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入住杭州的前几个月，我便对父亲表示，自己并不喜欢这环境：四周高楼林立，过道窄小，植被干硬无生命力。父亲则说我身处的区域已经非常好了，以我们的收入，是稳居全国前百十万户的。尽管我闭口不言，心里仍是空悬无归。我有时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守旧的人，因为我依然钟情于嵊州的老家。那里宽敞静谧，是可以安置灵魂的地方。
不过我再怎么不满或畅想，也得上学。
周日晚上父亲送我到校。打开车门，寒风吹得我直打哆嗦。测体温处灯火通明，在夜的黑暗中尤其小且远。我听见过往车辆飞驰而过，声音由于距离的改变产生红移。
“再会。”我丢下告别，头也不回，恍惚地走远。学校的砖路极不平滑，拉杆震得手生疼。住宿楼有五层，男宿管老师姓石，头型宛若一个略微伸长的蛋，生得挺魁梧。他之前当过兵，现已大腹便便。“老师好。”我恭敬地点点头，在册子上签到。“哎，好……上次你打坏的门板找些东西贴上盖住就可以了，不用管它，安心备考。”我愣一愣，“好的，谢谢老师。“
打开宿舍门，陈与沈早就在了。他们一见到我，马上开始吵嘴。陈胜利地直指沈的额心：“跟你说了，一听行李箱的声音就知道是他。“ ”那又怎么了？你妈！“沈身材矮小精壮，喜欢用粗言脏话助威，却永远都是开玩笑。当他大放厥词，便一下一下高频点头，同时用手拍打对方的两臂。此刻他的牙颇不安分，往往从口中探出些，看上去十分狰狞。但他平日里是不暴牙的。
我脸上带着处乱不惊的微笑，将行李箱移到桌子与墙的空隙间，拉上窗帘转头质问道：“这都不拉？对面女寝全部看到了！“坐下翻书。若这会儿朝阳台外望去，天际仍遗留着暗淡却不失绚烂的霞光，树木笼住四周，谈笑大喊声从楼下传来，空灵而虚幻。我的房间是比较稀有的二人间，分上下铺，设施极简易，除了一床一桌，为了足够的空间，其他实在放不下了。如此一间小室，我度过了几乎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年。
陈的心情渐渐平静，随即叫沈离开：“快，快，我和文畅有事要讲。”我也站起身，对沈推推搡搡：“出去，出去。”言毕关了门。刹那两人蓦地沉寂一阵子，我躺到他床上，右手握左手放在胸前。陈叹了一口气：“周末我去找女朋友了。她还是说没时间……我问了她妹妹，她说她经常和那个菠萝头出去玩。” “那‘菠萝头’人怎样？” “他小学很喜欢针对我，有次冲突他直接把刀架我脖子上。”我惊愕地掀了掀眉。
陈自三年级便交了一个女朋友，这份关系奇迹般延续到如今。“我一到三年级是年级第一！”每当我问起他的过往，他都先拿这个招牌炫耀一番。我愿意聆听他的倾诉，一是因为他是我唯一亲近的朋友，二是他的经历实在繁杂有趣，还包含一些很有新意的东西和我所羡慕的友情。但我亦不愿被他搅入烦恼里去以至影响了我的心情与写作，于是常常半睡半醒应付。他的话题中最让我无奈的便是他长久但不成熟的感情。一提到这，我就要替他出主意，还得忍受他时不时的抱怨。
“那‘菠萝头’下场如何？”我忍不住问道。“他父母被叫来，到校长室那里教育了一会儿。哦，对了。他有回和我们吵架，他……” “等一等。‘我们’是谁？” “‘我们’就是我和其他四个兄弟。我们在小学关系最好，所以干脆结拜了。”他注意到我在暗暗笑：“别吵，听我讲……菠萝头打不过我们，跑到三楼。那时还在上课哩，他直接闯进别的班里，坐在窗台上……” “我靠，这人真屌。” “连校长都惊动了，才把他劝了下来。不过，我跟你说……他肯定不敢跳。他肯定不敢跳！我跟你说。”陈的情绪突然激动，大力挥舞着双手。我还处于震撼当中，自然没有注意他。
待陈也躺下抱住被子，哨子响了。“你去关门。把风扇也关了……这么冷的天，哪个XX开的风扇？”我刚要起身，灯倏忽熄灭，门上的小窗口掠过沈拽拽的、自得的笑脸。
陈见状差点暴跳如雷：“他是不是偷听了？把他抓过来！” “你去罢。”我全然不想折腾。
