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每次在中国下飞机,天总是昏沉的,漏下丝丝雨的冰冷。大门口父母带着小妹等候,我拉动行李箱阔步走去。父亲见到我,立刻笑着伸出手:“怎么样啊?” 我自得之余,心生幽默,与他握了握:“你好,谢谢了。” 父亲此时的表情略显无奈:“那算了,行李你自己拿吧。”
坐在车上我不多言,看着高谈阔论的家人,我既内疚又冷漠。我仍视他们为一大阻碍。他们世俗而浅薄,我不能承受这番浸染的。
由于许久未见,父亲直接抵达乡下的外婆家。谈到外婆,她曾受过我的嫌弃反对,因为她是唯二能用唠叨令我抓狂的人之一,可以前只要我与谁发生激烈矛盾,她总面对墙角偷偷落泪。我发现后,幸灾乐祸地问:“你哭啦?” 她转身大力眨眼,用手背迅速抹几下:“没有。哪有呢。” 时至如今,我再不对她感到自责与关心,简直是人畜不分了。使长辈伤心失望者,罪莫大焉。
外婆身高与我相近,但腿脚不便,移动缓慢。她发现我们,脸上荡漾开笑意,褶皱波纹一样扩散开去,局促挥摆的手臂像不健康的痉挛,令所见之人先暗暗发笑,再蓦地内疚起来。老人说得对,家人这个“羁绊”,我得好好握在手里,永不断裂。
自从水泥逐渐在土地里生长,我便觉得乡下没有可赏玩之处了。溪流狭窄很多,露出潮湿的河滩;枯枝烂叶一旁横七竖八堆置着,我恨不得一脚踩上去。朝路远处走,一个叫“十八湾”的地方就展现在眼前了。小小一座矿山旁,过去的沙地种满树苗。记得数年前,我喜欢从矿山顶部滑下,鞋子里盛满细砂,压碎许多深黄色的矿石。耳边仿佛回响着父母的喊声:“慢一点,慢一点!”
那棵古老的香樟树活着。不仅如此,它或许可以再屹立几百年。皲裂的皮肤轻轻掰动就散发一阵香味,细小的粉末飞舞在空气里,被阳光照射得极富颗粒感。它张开巨大的绿色手掌,不断接住飞窜的鸟类。
既然到了这里,不妨再向山上走去吧。有一段极其陡峭,我先前常常推自行车经过,终于力气耗尽,便在半山腰飞驰而下。每次面对那个弯道,我总不由自主地微微松开刹车,想要是冲出去摔个粉身碎骨也罢了,但不免发生相当的危险:若直接死去倒无事,落下半瘫什么的,我吃不消那样再活几十年。
山上很多见大片的黄色植物,形似芦苇,只不过头上换成扫帚似的毛刷。它们尽情伸展,坚劲地在风里互相敲打。阳光充沛的傍晚,路旁的沙坡有多不可数的蜥蜴养神。不过由于我对其自由的嫉妒而做出的大肆抓捕行为,它们为此消失过一段日子。初中上网课阶段,我就因为尽心的抓捕时不时迟到——每次老师听了我的解释,总干笑几声,甚觉有趣和荒谬。
一处茂密深广的草丛大约是我的挚友了。我骑自行车那会儿,必会买些零食揣入口袋,带到山上猛然开吃,顺手将垃圾喂给那丛草。有时气喘不过,刚入口的食物不禁要飞出去,砸在沙石地上痛快地裹一层配料。我只好大骂几句,自认倒霉。
仪式般重温一遍所有过去的活动,双眼微眯,疲惫地站在水泥浇灌的田埂上,夕阳缓慢从裸露的山体褪去,我眼中的向往和热爱也逐渐消逝。时过境迁,这里不再有资格长存在我的心中了。就此一别罢,小柏。
………………
在这个假期之前,我尚未尝试过辗转这么多地方。从新西兰飞到杭州,乘车到乡下,现在还要去嵊州的城区,我的遥远的家乡。
我清楚认识到年龄阅历对思想的影响。在初中阶段,我时常将嵊州想象为阳光灿烂、清风拂面的环境。伫立路边聆听车辆驶过的喧嚣,也由于暖暖的温度而感到心旷神怡——但不知哪个转折点过后,我大脑里空洞麻木,自然而然,嵊州的印象里下起了中雨,使我看不清四周光景。色调由橙红转为死寂的灰白,我上楼、下楼,经过从小就参天的李子树,在惨淡的天气,游走在桥上、林中、垃圾桶旁。我的思想失真,不再充盈情感,却被虚无主义虫蚀着痛苦的灵魂。
车窗外的景物飞速切换,终于呈现那个标志性的加油站。此刻我不再是乘客,成为了怀乡者,近乡人。目不暇接的熟悉飞速塞进视野,我尘封的记忆迅速染上了色,鲜活地跳动起来。嵊州啊!到底回来了。
我靠在椅背,干咳几声,欣慰地笑笑。父亲则一言不发,盯着闪烁的红绿灯。这时几辆三轮掠过,喷满绿色的漆——让我想想——对,是叫“田鸡车”……有趣得很!
