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舍友接下来从未停止惊叹。我轻拍他的肩膀，径直走向她。身后传来前者气急败坏又哭笑不得的喊叫：“徐萧容，别以为你牛逼！你见色忘义！我……好吧。再见！希望能再见到你！靠。理都不理的。”
我走到她身侧，她仰起脸，睫毛上颤动晶莹的水珠。“你怎么来了。”我柔和看向她澄澈的眼。“我查了你学校的毕业时间。反正没事情干，那找你也无妨。” “谢谢。” “真客气。”
我们走在路边缘，接送的车辆堵塞车道，引擎声隆隆作响。我停下脚步，扶着她的肩膀：“做我女友，好么？”她浅笑：“我当时早就答应了啊。” “总得认真确认一下吧……你愿意吗？”我直勾勾盯着她深不可测的双眸，险些沉沦进去。她偏偏头，将乱发别到耳后：“我愿意，徐萧容。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是。你叫什么？这个问题好奇怪，成为男女友了居然不知道对方称呼……” “我叫赵文韫。” “好，以后叫你文韫。走，去咖啡店里坐坐罢。”
昏黄的灯光下，两人依偎着。玻璃被连绵的雨模糊，窗外的身影朦胧地闪过。
“昨天我看了《菊次郎的夏天》，画面好美。”文韫吸吸鼻子，“有时候人得慢下节拍来，好好投入到某个东西里。” 她眼神逐渐迷离：“如果真的像电影里一样花好几天做一件小事，该多好啊。”
“人生不像电影。人生要残酷、枯燥很多。它没有电影的唯美华丽，没有完满的结局，甚至没有惨烈的波折。人生像死寂无尽的水平线，要么永远稳定下去，要么突然断裂结束。”我又嗅到她头发特有的体香，黯然神伤：“最要命的是遇见触不可及、难以永久拥有的美。你总处于矛盾中，舍得不会均衡的。”
她转头触碰我躁动的目光：“你说，人相爱的原因是什么？”我思索良久，随即谨慎给出答案：“首先是物质的条件，包括外表、财富、能力等。你当然不会嫁给一个极度丑陋无用的人。再是内在条件，如性格、追求、信仰。你和我在一起，恐怕就是看中我的内在了罢。”她笑着摇头：“并不完全是。你长得很不错，写得一手洒脱的字。而且，和你睡觉很有安全感。事实上，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毕竟感觉也很重要。”我一言不发摆弄吸管，搅动已冷的咖啡。棕色的液体漂浮些许泡沫，在旋转的带动下集合在杯子中心点。
“话说你怎么有时间来接我？毕业典礼这么早就结束了？”我抛开上个话题，好奇开口道。“我不上学。早辍学了。”韫儿扶着下巴，对着纹理纵横的地板发呆。“为什么？” “学习杀死了我的天性。再说，我家又不是没钱。” “我认为你的观点对了一半，我不愿辜负父母的期望和栽培。我家不很有钱，但至少我拥有足够的选择，无需拼命帮父母养老，可以留学。还可以旅游！唔……” “你很想去旅游？” “对啊。”我眼睛突然亮起来，深吸一口气：“世界上美的东西很多，我向往自然蕴含的伟大，也向往不同文化的特性。” “我只想呆在某个地方安安静静过日子。跑来跑去太累。”她长叹：“我感到虚无，找不到活着的意义。”
她垂下头，长发落到桌面，肩膀微微起伏。
我道：“没必要。真的没必要。有时人必须接受庸俗，抛开所有思考，宁静地活一阵子。” “放弃对生命的思考，何尝不是一种悲哀和不负责？”她低沉回问道。我笑笑：“把人撕开，也不过是血肉骨骼。人这么脆弱，改变不了这宇宙的一丝一毫，但人的诞生本就是对虚无的有力反击。智者懂得这虚无，亦对其绝无办法，却在空与色之间自如地存在。他们思考但不被摄取过多精力，他们缓慢而长久地进步着。”
两人不约而同闭上嘴，空气中遗留着冗长滞怠的死寂。
我再次开口：“最近我得出一件既感慨又无奈的结论。其实把现在的许多情侣拆开，并随意打乱再配对，我相信，只要他们愿意付出足够代价，如时间精力钱财，新的组合依然能持续下去。由此可见，没有谁是命中注定，只是恰巧拥有了与其相处的机会和欲望。史铁生把这种随机得令人心颤的现象称作命运——这某种意义上不过是他的自我安慰罢了。”我挠挠后脑，继续道：“人生的轨迹是不可确定的。因此，人生的意义就更难解释。思考一个循环后，你会懂得，人需要关注的多是当下。一直沉溺在意义的索求里，对于我们这个年龄而言，单纯是浪费时间。况且，我认为你处于一个极矛盾的阶段。你总是以为人生无意义，却忘记标示意义的理由。你大概是习惯了高瞻远瞩，甚至将目光跨越死亡。现在你的悲观和虚无，也受到心理定势的影响。你开始发现生活中的美，看到享受和新事物的魅力。即使这些条件正时刻试图颠覆你的陈旧认知，但你还是没发觉，或者，不承认自己发觉了。”见她依旧缄默，我揉揉她僵硬的肩膀：“你不妨看看周国平的《人与永恒》。告别深刻是很有必要的。”
我站起身来：“最后感谢你来找我……下次见面就网上聊吧。希望你可以再肤浅些——这并非不是好事。”
