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边是美女陪酒,一边又有歌舞助兴,酒宴从酉时初一直到戌时末,花厅里早已是一派嬉笑升平气氛,王国兴、毛文龙兴致高昂,彼此间也没了内外、主客、尊卑之分,只管满嘴胡乱地称兄道弟起来。
“贤弟连日海上奔波,明日还要校阅兵马,可是要…早些安歇?” 毛文龙见酒喝得差不多了,便又试探着问道。
“不妨事,毛兄的兵马自是天下雄师,小弟我初次来到海上,又有幸交下毛兄这样的英雄豪杰,正让小弟内心激动、心潮难平啊……”
“贤弟平日在宫里难得有闲,今日在兄弟这里,索性痛痛快快玩上几把马吊可好?”
“好!好!”王国兴听见,立时两眼放光,连声叫好,“只是小弟技浅本儿薄,怕不是今天都输了你去,哈哈,哈哈……”
“在我这儿哪里有让兄弟折了本儿的道理,哈哈,哈哈……来人! 取马吊牌来!”
毛文龙一声招呼,早有下人过来收拾停当,毛文龙又叫来养子毛承禄,吩咐一番,叫在别室也摆下两桌牌,招呼王国兴随从众人也一起入局,尽兴玩耍。
说起这个马吊牌,据说就是麻将、纸牌的鼻祖。马吊一副共四十叶纸牌,牌分十字、万字、索子、文钱四门(十万贯、万贯、索子、文钱四种花色),十字、万字牌面上绘有水浒人物绣像。玩牌时,有庄 家、闲家之分,庄无定主,轮流坐庄,每人先发八张牌,剩余八张牌作为底牌,底牌由庄 家守护,四人按顺序出牌,出牌以大击小,大者得一“卓”,三个闲家须合力对付庄 家,使之下庄,每局结束,由所赢“卓”数及底中牌计算赏罚、确定输赢(注:玩法更似今日纸牌,如“升级”、“斗地主”等)。马吊始于万历,兴于天启,鼎盛于崇祯一朝,上至公卿、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好此一戏,四人一凑便是一桌,小赌怡情,大赌破家,一时间竟风靡大江南北,乃至有后人评价说:“明之亡,亡于马吊。”
“万万贯!”王国兴“啪”的一声,将手中纸牌重重拍在桌上,几人看过去,纸牌上画着一位身穿红袍,头戴金冠,上插雉鸡翎、手抱令旗的短须汉子,正是梁山首领宋江,图画下面写着“万万贯”,一副牌里数这张最大,差不多就是今天纸牌里的“大王”了。
“咳…这把又是让兄弟你做了赢家!我这里老本儿都快要输光了,哈哈……”毛文龙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扔,笑着向王国兴叫苦。
“王公公,您这已是六连庄了,再坐上几把,小人这儿怕不是也要见底了。”下首的龚正祥也凑趣地打着哈哈。
王国兴一脸得意,眯着眼,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身后的顺姬又把剥好的干果送几颗到他嘴里,王国兴一边吃,一边拿起那张万万贯,笑着说道:
“今天还不是托了大帅的福,次次都拿到这手好牌,”王国兴看了看纸牌,又看了一眼毛文龙,突然指着纸牌嚷道:“诸位且看,当年宋公明坐镇梁山,帐中一百单八位英雄好汉,叱咤风云、威震江湖,这不正如今日之毛帅一般么,有毛帅在此,咱家还能不赢银子吗?哈哈,哈哈……”
也不知王国兴是有意试探还是无心之说,毛文龙闻听此言,登时便有些慌乱,“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文龙…乃朝廷命官,怎能与那些江洋大盗一般……”
“兄长莫慌,兄长也莫怪,”王国兴见毛文龙脸上难看,又连忙打起了圆场:
“那梁山宋公明可并非江洋大盗,你看他“不假称王,但呼保义”,一心只想着扶保大宋江山,征辽国、平方腊,倒真正是一位赤胆忠心的大英雄哩。”
(注:保义郎 —— 宋朝所设低级武官名,宋江绰号“呼保义”,谦称“保义郎”,乃暗寓效忠大宋之意。)
“是,是,公公说的是。”毛文龙勉强地附和着,不知何时,头上竟已冒出了一层冷汗。
“来,来,来,且不说这些闲话,趁咱家手气正顺,我等再耍它几把!”
王国兴高声招呼起大家,众人见王国兴并无不快,便又都一起说笑着斗起牌来。
众人一直耍到半夜方散,结果自然是一家扫三家,一场下来,一千多两银子便已进了王国兴的腰包,王国兴满面春风,意犹未尽,由顺姬服侍着先去了内室安歇,毛文龙捋着颌下虬髯,冷冷地望着王国兴的背影,心中骂道:
“落儿! 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有银子,不要说它鬼推磨,就是要它“磨推鬼”,又有何难哉?”