我敬佩,眷恋,爱戴着这片土地。她在九年前,容忍了我的浮躁和高傲,耐心地等待时间流逝,等到我心智有所成长,再回到她那里忏悔。不论我对她看法如何,她总默默在那里。而我向她抱怨、恼怒过后,总是拖着疲惫的身心躺回她的怀抱。
在昏暗的地下室下车,光线从头顶的玻璃台坠下,飘飞的尘土使其具形。车轮碾过细碎的石子,发出有力的回响。向前几十步就到外界,眼中重新涌现多年前的味道:四周的楼房静默地镀成金色,阴影里的槐树摔落一地的叶。我错过了迎春花烂漫、纤尘不染的青年,却遇见了她繁茂油绿的盛年。轻软的叶茎拍打白色栏杆,蓬松得笼住了绛红的夕阳,我的视线一刹那跌入无尽的绚烂。微风从耳侧流过,我才意识到零星的鸟声,心情忽地沉落下去。难得回乡一次,我居然感到深不可测的茫然,就像达成目标后失去了确切方向,原地徘徊不前。我对嵊州的向往太过剧烈,以至她的内在与我的期望不匹配,相比之下华而不实。
我拒绝先回家中,于是招呼过家人,独自向小区外走去。街边店铺繁多,再往前,林荫遮蔽,树叶随风揉动。阳光漏过缝隙,地上反复移动着数不尽的耀眼光斑。两个小孩蹦跶地和我擦身而过,嘴里大喊当下流行的网络用语。我看着他们,好像能回到从前。
嵊州大桥算是一个标志。走在上面,风有力地扰乱我的发边,我扶正眼镜,低头注视跳动的河面。它呈现幽静的暗绿,像是可以吞没我如火苗摇曳的灵魂。抬头仰望,云团翻滚,远处有一片宛若火山喷发后散播的灰末,直贯穹顶。
我走了很久,穿梭在杂乱横行的车道,躲闪中年男人吐出的烟气。我在这个城市的安全感愈发降低,感觉身边随时会发生交通事故。我审视每个经过的学生,试图在他们脸上找出些稀有的东西。可惜许多人除了懦弱空洞的眼眸,便一无所有了。
我看到那个熟悉的手机店。在初中,我热衷于拥有一台自己的手机,这样就能做很多事。每每乘着假期,我总拿着一沓钱,谎称散心应付父母,按捺迫切地走进店里,握紧承包了几乎我所有快乐的电子砖头。尽管时常被发现并缴械,但我玩性尚存,且从未湮灭过,一次次犯下浪费和欺骗的错误。现在想起来,我都拍拍自己的脸,深感无奈尴尬。
左转就到文化广场了。小学三四年级,我喜欢过一个姓马的同学。她时常在这里骑公共自行车。我一次碰到她,让她给我试试。她关切问道:“你可以吗?”我说:“没问题,快开始罢!”言毕一个箭步欲要跨上去,可惜公共自行车比我想象的高很多,所以我还未开始,差点摔倒了,挤出满脸笑容在一边主动罚站,看她自如地继续。
腿脚不是很酸累,于是我沿着曾经放学的路走去。一座建筑,叫“鹤年堂”,里面是一个宽大的玻璃前台,展列着瓶瓶罐罐人参、蜥蜴、蛇蝎之类所泡成的酒,飘出中药的香气。我以前总想大口吸闻那好味道。
剡山小学校门口的观赏性植物换成了汉白玉制的浮雕。这所历史超过一百一十年的学校,往昔是我自由奔跑的园地。时至如今,当我和同学谈到蔡元培,都略带骄傲地说:我的小学就是他成立的!大多老师还算可以,只不过极小部分太过率性,或偶尔有补课等行为,我想到她们收钱后的表情都不禁皱眉。总之,我可是在这里做出不少惊骇的坏事,也不再敢胆面对。
沿另一条路返回,河堤上的道路不断有龟裂的迹象,路边的碎石肆意泼在草地上。嵊州的现代化、实用化建设还处于萌芽阶段,但这是很好的,因为目前为止,这座城市还算有广阔的视野,不至于在发展和舒适之间有太大矛盾。可能随着水泥的侵略啃食,我对嵊州的感情也会像对小柏一样迅速熄灭吧。
到达家门口已经暮色浓郁,我掏出钥匙串,找到最光滑润泽的一把插入孔内。胡乱转动几番,伴随沙哑的响动,门被拉开,露出的最后一缕夕阳使昏暗的楼道拥有微弱的光亮。我垂着怀旧的眼步入家中,一切的一切熟悉皆覆上了一层灰,房间衣架底下整齐地摆放着《铳梦》的十几本漫画,书桌有《苏轼传》和《花背小乌龟》等年龄跨度极大的书籍,木桌自带的纹路遭笔头的划刻变得模糊不清,像我对这里的一丝丝回忆,被时间无情拉断。
我瘫坐在椅子上,凝望着朦胧的夜色。
……
天气逐渐凉爽下来,意味着夏季的飘逝。时间总是很快,我处于房间内静谧少光的环境里,可以沉思一整天。在雨的洗礼下,温度逐级递减,不少树叶僵僵地滞留在枝头,晴天失去踪影,灰白的天色压抑着我的神经。路面湿润,反射路人忧郁仓惶的脸;风裹挟阵阵荒凉,预示繁华的又一个落幕。我常想起某个令人窒息的雨夜,将麻木的目光从教室里探出窗外,隐现的树木伸展细长的枝干,与刺眼的白灯相比简直暗淡不可见。教室外的景色模糊不清,教室内的我心里同样异常虚无没有方向。
“走了。”父母的催促唤醒我,我背上沉重的包,扯动行李箱拉杆。最后看一眼这些天呆了许久的房间,我心生内疚凄惨。自从到杭州上学后,嵊州的这套理应与我感情最深的房子,现在正飞速离我远去,像是被遗弃的壳。灰白不一的墙面生长着形同闪电的裂纹,显示它的陈旧。
随着义无反顾的前行,必须得抛下很多笨重但充斥情感的东西的。可我似乎连忘也忘不掉它们。
车划破悬浮厚重尘土的空气,向与夕阳相反的方向驶去。故乡的人要离开故乡,故乡的落日照耀着故乡人的路。车跑不过光的,我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