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依嘴角微扬,没有云上作为掣肘,她的言行比在承华殿更肆意。赫连依在方台上站定,质问道,“云上心善,留你一命。你恩将仇报,心中无愧么,方九娘?”
“二十年了,我都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方九娘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半边面具,“我没有伤害过三公子,还救过他,否则他已经被阿奈废了双腿。恩情已还,往后就不好说了。”
祝筠掏出玉箫护在王姬身前,虽然不比刀剑,好歹是玉石,当作棒子砸在脑门上应也很疼。
“这是你们所有人吗?就算拿到神谕,三四十人未必都能活着离开这座宫殿。”赫连依特意将对方人数说给陆六,她笃定高照随身带的帮手功夫不会太差。
“枉你执掌幽州这么久,却对这地宫不甚了解。这地宫布置的机关,都是要命的。譬如你站的那个位置。”
方九娘招招手,便有人转动墙上机关。地宫震动起来,只见两方一尺宽的石墙对合。祝筠和赫连依若继续站在原地,必会被碾压成泥。二人不得已迈下台阶。
陆六准备博一把,在石墙合上前跳下去。凭他的身手,有七成把握撑到王姬近卫赶来。
“墙上有箭弩暗格,你此时跳下去会被射成筛子。”穆云上拦住陆六。
陆六着实没注意墙面,透过洞口定睛一看,果然另藏玄机,“这机关太绝了,不给人活路啊。”
“这本就是前秦王为防宫变留作逃命用的通道,机关是为截住追兵,要的就是万无一失,”穆云上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的玉石交给陆六,“壮士,请拿着我的玉佩去找近卫长宫路,让他带人入地宫。阿依性子刚烈,我担心方九娘会被她激怒失控。”
这一声“壮士”陆六很受用,没想到传闻深居简出的大家主如此平易近人。陆六没有犹豫,接过玉佩,简单安置好大家主便寻人去了。毕竟自己的老大还身陷鏖战。
石壁合上,出口被堵死。祝筠眼睁睁地看着一扇门在眼前关闭,这种感觉,好像三年前落魄入狱,又辗转被卖到白玉京,那是生命里一扇又一扇门在眼前关闭。
“既然是老相识,带着面具做什么,摘了吧。”赫连依的语气丝毫不似被人拿剑逼到无路可退,她反倒像那个执剑人,“当年本殿亲眼见你醉酒纵火自焚,现在能否说说,你是如何在那一场大火里逃出生天。”
“我家那宅子下面有密室。猜不到吧。曹郎曾言,圣心难测,若曹氏遭难,可于密道避难。我当时确实决心一死以换夫君生路——但天不亡我!业火烧透地板,我坠进密室。适逢降雨,得以侥幸生还。哼哼,你很失望吧。”
沙哑而猖狂的笑声在地宫回荡,像是索命的厉鬼,祝筠听着毛骨悚然。
“原来如此。”赫连依似乎并不十分在意。
方九娘缓缓摘下面具,面具下是被火灼伤后,半张狰狞的脸。她目光转向祝筠,缓缓道,“后面的事多亏穆公子。我毁了半张脸,伤了眼睛,是他请人家为我医治的。也是他让我有机会装疯卖傻的在曹郎家斜对面住下,”方九娘忽地剑指赫连依,高声道,“多谢三公子,让我今日有机会帮曹郎讨债!”
“讨债?”赫连依不屑。
“讨回你囚禁他十九年的债,讨回他的自由,讨回他的尊严!”方九娘怒呵。
“当日你说一死换他生,可你没死,我却白白让他活了十九年。我不追着你讨债就不错了,你到还敢提。”赫连依冷冷道。
“赫连依,你扪心自问,曹郎何错之有!若非曹郎提审,给他十日喘息,梁信早就病死在狱中了。你当日送太子殿下上路的时候威风啊,你骂太子虚伪,骂他冷眼旁观。可真正虚伪的是你赫连依!是你在冷眼旁观。你明明知道只要交出神谕,梁信就不会遭受折磨,更不会死。你却眼睁睁看着他惨死。是你害了他!你夜夜难眠只因你心怀愧疚。”
“你住嘴!”赫连依怒指方九娘。
祝筠被赫连依这一声暴怒的呵斥惊到了。惊魂甫定,却见方九娘一声令下,两名黑衣人提刀走了过了来。祝筠玉箫乱挥一通,却被其中一人顺势捉住手腕,旋即摁在地上。
方九娘打量着被按在地上的翩翩公子,对赫连依道,“现在,步梁信后尘的是当年三公子。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是想继续握着神谕,还是想让三公子去地下陪你的亡夫。”
“放开他。”赫连依声音低沉,隐隐压着满腔怒火。
