,却只能无力地摇了摇头。他真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韩若壁扶他坐下歇息,刚想再说几句心疼的话,就见那个苗女也从山上奔了下来,正要往远处去。
见除了黄芩,竟还有别人从笼罩着毒瘴的山上跑了下来,韩若壁又惊又喜,高声呼喊道:“姑娘莫走,在下有事相问?!”
黄芩轻轻拉了他一把,想告诉他这苗女八成是个巫祝,但已是没力气发声了。
那苗女听见他唤,原地站定,远远地转头瞧了他们一眼,又想了一会儿,才慢慢向他二人这边走来。等走到相距四丈开外时,她停下脚步,似是不愿再上前了,只拿一双怪眼在他二人身上瞄来瞄去。
乍见苗女那双令人惊异眼睛时,韩若壁也是暗吃一惊,稍后,他撂下黄芩,边向那个苗女走去,边笑道:“在下韩若壁,姑娘可是进山采药的?”
苗女翻一翻眼,道:“你想问什么?”
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不知为何,距离那个苗女越近,韩若壁就越觉身上舒服,原本因为内伤引起的疲惫、倦怠感也越来越淡。情不自禁的,韩若壁向她越靠越近。对于这一点,他自己也甚觉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