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夫人正安排南枝出宫,王宫的风声却紧了起来,穆王和丞相安排于后宫的眼线察觉到铜花台一事,发觉裴长嬴在事后行迹有所异动。
穆王、丞相虽不清楚当日铜花台中到底发生了何事,但看裴长嬴近日对禁军部署,应是要私放某人。
丞相命安插于后宫的薄婕妤自造了一起失窃。随后,穆王和丞相各自以后宫不宁为由,获得王上准许,各派帐下护卫协助裴长嬴手下的禁军守卫后宫,对进出后宫之人严加排查。穆王更是想法设法撤换了裴长嬴安排在宫门的禁军。
宫城上,裴长嬴俯视宫内各处增置的护卫,他深目谋算南枝一事要尽早解决……
晨间的薄雾正绕着冷宫树隙的光柱打转,阁内,沈夫人轻掀门帘,瞧向宫外巡视的禁军。
杪夏上前轻问:“夫人,这几日宫内的禁军、护卫增多,南枝真能平安出宫吗?”
沈夫人顿默:“裴氏虽答应了将南枝送出王宫,可依近日宫中情势,如今裴氏究竟是想留她还是杀她,也未可知。”
躲在木帘后的白苏听到此言,忧上眉头。
学塾午膳,四君庭园廊前的玉翎正值繁盛,白苏与明轩倚廊坐于凭栏处。
季明轩一早便瞧出白苏心不在焉,平日白苏从未课上出神,今日却因此挨了夫子的手板,使得潘龙等人捉此良机,讽刺了白苏一番。
季明轩取出点心,递与白苏分食,白苏却是没有心情。
“白苏,可是出了什么事?”季明轩不解。
白苏清楚南枝之事重大,不能轻易告知旁人,于是他摇了摇头。
明轩见状也没有强问。他无聊地坐在白苏身旁,一口一枚梅糕,不久便吃光了食盒内的一个隔层。
明轩出身将门,平日敏行好动,能饮善食,白苏是知道的,他见明轩不拘小节的吃法,心境不由跟着轻松了不少。
白苏的目光移向明轩身旁的檀木提盒。他问道:“这食盒可以装多少膳食?”
“能装不少,我吃得多,家姐便命奴仆用这檀木提盒准备午膳。你来看看,这些点心中可有你喜欢吃的?”季明轩叼着一枚糕点,伸手打开了食盒,向白苏展示内部的一概吃食。
白苏瞧见食盒的容量,眸光不由一亮。
季明轩是镇北季将军之子,京中季府世子。季将军在外立下赫赫战功,受王室良臣信赖。季府也能在京内盛行攀附权臣的风气下中立不倚,安常无争。
季将军功绩卓著,权臣常有意拉拢。白苏想到穆王曾为季将军进言,意图笼络季府,如今宫门的禁军恰是被穆王帐下的护卫替换。白苏低目思量,如若明轩肯帮他,南枝出宫或许不是一件难事。
白苏看向明轩,却欲言又止,他清楚这番做或许会将明轩拉入危险之中。
明轩瞧出他有话想说:“白苏,你想说什么?”
白苏心中举棋不定,然而话语却已先行一步:“……我有一事求你帮忙。”
明轩闻之,笑然道:“哦?说来听听,你何事会需我帮忙?”
白苏按下心中波澜,他看向庭下玉翎,低语说出了收养南枝一事,不过他掩饰了南枝的身份,只道她是被长辛宫所弃的幼女了,今宫中巡戒渐紧,他想送她出宫。
明轩闻言低首思虑,陷入两难。前日家姐才叮嘱他在外行事要格外谨慎,莫因小事节外生枝,尤其是在圣上还未决断粮草的关头上,若他行事不慎,定会被有心之人抓住把柄,为父亲招来猜忌。
明轩犹豫,近来宫中忽然紧戒,穆、丞二人皆下场干涉后宫安危,当中缘由难以深探。可明轩想到长辛宫苦役不绝,奴人劳累致死已是寻常事,稚女若被禁军发现送回长辛宫,无疑是去送死。
明轩思虑再三,想到小宫娥也是一条人命,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终是答应了下来。
明轩问到:“不过,如今宫中查戒严紧,我们如何将她送出宫去?”