祝筠微微皱眉,方九娘话里话外都是把自己认成了三公子。就算她眼睛被火燎了,眼神不好,也不该错的这么离谱。
“当年陛下赐了一瓶箴言,我只给梁信倒了半瓶。这是剩下的那一半。”方九娘从袖中掏出小瓷瓶,悠悠转着,“想必赫连王姬和三公子听说过这逼供的药水滋味。你若想见见当日大公子捧腹哀嚎、痛不欲生的场面,我不介意拿三公子为王姬试药。”
“我当日就该亲眼看着你死!”赫连依咬牙切齿,恨不得将其生吞了。
祝筠特别想长喝一声,方九娘你认错人了,我不是大家主,我只是南魏一个籍籍无名的管家,无意涉入你们的争执。但他被黑衣执刀人一把捏住咽喉,有苦不能言。方九娘手里的“箴言”到了自己的嘴边,自己的命全在赫连王姬一念之间。
祝筠被扼得气息不均,手里的玉箫滑落。祝筠忽然明白了,在方九娘眼中,地宫就只有王姬和大家主两个猎物,王姬站在那里,自己这个手持玉箫千言、脸被灰烬熏黑、一言未发之人,就只能是大家主。
凭王姬的才智,她岂会不明白方九娘认错了人。祝筠忽地心灰意冷,王姬没有说出真相,而是附和着方九娘将自己当作三公子。倒霉的自己沦为三公子的替身,无论方九娘怎样逼自己,王姬的心都不会痛,也决计不会为一个外人交出神谕了。
小瓷瓶碰到自己的嘴边,像一块冰。祝筠忽而释然,若被拿来威胁王姬的真是大家主,自己在一旁干看着,定会愧疚不已。大家主救过自己,是时候报答他的恩情了。祝筠看了一眼箴言,默默安慰自己,存了二十年的药,谁知道还有没有效呢!
眼见黑衣人拔开瓶塞,赫连依忽然开口,“等一下,我需要时间想一想。”
“想拖延时间?”方九娘嘲笑,“你可知方才机关转动,封住的不只是你身后这一个入口,其他的出入口皆一并封上了。你逃不掉,你的救兵也进不来。我耐心有限,只数三个数,一……”
“我要见李邺。”赫连依急切道。
方九娘拂袖,“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二……”
“取纸笔来!”
小瓷瓶从嘴边移开。祝筠没有想到,赫连王姬会妥协。
头顶的地面传来轰隆声音,不像是机关运行时的震动,倒像是夯地的声音。赫连依抚案坐下,提笔修了修笔尖,轻沾墨汁,然后不紧不慢地落笔。
“王姬当年名动都城的《秋草词》据说是一息间写完,笔落惊龙舞。现在你一字一顿,是侮我猜不透你的心机!”方九娘不悦。
“神谕不是本殿写的,回忆起来略慢。毕竟李邺可不希望你拿到的神谕遗漏关键内容。”赫连依悠哉道。
方九娘手指攥得咯咯响,“你很聪明,但聪明人容易反被聪明误。”她一怒上前,拔下瓷瓶的木塞,将其中药液尽数灌入祝筠吼中。黑衣人松开了祝筠。祝筠跪在地上猛咳,药汁苦涩却怎么都吐不出来。
“你做什么!”赫连依愤怒地将笔扔在案上。
“我本不想动三公子,都是你逼我!”方九娘扯着嘶哑的嗓子呵责,“从现在开始,你怠慢一分,他便遭受一分折磨。你若狠心,我可以陪你欣赏整整两个时辰。”
“我……”祝筠正要开口,就觉得手像是被刀割了。
祝筠抬起双手,并无伤痕。祝筠正纳闷,身子忽如被闪电劈裂一般,从头到脚,从指尖到肺腑,无一处不是刻入骨髓的痛。祝筠扶着墙滑落,仿佛每一寸皮肤都在粗暴的开裂,每一条脉管涨得似要喷薄,五脏六腑翻涌着不知打了多少道结,肢体转瞬痉挛蜷缩在一起。
“解药,解药!”赫连依抓住方九娘大吼。
方九娘甩开赫连依,“你何时交出神谕,我便何时拿出解药。”
一身汗渍浸透衣衫,祝筠已经痛到不敢呼吸。时如千刀万剐,时如烈火焚身,颜面极度扭曲,厉鬼见之尤畏。在祝筠还有神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若知道神谕,一定立刻毫无保留的完整说出来。
“呃——”祝筠忍不哀嚎。
祝筠业已听不见周遭的动静,他不知道王姬做了怎样的选择。他仿佛再次从云霄峰上跳下,被涛涛江水湮没,挣扎着要浮上水面。他想要喘息,哪怕一次。但一切就像逃不出去的梦魇,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济于事。
祝筠的意识渐渐消沉,江水的压迫感随之减弱。是在上浮吗,还是有幸吃下解药。
祝筠迷离地睁开双眼,却有玄冰自九天而降,他飞奔却逃不过玄冰的阴影。砰!五脏六腑被一瞬间压榨。他成了冰锥钉在寒冰上的猎物,风如刃、雪如刀,像嗜血的妖魔带着刺骨的冰寒刺入瘦弱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