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正文(1)
书名:林籁结响 作者:徐其锋 本章字数:4457字 发布时间:2023-01-29

(1)

2017年,在十七岁时,我孤身一人飞往新西兰。这是我第二次造访这个国家,小学五年级我也去过,留下无与伦比的记忆。我从此沉醉在雪山泛着金光的峰尖,融入烟波浩渺的蓝色湖水,消散在冷冽又清新的风中。时隔近七年,记忆里的那个地方早已浑浊,遭到尾气和高楼的污染。

机身一阵颠簸,我昏睡过去。

……

发动机愈发急躁的低吟拖曳被震荡得破碎的梦,脑中仿佛有根弦猛地铮鸣。这番近乎折磨的捣鼓下,我也就不情愿地醒来。睁开眼转头从窗口窥视,天色清朗无云,山脉深沉地勾勒着锐利的形状,大片的树林透出暗绿,像凝固的色块。显然刚是雨后,舷窗上遗留淡淡的冰晶。我性情突发狂躁,险些落泪。我回到了自己日思夜想、无数次铺到纸上的那个熟悉并陌生的画作,在这里,我彻底逃离庸俗的社会,拥抱了无限的自由。

走下飞机。从机场已经可以看见绵延的山色了。扑面袭来寒气,我裹紧外衣,呼出四散的白雾,坐上等候多时的公车。时差和车一路上的晃动令我苦不堪言。头脑沉重,还是强撑着坐正,扭动僵硬的脖子,呆呆注视后退的路面。

“来旅游?”身旁一位当地老人轻声问道,我连忙看向他:“算是吧,准确的说,是来散心的。”他掀了掀眉毛:“一个人?”“是的。”“为什么不和家人一起呢,他们不担心吗?”“我觉得自己够大了,而且我和父母没什么话题……他们更多时候反而有些聒噪……”老人注视了一会我的双眼,笑出声来:“我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想脱离他们的监督,找到所谓‘自由’。可是随年龄增长,我意识到自己对他们的重要性。家人要用一生来作为一种羁绊,因为没了我,他们就一无所有。我也一样。”

我盯着前座的椅背,心生愧疚。在两周之前,我向父母担保,此行是跟着学校的专业团队去参加夏校活动。结果我为了微不足道的小追求,大费周章把自己扔到国外。与老人的谈话强行把我拉回现实,我甚至丢失了四处游历的欲 望。

老人见我沉默不语,开口道:“不过,我在你这个年纪,可没有这么大勇气。我缩手缩脚,导致自己现在留下很多遗憾。年轻人,尽管去做想做的事罢,别等到失去机会再后悔不堪。”我不由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他蔚蓝的瞳孔中闪动着车窗外的雪松。“谢了。”我说。

我内心十分触动。十七年以来,从没有谁如此鼓励我,这也是我跨越太平洋来到这里的收获之一。我要让自己燃起勇气,铭记“诗酒趁年华”的劝诫。

车程很长,自清晨出发,正午才抵达一处小镇。新西兰处于高纬度地区,尽管在夏季,仍然是很冷的,所以无论阳光如何刺眼都不会感到灼热。我下车踉踉跄跄活动手脚。大多的建筑都是木质,并低于三层;不远处的小路直接通往群山深处。我拉紧背包带,踩着大粒的石子,将自己孤身投掷到山里。海拔的增加和温度的严寒让我清晰感到身体的沉重,可还是张大嘴努力摄取氧气。喉咙干得刺痛,两腿不住地软下去;耳机里播放着流行的摇滚音乐,炸裂的金属声回荡在脑海。我不顾触觉和冷热觉的麻木,在即将瘫倒的前一刻,终于抓到山头的那块雪。直起身来,湛蓝涌入我的视野,风吹乱我的发边。是海,推动薄薄一层白色浪涛,如同欧美文学巨匠的内心,宽广深邃,难以捉摸。

我想,人的渺小不可避免。但是,在渺小中诞生伟大,真是妙不可言。

沿悬崖边行走,海风阵阵飘上来,吹得我眯起眼睛。脚下是细碎如粉末的绿色苔藓,可以翻起富含水的土层。海一望无际,千万只白色海鸟聚集在几百米远的巨大石柱顶端,其叫声十分热闹。