白苏伸手摸了摸明轩身旁的食盒:“用它即可……”
下学后,白苏回到冷宫,向母亲请安,提出由自己送南枝出宫。
“公子怎能亲自去做,眼下守卫巡查如此之严,若被发现,岂不危险。”杪夏担心。
白苏却言:“南枝与我最是亲近,由我送她出宫,她定不会哭闹。二来明轩是季府世子,身份尊贵,守门护卫不会格外为难。”
沈夫人思拊片刻,小孩办事的确不易引人注意,况且白苏执意如此,她便准许了此事。
隔日午后,桐娘依照公子苏的吩咐,从内宫带回一提宽深膳盒。
白苏闲时便坐在冷宫树下的阶前,用錾刀细细磨割膳盒内部的竹木。光落枝影,慢移阶上,公子苏一身竹青学衣,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内壁的刀痕处,又用磨具细细打磨,直到内壁平滑得令他满意。
白苏抬首,唤向一旁正聚精观察蚂蚁的南枝。
“南枝,过来。”白苏轻唤。
南枝笑盈盈抬起头,小巧的鼻尖蹭上了些许灰尘,她爬起身,蹬着小脚扑到白苏怀中。
白苏用衣袖轻柔地擦净南枝面上的浮尘。他将改造好的膳盒放到南枝面前,白苏掩饰眉间哀伤,浅笑道:“南枝,过来试试。”
南枝扶着哥哥的肩头,踮起脚尖跨进了膳盒。
膳盒不大不小,正好装下南枝微蜷的身躯。膳盒里的南枝抬眼看向哥哥,她朝白苏伸出小手,讨要抱抱……
沈夫人将计划传给了裴氏。裴长嬴想少年行事的确不易引人猜疑,况且是沈夫人的人行事,若出了差错,自己也有时间撇清关系。
虽是应下,裴长嬴却仍不放心。南枝之事重大,万一她的身世被人揭发,对裴氏将是灭门之灾。裴长嬴遂命暗侍伏于宫门,若有不测,便就地除掉南枝,使调换王嗣一事死无对证。
两日后的黄昏,白苏下了学,邀明轩入冷宫暂坐。
明轩见过沈夫人后,便随白苏进入内阁。
明轩拉开床上的闱帐,一个玲珑红润的小姑娘映入眼帘。
“她便是你从长辛宫捡来的小孩?”明轩惊讶。
白苏点头。
“真是可爱。”明轩坐在床边,瞧着南枝,不由轻叹。
明轩伸手想逗她一逗。小姑娘却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她攥着木偶,忽闪着眼睛一脸奇怪地望着他。
明轩见状道:“只是呆了些。”
这时,杪夏端进一碟糕点:“公子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嗯。”白苏取过碟中的流芯糕点,对明轩介绍道:“这是流苏花芯糕,与杏脯辅食,味道最佳。”
明轩点了点头,不由疑惑白苏为何同与他讲这些。
白苏将糕点喂向南枝,南枝吃得正欢。
季明轩瞧着眼前的小女孩吃得香,不由也觉得腹饿,他摸了摸肚子,问道:“白苏,糕点够吗,我也有些饿了。”
白苏转向杪夏:“再去为明轩拿些流苏花芯糕来。”
杪夏照做。
“这里不是有吗?何必还要去拿?”明轩奇怪。
白苏神情黯淡,他低声道:“这些糕点是为南枝准备的,我担心她会哭闹,里面放了少量的迷药。”
明轩瞧出他的心绪,安慰他到:“你也是为她好,不必自谴。”
吃下糕点的南枝渐渐睡去,杪夏取来食盒,白苏小心翼翼地将南枝放入食盒底层,上面覆上了一层糕点。
打点妥当后,沈夫人又嘱咐几句,随后两个少年便带上食盒向宫门走去。
“夫人,此事能成吗?”杪夏站在沈木樨身后问到。
沈夫人默然,她轻锁眉头看向窗外流苏树上的玄鸦,转而她出言吩咐道:“杪夏,你跟在他们身后。”
“是。”
天色昏暗,苍穹只剩最后一缕残霞,两位少年提着食盒沿着长长的的宫墙向宫门走去。
宫口处,穆王安插的护卫正严守宫门。傍晚进出宫门的人渐少,领头的护卫半悠半闲地在宫口踱步查视。
见两个少年向宫门走来,护卫抬眸打量了他们一眼。二人皆着竹青长衣,一副学子的装束。
看到其中一位少年手里提着檀木食盒走近,护卫眼中闪过一丝警疑。
护卫提声喝住二人:“站住,你们手里拿的是什么!”
