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檀母亲被沉檀大妈妈这一顿反驳和抢白弄得脸都不知道往哪里挂,面子和风度全丢光了。
她在讲道理这些地方,确实学了沉檀外祖父。
可惜,十分像她只学到八分。
五分精髓她连三分也没学到。
若是想同人讲道理,你自己做人得先不偏不倚,不失去先机。
你做人不周正,谁听你的道理?
沉檀外祖父讲那些大道理,自己本身先做了个八九成,邻里邻居,乡里乡亲,能帮忙他都帮忙,不求回报,不求好处。
再说成家立业,凭借自己本事,盖了三层楼,买了各色家电,拉扯大那么些个孩子,还帮着儿女带孙辈外孙辈。
不说是个完人,只说立道本身,完全是站得住脚的。
道出的字字句句,皆是人生真谛。
村上同乡的人觉得他说大话,觉得他吹牛皮,觉得他日弄白,那是还未经历人生种种困苦,还未脱离当下困顿境遇罢了。
等时过境迁,等事过人非,再回首,都会惊觉,世事本该如此。
再者,沉檀外祖父是经过非人痛苦的坚毅者。
他年少离散双亲,同兄弟姐妹失却联系,吃着百家饭,放着牛,在野地里刨食长大,好不容易同兄弟相遇相认,又闹得难以相处,娶妻,妻病魔缠身多年,生子,长子光棍至今,生女,两个女儿婚事都不幸福……
这样的人,谁与之对比,都会觉得自身过得不错。
而沉檀母亲呢?
念着书长大,读个不错的学校,长得也精神,本该有大好前途,却来这样人家,跟人比生男生女。
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一塌糊涂的孬货,谁来听她讲道理?
说句难听的,这样的人讲的道理,你要真听进耳朵里去,保不齐过得比她还要不如意!
人总是要往上走,往后看的。
不说明天比今天过得好,最起码,不能越过越差对吧?
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听成功者讲自己怎么成功的,却很少有人愿意去认真翻史书看失败者是如何失败的呢?
原因就在这里。
人们都向往成功的经验。
厌倦败者的教训。
因为这世间,大多都是败者。
不需要重复教训。
沉檀母亲自己构建的可笑逻辑被脾气火爆的大妈妈横中直撞破坏掉,便好似卸去了一身铠甲。
她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找回场子,才能扳回一城,于是便装疯卖傻,撒泼撒痴,一面拍门一面呼救,口中说着大嫂要杀我这样糊涂话。
被别人看傻子一样的笑话,总好过被人摁着头承认沉檀大妈妈那些话都是真的。
屋里不比屋外热闹,屋里三人都静默许久。
沉檀祖母叹气一声比一声重,抹泪的手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停过动作。
她硬生生地用行动,叫沉檀明白了什么叫老泪纵横。
至于沉檀,她偶尔看看祖母,看她头发渐渐变得发灰,渐渐发白,看她裹发的头巾渐渐变得肮脏,又变得充满头油味道。
她有时候也偷偷瞄祖父。
看祖父那硬得像铁板一样的脸,看他太阳穴位置年老沧桑的斑,看他额头青筋凸起,看他那传承无数代,始终刻在基因里,无比强大的,好几条抬头纹。
就像老虎额上少了一竖的王。
霸气还是霸气,就是少了些底气。
多了些虚张声势。
她有时候也看那被拍响的木门。
木门是很不经风雨的。
尤其未上过漆,只用原木,也不算上好木材,拼接起来的木门。
说来好笑,沉檀祖父的家,就像是大多数国人的缩影。
他们总是把面子,把脸面看得特别重要。
院门,留给外人看的门,总是光亮堂皇。
露在外面的院墙,总是用水泥,糊得严丝合缝。
就连水泥不够,非要用红砖来砌,也要挑颜色正好,没碎过得红砖整整齐齐码了朝外。
若是要贴瓷砖,便只贴外人会看到那一面。
至于内里,至于旁人看不到的地方,那就随意糊弄就好。
偏偏随意糊弄的地方,正是一家人住得多,用得多的地方。
他们认真精心装扮虚假,随意糊弄生活。
那些虚假是不会有任何馈赠的。
生活会有馈赠。
所以他们往往被生活糊弄。
就好比祖父屋里这块木门,它或许真正年岁不大,但它长得足够上年纪。
千疮百孔这个词,都算是对它的美化。
说不清有多少道划痕,多少裂缝,多少缺损。
许多夜里钻进屋躲避寒冷的风,都是从它这被放过的。
有时候,被窝怎么都暖不热,灌了热水袋也暖不热,是有原因的。
沉檀母亲在外头重重拍,木门就不住地颤抖。
像是缠绵病榻的将死之人最后挣扎。
不知道是不是沉檀错觉,她总觉得门板被拍出了些什么东西,扑簌簌地往下落。
很快就落了地上厚厚一层。
可能是门框上的黄泥。
总之,像是土一般的雪。
被母亲从门框枝头拍落。
沉檀几乎听不出那是母亲声音了。
她也听不懂母亲在哭诉什么,在沉檀听来,就像是什么恐怖即将袭击屋里人一样。
那时候她还不懂何谓鬼怪。
若是懂了,就知道活在阳间想索人命的鬼是什么样子了。
至于大妈妈,沉檀觉得她的嗓门一如既往嘹亮,就好像屋里屋外没有这道门一样,没有这道土墙一样。
大妈妈总是强大无比。
沉檀发誓,那个时候,她一点儿也没意识到屋外无助至极那个女人是自己的母亲。
她丝毫没有生出要帮忙的意识。
沉檀只想她们赶紧吵完,好各自休息,只想一切恢复从前,恢复原状。
所以沉檀母亲觉得沉檀无情,觉得沉檀冷漠,是完全能理解,能说得通的。
这已经不是说谁对谁错的问题了。
这是事已至此,无力回天。
“啪——”
屋里屋外两个战场割裂的那道门开了。
不是自己突然断了门栓。
也不是被瘦弱的沉檀母亲拍开。
是无法再忍受的沉檀祖父,主动打开了。
沉檀看着祖父额上的筋越来越多,越来越鼓,它们密密麻麻,它们拥挤至极。
它们在祖父的头上,几乎要铸成一个鸟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