……

傍晚天幕迅速丧失了色彩。我伫立飞雪中,俯视带着橙色光点的小镇,心里涌现强烈的温暖和归属感。在广阔黑暗的世界里,只要有这样一个去处,怎么也不会恐惧吧。

酒店大堂的墙壁挂满棕色的毯子,木地板微微呻 吟。一个深不见底的壁炉跳动着火焰,散发焦炭的味道。我把鞋放到架子上烘烤后,转身看见一个女子独自坐在角落,端着画盘,笔刷在画布上飞舞。她的手臂修长,让我想起故园的垂柳;她的指尖像柳叶时不时轻拂水面,在我心里荡开柔软的波澜。我轻声溜到她身旁,看见她正在描绘小镇夜晚的静谧。蓦然她停下笔,我还在仔细地欣赏那幅画,余光中注意到她对我的端详,带着鸟类的警觉,吓了一跳。我承认和她对视时,心里被惊艳得像炸开了一颗烟花。她的脸清澈无瑕,眼睛里满是银河,下颚线条锐利。

“你好……有什么事吗?”她开口,嗓音如同初春的溪流那般动听。

“没事,看看你在画什么。”我表面居然如此平淡,一本正经地抛出回答,似乎早就和对方是老友,“你是中国人,还是新西兰人?”

“当然是中国人。我爷爷住在这里,放长假来探望他。”

“可否留下你的电话号码?” “为什么?” “我……我很喜欢看画。你画得很不错嘛。”

她目光垂下去,显然沉思许久,还是撕下草稿纸的一角,用彩色的笔尖写了一串数字。递给我的时候,她忍不住又打量我几番。

“谢谢。对了,你老家是哪?” “嵊州……问这个干嘛?” “咦,我们是老乡哎。”我说了几句方言,试图借机逃过她的问题。但她的目光从未离开我双眼分毫,显然要追问到底。面对犀利的凝视,我只好坐下来,慢慢回答。

“其实,我很需要一个旅伴。既然这周围只有你是中国年轻人,那不妨?”我偏了偏头,以示希望的迫切。过去的岁月里,我很少见到这样独特的女子,初次见到陌生异性,能处乱不惊,而且善于使用心理压力。有些女人不愧是高等生物。

“为什么?我和你并不认识啊。”她脸上浮现好笑。我继续下去:“一个人到异国,遇到老乡很难,而且我很失意。你读过《挪威的森林》吗?”点点头。“现在我的处境如同直子,精神支柱失去了,整个人恍惚彷徨。我想要一个红颜知己听听我的倾诉。”“当一个人做这种有关内心的事前有了目的性,那么他离错误也不远了。”她回话。

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排空杂念,旋即开口:“周国平说,完满者对残缺者的爱是奉献甚至施舍。总之我暂时为一个残缺者,至于你,我不清楚。”同时右手掌心向下一压,阻止她的欲言,“我知道你的意思。爱是比喻,关心在这段真理中,与其的实验性质相同。我希望你能做我的朋友,更希望你也是残缺者,这样我们的友情会相对公平缓和。”脸上熨帖的表情想必相当正派。她愣几秒,抿起嘴,笑了:“你真奇怪。好的,好的。” “那,明天早晨七点半,我邀请你散步。” “可以。”

我回到房间,触摸冰冷的落地窗,外界的雪轻柔地埋没了几丛灌木。在以前,我从未搭讪过女生,今天是第一次。在三年后,我想,她当初能接受我的请求,大概就是因为我没有平常男人的结巴,流氓或者摆弄,而是以随和甚至长驱直入的方式诉说自己的需要,看似荒诞的见面,实则给她留下难以磨灭的好感。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醒得很早,戴好羊毛织帽,到餐厅先填饱七八分的胃,坐在大门口的长凳上强压躁动,阅读新鲜的散文。

她出现的时候,对我嗨了一声,我抬头,目光停留在她散而不乱的长发,伸出手:“你好。”她面露难色,迅速在衣服边角掸几下,有些抗拒地触碰我的食指。我不明所以,直至感到手上沾有少量粘性液体,假装擦拭鼻涕,一闻,淡淡的体液味道。我大脑嗡嗡蜂鸣,甩甩头,把目光投向染了金色晨曦的云丝。

两人沉默一路。走在悬崖边上,我已然忘掉刚才的尴尬,感到心旷神怡,随意开口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赵文韫,十 七岁。”她一一说来,然后突然皱了皱眉。