楼道里马上热闹起来了。
……
我爬到上铺听见两人开怀的嬉骂声，然后是石老师的呵斥，笑得周身都战栗起来。门猛得打开，陈捂着耳朵，口中念叨无数种叫唤，扑通倒在床上。我趴在床板边，把头摆荡在半空，用命令式的口气说道：“我今天要下来睡。”他答应，我二话不说，赤脚踮过冰冷的瓷砖地面，钻进他被窝里。“嗷！嗷！你腿毛太扎人了！”陈疾呼着躲避，我竭力试图抑制笑意，还是扑哧出了声，陈一脸不快地穿上棉裤。“把衣服脱了，脏得很。空调也开着呢，不热吗？是个男的就得裸睡。”我触到他磨人的校服，险些抓狂。他利索脱了衬衫，靠着墙坐定：“打王者吗？” “不打，累了。”我盯着他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伸手抱住他的裸露的腰。他的体热不断传导过来，我夹住他的腿，保持这个姿势，什么都不想。我们习惯将窗帘拉开，月光落到被子上，显现两人交叠的下肢。高而茂盛的树叶摇铃般挂在枝头，悉悉索索响个不停。我感觉自己体内的女性特质正在萌发，变得异常依恋陈的怀抱。与陈入睡，竟成了我在临近考试前高压下少数几个慰藉安抚之一。
陈放下手机后，似乎尚不渴睡。他躺好，与我相视许久。我看着他亮亮的眼睛，拉过他的一只手臂紧紧抓住。他身材很瘦，不过还有些皮肉。我懂得了为什么网络上说“女朋友要微胖的”，原来是睡觉舒服呀。思索着，两人一齐舒适地伸懒腰，我与他不禁贴合更紧密，仿佛要融到一起去。欲望的夜愈发沉重，上空偶尔飞过的机次留下相当有穿透力的轰鸣。
次日六点十五分，哨声回响在楼道间。有了老师的提醒，其他宿舍楼纷纷复苏，哨声有尖利的、雄浑的、短促的，此起彼伏，余音辽远不断。我率先起来，穿罢衣物走到阳台上。对面跨越一个网球场的、覆满爬山虎的楼是初中女宿舍，此时正沉浸在和平里。雾很大，放眼已寻不到立交桥的影子，路边的树淹没在浓白色中，其叶凸显得新鲜嫩绿。
这是我难忘的一个夜晚和清晨。
在我的印象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周五下午都阳光充分，到处是赏心悦目的金辉。有次太阳被一大块云遮挡了部分，树梢就遭到少许阴影的覆盖，犹如落日，又不像落日。可惜我只顾扶着栏杆发呆，未用手机拍下这景色。
在该所学校的三年里，我看遍人的善与恶，学会了独善其身，努力不谙世事以寻求清净。谈及这段时间，我爱它悠然迂回的美感，憎恨它死灰复燃的刺痛；贬低它胡乱沉沦的处境，信仰它屹立不倒的力量。这些复杂的看法让我对其正式结束的标志尤其印象深刻——
那天飘洒着细雨。同学都身穿正装，坐在位置上认真听老师说话。毕业了。下课后，我看着手中厚重的班级相册，缓缓合上眼睛。恐怕最阴郁的人就是我，因为别的男生多数拿着手机，大喊大叫地玩游戏。去办公室帮老师搬书，回教室路上还看见平日不苟言笑的年级组长在面前摔了一跤——“哎呦，徐萧荣，我向你跪了。” （——多么不可捉摸的言论！）她满脸尴尬地站起，拍拍手肘的灰尘道。我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在一边不知所措。离开的时候无人招呼，却遇到舍友。
“这三年挺快的。”我不悦道。舍友亦叹口气：“唉，马上就要分别了。不过以后还能联系。” “感觉我的青春全然虚度。没有成绩，没有值得纪念的东西。还没有女朋友！”舍友一听便嘲笑起来：“我有啊。你真惨！多亏之前下手早些……”我险得要打他一拳，还是控制住，望着路面发呆。两人默默挤进人群。
“嘿，嘿，有个女的叫你的笔名。”舍友猛得抬头张望，捶打我手臂。我朝左看去，愣在原地。她身着深蓝近黑的外套，内衬绿色低领毛衣，微露的肩带与白皙的皮肤相比之下尤其明显。她鼓着一边的嘴，有些迫切委屈。我由于被不真实感淹没，似乎面无表情，细雨点在我的脸上，掩饰着湿润的眼眶。
她像一束浸透了清冷的玫瑰，周身散发淡淡的幽香，不与红尘相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