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们坐在大厅里，她饶有兴趣地注视着我，我则盯着手中的稿子。
“你爷爷呢？”我问。 “他明天下午回来。他也住在这个小镇的，但是他家门锁着，所以我住在酒店里。”她似乎冒出一个注意，但有些不好意思，皱了皱鼻子，一字一句道：“要不，我们……”我捂着脸，站起身来，犹豫不决。
开房门的时候，我将钥匙插入锁孔，久久没有转动。我低沉地问：“你爱，或者，喜欢我吗？” “喜欢啊。” “喜欢，就这么开放么？”她笑了：“你不会还这么封建吧？这个时代，你这样的人少之又少。我看上你了，睡一觉不行？我们很像，追求的都是精神上的充实。肉体是一种辅助，或者，催化剂。”
我忍不住笑了：“你的境界，真是、真是太高了。不过你爷爷会介意么？” “他告诉我这个道理的。遇到一个命里注定的人，就得抓住机会。” “谢谢。但我认为，让你变得不羁的，还有《挪威的森林》。”
那晚我们赤裸上身，我从背后拥住她，将手贴着她的腹部。她的身体很烫，很光滑。
“你之前和别人有过感情吗？”我轻抚她的脖颈，忍不住询问。
“……没有。但幻想过很多次。” “嗯……公道说来，情侣能相遇，就是运气到位。一个人可以和很多人在一起，可以喜欢很多人。但爱需要时间的付出，就像《小王子》里，小王子对玫瑰的、无私的爱。他精心照料对方，包容她的虚荣，同情她的倔强……他可以接受对方所有错误，缘于他付出了时间。所以那株玫瑰成为了宇宙中独一无二的花。”我露出欣慰的笑，“第一次看到你也就是昨天晚上，我被你的容貌和气质吸引，所以壮着胆子向你要了号码。没想到，你的观念和爱好也和我相似。”
她侧过头，然后在我唇边留下浅浅的吻：“把你的文章给我欣赏欣赏，怎样？” “好啊。”
于是我伸手从床头拿来订成一叠的打印纸，盖在她头上：“细细地读哦，我雕琢很久的。” “当然。”
她接过，直接趴在枕头上，一条条浏览目录。我居然心生紧张，第一次与异性分享文章，我不知结果如何。
她读了许久。我在一旁望着她令人情动的侧颜和富有曲线的脊背，忍不住挽住她的腰部。我无意间也见到她盈满泪水的眼。
她翻完最后一页，如释重负地趴在床上，长发散布开来，遮住她的面容。 “怎么样？”我谨慎地吐字。
“比我想象的更真实，还有，文笔独特，情感也很丰富。”
我望着她的啜泣，突然内疚起来：“我写得是不是太伤感了？” “有点。但也有虚无感。我想家了。”
“说到家……”我抹去她的泪痕，“嵊州，真美啊。驻足桥头，视野广阔。傍晚最温柔，夕阳洒落，反射在波澜里。即使嵊州包含冷酷和现实，我还是爱她。毕竟我在那里度过十几年。”
她哭够了，自嘲起来：“我也真蠢，非要看你的文章自找苦头。唉，不过你写得实在真挚。我自叹不如……” “我觉得，能遇到一个爱写作的女孩子，已经很幸运了。那，不如也分享一下你的？”
她答应，从包里翻出几张纸。我被她飘逸的字体吸引：“字写得很不错呢。字如其人。” “哼哼。”
她的文笔淡雅且前卫，几篇文章里有一篇十分不错，名叫《世俗》。其中一部分使我很感兴趣：
[我逆风走在街角，一个女人身穿纯白衬衫，脸上化着淡不可见的妆，坐在路旁的石凳边缘。从她自得的表情中，我联想到那些在她身下、身上起伏的男人。这个女人的两道剑眉显示她对一切的掌控地位，精致的容颜给予她别人所没有的机会和能力。她玩弄感情，让不知多少人撕心裂肺，但自己总是全身而退。翠色的树在她头顶不远处随风摆动，几片叶子砸在手边，她将其拾掇起来，面无表情地缓缓揉烂，像是粉碎一段段不值一提的往事。]