(注:落儿 —— 杭州俚语,傻瓜、蠢货)
四
皮岛 都督府 内堂
“公公连日奔波,着实辛苦。”
毛文龙将王国兴让进上座,赶忙先道了一句辛苦。下人上过茶水,轻轻退去,内堂里只剩下两人对坐。
“替皇上办差,本是奴才们的本分,何敢谈辛苦二字。”
王国兴也是假意客套一番。
这两日,王国兴先是去龙王庙、天后宫、温帅祠主持了敕封大典,又在毛文龙一干人等的陪同下校阅了东江兵马,还得闲到皮岛马市、军营、民居四处走了走,海岛风光旖旎,颇令王国兴心情舒畅,毛文龙每日又是殷勤招待,牌桌上自然也是大有斩获,几日下来,三千两进账……
相比在宫中的紧张和辛苦,这里的一切似乎都让王国兴无比自在、心情大好, 然而,王国兴也知道,他此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他和毛文龙之间还有一场交易要谈,毛文龙似乎也一直在寻找着机会,两人心有灵犀,而又心照不宣。
“皇上新登大宝,以雷霆手段铲除魏忠贤一党,内外朝局为之巨变,真乃有为之主。”
到底是毛文龙先打破了僵局,把话题转到了时局上来。
“当今皇上虽是年轻,但却天纵英明,每日又宵衣旰食、操心国事,无日不思恢复辽东、中兴大明,与先帝真是大有不同,我等内外臣工还当小心伺候,万不敢玩忽懈怠啊。”
“公公说的是,”毛文龙附和一声,又小心地拿话试探,“文龙也是久慕皇上,心中虽有千言万语、一番肺腑,想要向皇上陈说,只是…山海阻隔,也是难达上听啊……”
“哦,毛帅可是有什么难处?”王国兴听毛文龙话外有音,便顺势搭腔道:“咱家当尽力为毛帅上达皇上。”
“那就有劳公公了,文龙在这里先行谢过公公。”
毛文龙闻言大喜,连忙拱手向王国兴施礼,之后又一拍双手,便有一队亲兵从外间鱼贯而入,两人一组,挑进来十只油漆大箱,放在厅前。
“文龙略备薄礼,正要孝敬宫中各位公公,文龙一点儿心意,不成敬意,还请公公笑纳。”说着,毛文龙便给王国兴递过去一张礼单,一摆手,让亲兵将十只箱子全部打开。
王国兴向前望去,顿时两眼放光,只见十只大箱里分别装满了金银珠宝、人参、鹿茸、貂皮等物。
“毛兄真是太客气了,我等无功受禄,怎好就收了这些东西。”
“文龙的前程富贵,日后还要多多仰仗宫中各位公公,哈哈,哈哈……”
“你我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好说,好说,哈哈,哈哈……”
王国兴仔细看过礼单,便把单子折好,放入袖中,两人假意客套一番,又是一阵放声大笑。
毛文龙又从桌上取过两只匣子,递到王国兴面前,“这是两只百年老山参,专为孝敬掌印王公公他老人家,还烦请公公代为致意。”
“毛兄真是有心了,小弟代干爹他老人家谢过毛帅。”
毛文龙又从袖中取出一张房契,用手指推到王国兴面前,“这是文龙在京城置下的一处宅子,送与公公做个外宅。”
“这个如何使得……”
“公公在宫中辛苦,何曾顾及自家,一处宅子,何足挂齿,正该收下。”
“那…恭敬不如从命,小弟谢过兄长厚意。”
王国兴收好了房契,见毛文龙如此大方,便也不再遮遮掩掩,“小弟来时,干爹便已有过交代,毛兄但有难处,我等自当效力。方才听兄长所言,可是为朝中猜忌掣肘而烦恼?”
“正是。”毛文龙应声答道。
“不瞒兄长说,现在朝中确实对兄长多有不利,那帮子书生,没上过战场,不知道军旅之艰难,却整日价在皇上面前纸上谈兵、妄言兵事、诽谤做事之人,实在是可恶至极!皇上虽然英明,但是,时间一长,也难免不会受此辈蛊惑。小弟此次来东江,亲历亲见,所到之处,但见我东江兵强马壮、士气高昂,将士个个赤胆忠心,一派虎虎生气,正是我大明朝可倚赖的威武之师!小弟回京之后,必当把这些所见所闻上奏皇上,以正视听!”
“有公公在皇上面前替文龙说话,自然是再好不过了,文龙先谢过公公。”
见王国兴拍着胸脯为自己说话,毛文龙大喜过望,忙不迭地拱手致谢。
“毛兄客气了,你我兄弟,何必如此客套,再说兄长乃扶保我大明朝的国之柱石,替兄长说话,就是替朝廷说话,就是为我大明江山说话!”
