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悦死了。」
章琳有秦悦手机的密码，对方也有她的。
她将这条消息通过秦悦的微信发送过去，同时看到秦悦与李原夜最后的那段对话——
“谁！？”
正值感伤，感官也变得敏感。
镜子中倒映出的分明是男性的身形。
她拔枪指向身后，视线随即迎上。
“不要误会，我不是变态。”
“刻意站在女卫生间门口还说不是变态？”
“有些话需要单独跟你说。”男人的语气听上去有些无奈。“外面人太多，我好不容易才等到你独处的时间。当然，在这里说话肯定也不方便——跟我来吧，换个地方。”
“我凭什么相信你？”
“李原夜已经找到工厂了。”
“你——”
李原夜去追查黑陀螺总部的事理应只有她知道。
她也注意到男人说的是更具体的内容——工厂。
“社会需要还黑夜侠一个清白。”男人继续说。“作为与黑夜侠有过接触的龙州市警察，以及为了寻找证据而牺牲自己的秦医生的好姐妹，由你来带队并担任官方的见证者最合适不过。长话短说就是这样了，想知道更详细的事就换个地方吧，现在可以相信我了吗？”
“你到底是谁？”
“压幸安保科科员，张诚。”
“嘎——”
“嘎——”
李原夜抬起手臂，一只乌鸦扑棱着翅膀落于其上。
乌鸦睁着圆滚滚的黄黑眼眸与李原夜对视片刻，谁也没有发出声响。远方又响起几声凄厉的鸣叫，这只乌鸦回应一声后就又飞走了。
李原夜目送着它离去的背影，视线缓缓上移。
如血一般的残阳似是在做谢幕前的最后表演，它的火红光辉弥漫至整个天际。
然而人力永远无法到达的彼端又有一丝无比深沉的黑暗正逐渐铺开。犹如一只巨大的怪物缓缓张开血盆大口，欲要将所有的光芒吞入腹中。
“呼——”
一阵微风起，浩瀚又寂寞的江边蓦然吹来一丝深入骨髓的冷意。
终点近在咫尺。
绵长的深呼吸后，李原夜略带复杂的神色瞬间变得泠然。
这是一座规模中等的工厂，位于中心点的大厂房灯火通明。
他抬起脚，迈着沉重的步伐朝前踏进。
“兵、兵、兵、兵——”
踩在由冰凉金属板铺成的地面上，连走路的声音都变得格外冷冽。
厂房内空无一人。
或许是对方料到李原夜会来，毕竟他没有追上那两名杀手——除去一名双手被绑在身后，吊挂在空中的少女以外，这里再无他人。
李原夜的眼睛逐渐瞪大。
他有所考虑，但真正在这里见到少女的时刻依旧无比错愕——不仅如此，更是因为少女现在的模样。
原本玲珑有致的身材因缺失双腿而变得残破不堪，衣服也是破破烂烂，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均有程度不一的伤口，有的甚至血迹还未干。
可想而知，她应是承受了难以想象的严刑拷打。
然而最令人惊怒的还是那双空洞洞的眼睛。
能绽放出灿烂星辰的眼睛此刻却比老宅后院的古井还要暗沉三分，仿佛这世间的一切光芒再也无法照耀进去。
怎么会……成这个样子？
亲眼目睹少女的现状后，李原夜的大脑全然已被源源不断的震惊与困惑占据。
她真是黑陀螺的人这种事顷刻间仿佛都变得无关紧要。
是幻觉吗？
不、不是幻觉……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一伙的吗？
其他人呢？他们都在哪里？
难道都撤退了？只留下她一人？
李原夜紧紧拧着眉头，因吃惊而微微张开的双唇直到现在也没能闭合。
“是……”
少女似乎很久没有喝过水了，声音无比的干枯。
李原夜甚至能清晰听见她喉头滚动之时，散发出犹如砂砾摩擦的质感。
“是……你吗？原…夜……”
“……”
李原夜多么希望现在面对的情况是数人围攻，又或者是一个健康的背叛者，无论如何都不要是现在这种会让他不知所措的局面。
“对不起……”
“……”
“我知道……咕嘟……”少女尽力地在口腔里挤出口水吞下润滑喉咙，这样能让说话变得更顺畅一些。“我……对不起你，我骗了你……不应该，原谅我……”
“现在这里，就你一个人吗？”李原夜的语气一如初见时分的冷漠，尽管心情极其纠结。也因如此他在内心痛骂自己都这时候了居然还想顾及对方的感受。
“都汗兄弟……失败而归……他们……猜到……你……迟早会找到……这里……就……提前撤退……”
“……”
李原夜很想给予一些帮助，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阻止他警告他。他每次刚把手抬起就又很快收回。
“你怎么会搞成这样……”
“哈……哈哈哈……”少女突然笑出声来。
异常苦涩的笑声，搭配她沙哑到不似人类的嗓音更显悲凉，“我是，咎由自取……”
“你……能帮我……最后……一个忙……”
李原夜没有接话。
没有听到回音，这让少女心中难免失落，但也认为这是正常的，便继续说道：“请你……杀了我……”
听到她这么说，李原夜不知怎的一下就怒火冲天。
“你以为，我不会杀了你吗？”他咬牙切齿，释放出从未有过的激动。“既然你的目标是我，为什么还要伤害根本不相干的人！或者说你原本就是那样残忍冷血的人吗？那才是你本来的样子是吗？！”
“我的确……就是那样十恶……不赦的人呐……”少女的嘴角漫起深深的苦涩，断断续续地说。“所以……请你……杀了我……为那些人……报仇……”
李原夜瞬间移动到少女跟前，已然黑雾环绕的右手狠厉一挥将绑住少女的绳索割断，紧接着又腾出一只手将少女揽住落到地面。
“你……”
少女疑惑之时，浑身突然舒适起来。
不仅干枯的喉咙恢复常态，身上所受大大小小的伤也趋于愈合。这让她越发吃惊。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让你杀了我吗？”
她十分不解李原夜的举动，可惜那双眼睛依旧没有神采。
李原夜只能做到这么多。
他将商青瑶放开，向后退出两步。
“我改变主意了。”
“什么？”
“死何其容易，我要让你以这副丑陋的姿态活着，永永远远地体会痛苦，体会你所做恶行给你带来的后果！”
“……这不像你的行事风格。”
“从此刻开始，这将是我新的风格。”
他转过身去，紧绷的冷色在这一瞬瓦解。
似是察觉到他要离开，商青瑶的手下意识往前用力，却是错误估计了与李原夜的距离。
“咝——”