我读到这里，不由赞叹她的观察力和想象力。“很好。文笔细致鲜明，许多地方值得我学习。”“真的假的。”她眼里浮现欢快，犹如跳动的星辰。
次日晨曦微露，我缩回被抱紧的手臂。走到窗前，雪早已停了，远处的山闪耀着来自天边的金光。我回头看看熟睡的初识者，坐到桌前写下一张纸条：“回国给我打call，电话XX。我住在杭州XX小区XXX号，微信号X，QQ号X，学校XX。工作日不联系，上学。下次见面在两个月后吧，等一个小长假。抱着你睡很舒服嘛。——文畅”
停下笔，我才意识到我没有告诉她我的名字，她也从未提问。或许，两个知己，交往不需要称呼吧。
我登上公车，向下一站驶去。
…………
我旅行时并不记地名，这让我在之前受尽教训。但在新西兰，随处都是景色。人们在自然中建立住处，只要动动腿，就已经身在山水的环绕了。所以我可以肆无忌惮、自由自在地跑，把自己拆散分解，口用来亲吻草地，鼻用来吸闻清冷，眼包览嶙峋的脊骨。
我喜欢这里的山。它们强劲地拔起，身上画满年岁的刻痕。我喜欢这里的水，溪流从密布的黄色茎秆间滑过，我将手探到其中。这水虽然令神经末梢不住跳动，却逐渐温暖着洗刷指纹间的尘垢。当然，水亦是刺骨的。如此感觉并非冬日里把手浸没于水盆，而是宛若处在一整块柔软的胶质里做伸展运动，你甚至能听见关节处传来的欢呼。我喜欢这里的树。它们是群居生物，合作创造出了大片的青葱，宛若地表一块块的胎记。它们是不言而喻的坚韧，撕裂雪的幕布，沉淀阳光的仁慈。
对于一个在城市生长的人来说，突如其来的返璞归真无疑是莫大的恐怖。山像万顷浪涛，无止尽地压迫过来，我能听见板块相互摩擦、起皱的沉吟声，碎石从地底涌现，伸出让一切存在都“绝望地企羡”的碑柱，上面威严而内敛地镀着“自然”二字。脱去了世俗的外服，我的精神赤条条地，在山的领域中匍匐前行。
断断续续到岛的北部尽头，铜色的铁链粗糙分割开高崖与路，轻而易举即可翻越。不过，哪个凡人会有那种勇气呢？不远处便是半包围式的海沟，一阵阵的巨量海水旋转在它的环抱，倏忽抛飞亿万粒白沫，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大多游者只得缩着脖子逃逸，还不忘踢踢小径旁的含羞草。
看够了景，我朝着人烟进发。沿公路开上(行进)约三小时，视野里不断削得平坦，逐渐摆脱浮动的阴云，跳进万里碧蓝的翡翠。无际的荒原拓开不可言说的辽阔，一座三层建筑静默地孤立其上，墙面嵌入大块玻璃，使我的目光得以望见里面陈列的床具、文具和衣物。这一站无什么景可看，但绕过那座建筑，赫然出现长方形的栅栏，里面缓步行走着深浅色不一的羊驼，阳光在它们高昂的脸上留下各式阴影。它们的神情堪比黑社会，嘴里咀嚼许久前塞的干草和小石块。假设它们向你吐口水，你会对它们毫无办法。那道栅栏不仅限制它们，也限制着你。
这时我到的只是城镇。再等待两小时，更多科技产物就一点点掺入了。公车停在终点站，我跳下地，独自离开人群。我走向X地点的原因是看中一块草坪和一条长椅。说是草坪，其实大过我在国内见到的任何公园。草坪呈斜坡状，高处栽种着耸立的耐寒树种，遮住头顶的天。草不很短，可以埋没脚掌，里面藏着不少种粒。随意探索，樟脑丸飞速滚下坡去，硬质果实碎裂声简直比气泡炸开的响动还微不可闻。
我喜爱新国，不仅是因它的环境，也由于它机场繁多。随意打车就能赶上飞去故乡的机次了。我游历的足迹相当杂乱无章，回国的航道却比直线还标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