此刻她对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古板的老师。

“你就找不出其他话题了吗……”她有气无力地斥责我,将抛不开的懊恼倾泻在我头上。我感到很好笑。真是小孩子气。

在三年后,我想起这段对话。从她和我相处过程中的主见和独立相比,那时的她真是稚嫩,而这稚嫩就源于羞于启齿的自渎被刚认识的陌生人发现。我实在是太幸运,因为这尴尬帮助我得到和她关系更深入的机会。

“那我跟你讲讲我这个人吧。我最大的爱好是写作,现在坚持数年了。我不擅长体育运动,偶尔热忱,平易近人,随意快乐;偶尔冷漠,闭口不言,看淡生死。所以,我拒绝找女友,怕自己会伤到她。我拖延,无时间观念。我好高骛远,经常以永恒作为假设,思考许多事物和意义。我会很骄傲,这骄傲源自我对现代青年文学的失望。我欣赏内敛沉默,气质坚毅的人。我一生有三件大事、几个追求,分别为写一本好书,看遍世界河山,经历一段感情;探寻文学给予人的中坚力量等。我有很多缺点:比较邋遢,时而只说不做,但对于文学,我是百分百专注和热爱……”

她听完我的自我介绍,掀了掀左眉:“我也喜欢文学,我们可以一起辩论写散文哎。”

“这样的话最好。”我点点头,“不过,女生喜欢写作,的确稀少。我所认识的人里,都只青睐网络文学,简直不成体统……” “是的……”她也开始客观讨论。

我感慨道:“我初三的时候全年都沉浸内心世界,从而尝试创作小说。学识短浅的阶段,人们都很有动力。那个年纪的我还文笔疏陋,笔风也时常模仿其他作家,所以飘忽不定。但那个时候,我的情感最旺盛。我还尚未意识到,情感也是可以被消耗的。因为现在,我很少有悲观的心绪,也写不出很深情的文章了。”

她听罢呼出一口气:“你这个人真奇怪,刚和别人认识就全盘托出自己的过去。这是不好的。”顿一顿,“你的历程和我很像。我初三也是这样子,导致成绩倒退,不过摸索中,文笔也提升不少。” “你一个女生,也会去写散文吗?” “开始是写小说,后来作业堆积如山,大势所趋,改为写散文居多。”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么?” “画画,写作,听音乐,看书吧。” “除了画画,我和你一样。”我苦笑:“儿时父母不懂教育和小孩的心理,没有逼我一番,所以我现在一事无成,钢琴忘记如何弹,素描也只学了一期。” “何必都怪父母呢。况且人生还很长,你可以自己去学呀。” “我现在只想写作……”

不小心聊到死胡同,还好一阵海风吹来,两人连忙裹紧衣服,按住帽子,谈话戛然而止。

新西兰的这个地方真是太辽阔伟大。回首眺望,苍劲的雪山透露深刻的嶙峋,传递我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我挺直腰杆,凝重的双眼坚定不移。我也感受到自由,这种自由简直让我欣喜若狂。我想象自己化作一股寒流,在无数个峰头间如鱼得水地穿梭。

“回去吧。”我突然一句。“为什么?” “那就再走会儿。” “……”

我聆听下方海水冲击岩壁,叹气:“人生好没意思。我想,当我完成那几个目标以后,会直接在这种环境里自杀吧。”闻此,她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你现在很消极啊。”

我挤出一丝笑意:“人为什么能快乐?快乐的人大多无知,在思想上浅薄,没有危机感和渺小感,所以才能无忧无虑。” “干嘛想得这样复杂?你随意来到人间,没有那么多思考的需要。”

我看向她,咬咬牙:“我们在一起吧。”她转过头,瞪大眼睛:“嗯?你这个人?” “我很认真。”我面无表情,注视她的双眸。真美,我想。

三年后我心里蹦出自己表白的样子,为此狂笑好一会儿。狂笑之后,眼泪不禁涌出。那一刻我看到她疑惑的眼神,心生退缩。我知道自己属于《忧伤的情欲》中“艺术家”的范畴,做我的女友,一定会有很悲伤的感情结果。我怎么狠得下心,去拉一个如此独特的女子下地狱?

但我毕竟开口了!而她稍加思索,居然也同意了!其实我突兀地表白,是想转移那个解不开的话题,更是由于找到愿意倾听的异性的一时冲动。意外的发生让我后悔不已。

她抚摩着下巴,将乱发别在耳后:“可以的。但你一定没谈过恋爱吧,进展太快了。但我还是同意。”

看着她的微笑,我百口莫辩,如芒在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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