她摔得很厉害。
“苦肉计吗？未免太拙劣。”
“不是，不是……”
“……她们其中一个，只是一心想要赚钱贴补家用，回馈父母养育之恩的朴实女孩，因为你，她被植入G-24芯片，最后惨死在我怀里。”
李原夜深吸一口气，整个胸腔几乎都在抖动。
“另外一个，在我成功被你们害得臭名昭著时回到这里，为了帮助我沉冤昭雪。她即将成功的时候，又被你们植入芯片的卧底无情射杀……”
他渐渐转动视线，跟着蹲了下来。
“而我所有的情报，都是你提供的吧。”
“她们的死都是因为你啊——商！青！瑶！”
说到最后，他的面色越发痛苦不堪。
他一字一顿地念着少女的名字，似是想要将其嚼碎。
“对不起……”
“没意义的废话就别说了，留着这最后的力气，抱着你这残破的躯壳过完最后的日子吧。”
“不是没意义……”
“你说什么？”
“我说……这声对不起不是没意义的废话。”商青瑶死死捏住衣摆相对完整的部分，声音颤抖起来。
“你还想狡辩些什么？”李原夜漠视着她。
“不是狡辩……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但是……但是现在我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我并不想说这些，我也愿意像你说的那样，此后一辈子都保持这副样子用来赎罪！”
“可……可是我不愿意直到死的那天还被你恨着！我、我……我已经不能理解自己了！就像现在……我……其实我不应该这样的，我不应该这样……”
商青瑶抱着脑袋，颤抖的声音渐渐化为哭腔。
“自从接触你以后……我发现我真的没办法再做到像以前那样无动于衷……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很后悔做那些事情！我后悔害死她们——后悔和组织一同谋害你！”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相信但我——我还是想说！我想说和你住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是我这辈子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
“这种情感是我从来没有过的。其实一开始我不想背叛组织……但每当和你在一起，这种我不明白的情感就会莫名其妙地蹦出来尽管我接近疯狂地想要压制住它……”
“——但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过去的我只用思考怎样最高效率地完成任务，可来到你的身边以后我渐渐地……变得不再是以前的自己……我变得胆小……我害怕你生气，害怕你不理我，害怕你讨厌我，害怕你赶我走，害怕你知道真相后怨恨我，永远不会原谅我……”
“我很早就想跟你坦白，但我没有勇气！”
“而且我也不想背叛对我有救命之恩的组织，可是……可是这份莫名其妙的情感让我变得不再是我——它让我变得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失控！”
“所以东湖那次……我实在没办法对你见死不救……我选择了你，背叛了组织……但我没办法不顾他们对我的培育之恩，我必须回来……”
“我没有奢求还能再见到你，也自知没有脸面再见你，因为我欺骗了你，也害了那两名无辜的女孩……”
“背叛组织只有死路一条……我早就做好了觉悟，却没想到事情出现变化……都汗兄弟的失败导致组织的撤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留下，可能是他们预料到你一定会来，想让你亲手处决我吧……”
“也许我没有资格说对不起，但它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废话……请相信我……求你……相信我最后一次……”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商青瑶终于喘不上气了。
李原夜恰好需要一点时间消化这些内容。
他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更不知道该回应些什么。
就算商青瑶真情流露，可始终为时已晚。
不管怎么样，方珊珊和秦悦的死已是事实。
无论商青瑶再怎样忏悔道歉，她们都已经死了。
李原夜仰头叹息。
他想到了自己的过去。
大概两百多年前，也就是靈组织被各国围剿即将衰败的时候。他作为最后一批接受改造的超级士兵，同样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
因为他也承蒙了靈十数年的培育，否则他早就横尸街头了。而后来，他们毫无底线的所作所为却也令他与之反目成仇，尽管不是因为爱，但结果相同。
他终于弄明白了一件事情。
面对商青瑶，他一直束手无策。
他们有相似的经历。
也并非真正的束手无策，只不过是嗅到了同类的味道。
因为此前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事，所以毫无防备。
以至于后来，真正地越陷越深。
“原夜……你还在吗？”
“……”
“我在。”
稍稍迟疑后，李原夜低声说。
或许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他的声音已经变得温和许多。
“我刚刚说那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商青瑶的唇角浮现笑意，忧伤与释怀交织的笑意。“即使你永远不原谅我也没关系，我还是会一直把你放在心里。”
“青瑶……”
李原夜朝她伸出手。
“啪咻——”
“唔？！”
脖颈的刺痛，让李原夜的身体倏然一僵。
“哎呀哎呀~你们两位还真是让我看了一出好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