“哈哈,哈哈……兄弟过誉了,不是文龙夸口,只要朝廷给我足额军饷钱粮,不出两年,我毛文龙就可以扫平东奴,收复辽东!”
“毛兄英雄盖世、豪气冲天,真是我大明之幸、皇上之福啊,哈哈,哈哈……”
毛文龙拍着胸脯向王国兴夸耀,两人一拍一和,哈哈大笑。
随即毛文龙话锋一转,恨恨说道:
“只是朝廷那帮奸臣误国,百般阻挠、多方掣肘,总是拿粮饷来卡我的脖子,到今日,已欠我东江四个月的粮饷,更不要说去年朝廷答应的百万粮饷,全无着落!没钱没粮,叫我东江三十万军民如何生活?!如何收复辽东?!”
“毛兄说的是,小弟来时,干爹也特意提到此事。”
“哦,王公公如何说?”毛文龙心中一紧,赶忙追问。
“干爹说,朝廷去年答应的百万粮饷…按理说是应该足额发到东江,只是皇上新登大宝,国库空虚,魏党这一倒,先帝时定下的许多事就怕要重新议过,这件事原是由王敏政、胡良辅两位公公经手,现在他二人也已被收监论处,此事…现在着实是有些难办啊……”
王国兴慢悠悠地说完,毛文龙见他推脱,立时便也明白了他的意思,“娘买匹!这竹杠一个个都敲到老子头上来了!”
毛文龙心中暗骂,脸上却还是一团和气:
“请转告干爹,这件事还全都要仰仗他老人家从中周旋,规矩照旧,我毛文龙绝不食言!”
毛文龙一边说,一边举起手掌,岔开五指,翻过来翻过去向王国兴比划了一下。
王国兴心领神会,一拍桌子,大声道:
“好!兄长果然爽快!小弟一定把话带给干爹,成全此事!”
“不过……要做成此事,有个人倒是十分棘手……”毛文龙缓缓说道。
“什么人?”王国兴吃了一惊。
“东江粮饷俱要经由天津、登莱两处发来,往年此两处地方有王敏政、胡良辅二位公公坐镇,自是无人敢于染指,而如今两位公公已被收监,登莱总兵杨国栋便打起了歪脑筋,前些日子,这厮便在登州将发往我东江的商船尽数扣住,百般敲诈勒索,甚是可恶!”
“嗯…杨国栋……”王国兴低声念叨了一句,低着头、拧着眉想了一会儿,这才说道:“兄长所说倒是实话,这件事切不可为外人知晓,不过…要除去此人,倒也不难,请兄长放心,这件事就包在小弟身上。”
“好!兄弟也是快人快语,痛快!”
“另外,文龙远离朝廷,耳目不灵,朝中但凡有事,文龙一无所知,兄弟在宫中,耳聪目明,今后文龙还要多多仰仗各位于中周旋,但凡内外有事,还请告知一二,文龙自当厚报。”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毛文龙便不再遮掩,银子都舍出去了,索性一古脑再做把买卖。
“毛兄说的哪里话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我兄弟,这个是自然,只是…你在东江,小弟在京城,你我如何交通?”
“兄弟但凡有事,可派可靠之人去百花楼找他家主人——沈敏沈老板,他在京城自会安排,沈老板乃文龙表弟,至亲至近,兄弟你尽可放心。”
“可是东四牌楼那个名满京城的百花楼沈大官人?”
“正是此人。”
“哈哈,哈哈…好,倒还真是一个繁华快活的好去处,哈哈……”
毛文龙、王国兴两人气味相投,一拍即合,没用多少功夫便已达成默契,毛文龙心满意足,满脸堆笑地对王国兴道:“兄弟明日便要回京复旨,文龙已备下酒宴,特为兄弟饯行,来,你我兄弟今日定要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来人,酒宴摆下,请王公公入席!”
五
夜已深,花厅内灯火通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沉沉夜色中,海浪在不断拍击着岸边的礁石,发出阵阵涛声。转过港湾,从黑色的山岩背后,一只小舢板悄悄滑入海中,向着漆黑的大海划去,远处无尽的黑暗中,一闪一闪,正隐隐闪烁着一个亮点,小舢板悄然无声、朝着亮光径直而去。
约莫半个时辰,小舢板便划到了闪光近前,海面上,一只巡洋海船正停泊在那里,小舢板贴近海船,只见一个黑影从舢板中站起,顺着绳索攀上海船,急匆匆进入舱内。甲板上正有几个兵丁挎刀持枪,守卫在船的两侧,海船桅杆上点着两盏大灯笼,正随着海风左右摇摆,定睛看去,灯笼上四个大字 —— “登莱水师”,赫然映入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