她多么祥和地坐在那里，似刚铸成的雕像。我没能看见她的神情，回去一路上都不禁眉头紧锁，心神不宁。
…………
次日早饭后，我将自己锁在房间里阅读。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是父亲：“出去走一圈？” 我拨开窗帘，阳光直射在窗台上，显得尤其刺眼。“好罢。”
到了小区外，我仍一副阴沉的脸。“怎么，股票跌了？”父亲夸张地掀起眉毛。“没有……，早不玩了。你现在持仓怎样？” “不多。最近一个月目标基本达成……到你高三的时候，你自己去开个户，我给你十万，看你两年以后能不能亏光……” “哈！对我这么自信的吗！”我气弱地恼怒。“你毕业后我给你两年时间找工作。找不到的话，你就自生自灭罢。” 父亲脸上满是自得。“工作很难找么？我以后直接去种田，顺便写写文章。行不通就直接去碰瓷……” “你以为碰瓷很简单？” “那当然。一次花掉几根肋骨，赚几千，再去嵊州家里修养。”
“嵊州的家是不会让你住的。”父亲斩钉截铁道。
“我有钥匙。”
“到时候把锁换了。”
“那我用一百块找个锁匠配锁。其实我还可以去乡下外婆家的，帮外公干活，他高兴得很！” “你还能不能再没出息一点？”父亲无奈地苦着脸。
我大笑许久才平静下来：“以后当个老师罢，赚够了钱直接去旅行。” “香港的工资挺高的，一年有四五十万港币呢。” 我没理他，“但我不买房子，太耗钱了。而且房子买来给谁住？” “不买房子怎么行？”父亲一脸疑惑。“人才活这几十年，买房子有什么用？还不如做其他事。” 这时两人都陷入遥想，谈话戛然而止。
行至中途，路转向山间。不远处出现两个卖菜者。父亲走过去挑了些青菜，老人端起秤迅速摆弄一番：“是两斤嗷。” 父亲似笑非笑：“这是两斤？” 老人一言不发，抓过一棵菜塞进袋子以示弥补。父亲伸手将其掏出，指点道：“叶子都黄了。” 言毕拾起一棵嫩绿的，抖抖上面淋漓的水。老人嘴里蠕动着，将发黄的菜重新埋进菜堆底下，举起微信二维码：“六块六。”
父亲付完钱继续甩动双腿爬山。我忍不住问他：“一两块钱的东西，那老人还这么争执？你看见她塞菜的举动，就没有什么感触？” “你不要小看她们，她们未必没有钱。” “我不是这个意思，但……” “或许这就是生活罢。” “呃……两人在同样地方，卖同样的菜，不会吵起来吗？” “不会，她们找个伴而已。”
我至始至终不能理解父亲的冷静：“你不觉得她们为这么点钱大花力气很悲哀吗？我每次看到这样的场景，都会为其叹息啊。” 父亲却仿佛没听见我的话，抬头望望高不可攀的树顶，默然走路。
山上蓬勃着覆天盖地的草木，阳光穿透其中，使满眼的绿增添了几丝半透明的灵动感。我曾抱怨家的周围无处可去，但单单此山就足以我品味很久了。的确，现代信息这么庞杂，人们转向更丰富的娱乐方式，却拒绝深入了解某一件事物。
回到家中，直接上楼打开电脑。“看看《菊次郎的夏天》罢。”
电影镜头很稳重柔和，有人物走出画面后久久的停留。主角是一个小男孩正男，他父亲过世，母亲到外地，丢下他与外婆一起生活。当我注视他的永远落寞的眼神，心里不由猛得紧缩，一阵疼痛。
正男跟着一个叫菊次郎的大叔去找妈妈。菊次郎好赌，且吊儿郎当，不过他对正男算是很关心照顾。数日奔波后，正男远远望着妈妈的房子，看到她已经改嫁并有了孩子，跑到海边哭了许久。
这篇电影很好地解释了“过程比结果重要”的道理。尽管正男备受打击，回程途中却遇到不少善良的人。他们陪正男在自然环境中肆意玩乐，看似凶悍的几个男人绞尽脑汁变着花样，使我深有触动。影片结尾菊次郎与正男回到钢铁城市的围绕，两人道别。突然正男停住脚步，喊道：“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菊次郎转过头，难以置信地笑，眼角抽动几下：“我叫菊次郎！八嘎呀路……“
于是正男奔跑起来，矮矮的他很快消失在交错的道路中。
我合上电脑，脑海里回荡着一个声音：慢下来！慢下来！北野武的风格引导人放缓飞驰腾跃的思想，同时其展现的人物特征描画也入木三分，给人一种收敛但持久、直达心底的回味。我渴望有一天自己能扔掉书本作业，忘记课程安排，一身轻松、光明正大地踱出校门，坐在路边或公园里发呆一整天，观察来往者的亲昵、谈笑、辩论、争吵。
我想起昨天和文韫的谈话。才过两个月，我们就像是互换了大脑。之前她开导我，现在我开导她。大概是缘于我们从未停止推敲，所以观念立场变幻莫测。但我们的思考线路隐含差异。当她消极，我常是理性的；当我感伤，她则会随和自在。
我们恐怕不合适，我现在如此觉得。她太独特了。女人，是“抗衡悲观的欢乐的生命”，是“抗衡空想的实在的生活”。文韫则在悲观空想和现实充盈间穿梭，在这点上，她更像一个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