两人停步,白苏抬眸淡然回道:“一些寻常糕点。”
他声音虽是冷静,可一旁的明轩还是听得出音线之下掩饰的紧张。
护卫狐疑,他上前打开食盒,最上面的一层糕点映入眼帘。
护卫俯视少年,二人看起来还不到龆年,想必这膳盒不会有什么不妥。
护卫放松警惕,他盖上食盒:“快入夜了,你们带糕点出宫做什么。”
“我来送季世子出宫。”白苏看向身旁的季明轩。
季明轩上前,向护卫施礼:“今日我留宫温习功课,未曾留意时辰,致使出宫已晚,还望护卫放行。”
护卫虽不识季明轩,可知晓其父季将保家卫国、威名赫赫,家主穆王现下也正有意拉拢。
护卫细细打量了白苏身侧的少年,他将信将疑:“当真是季将的世子季明轩?”。
明轩上前一步:“正是。”
宫灯下,护卫看清了少年眉宇间的英气,少年在容貌气韵上确有季将军的影子。
护卫随即信了少年所言,他连忙弯身恭敬施礼:“既是季将军的家属,自然放行。”
见护卫放行,白苏才将手中的食盒递与明轩手中,二人交首之间,他轻声嘱咐明轩:“千万记住,送到第七街的嫘丝纺。”
明轩接过食盒,点头道:“你放心好了。”
二人认为事情至此,已然成功。
而这时,背后的宫道上忽然响起急促的马蹄声。在日暮下静籁的王宫中,马蹄踏地的声音格外扎耳。众人望去,只见是一位禁军身骑疾马赶至。
此人虽是一声禁军装束,实则是丞相暗插于裴氏禁军中的眼线。
自他当夜察觉到裴氏行径有异,便向丞相府传递了消息。只是他未得裴氏信任,当夜未能接近铜花台打探实情。
但经多方打探,他从一位小宫人口中得知了裴氏与公子苏于铜花台争执一事,继而他顺藤摸瓜查到了南枝的身世,已经做实南枝是一个足以让裴氏覆灭的王室弃女。
但禁军眼线还未及向丞相禀报,便从其他禁军口中听说了公子苏送季府世子出宫一事。他立即觉出不对劲。冷宫之人平时不声不响,如今却在禁军、护卫加派之际惹眼去往宫门,想必是送王后弃女出宫,于是他当即驰马前来阻拦。
禁军下马,快步上前,他厉声道:“王上命禁军严查出宫之人,既便是王将之子也不例外。”说完他便抢过季明轩手中的食盒查检。
白苏和明轩欲上前夺回食盒,此时护卫也觉出不对劲,他将两个少年阻拦至一旁。
早早潜伏在宫门的暗侍见此情形,了然事情已败,他飞疾现身,快刀利索地除掉禁军,夺过了食盒。
白苏见之,清楚此人极可能是裴长嬴派来刺杀南枝的。想到这里,他不顾安危地冲上前去。
杪夏及时赶至,她连忙制止了冲动的白苏。
白苏急言:“杪夏,食盒!”
杪夏闻言,转身去救南枝。
杪夏与暗侍相战。可暗侍招式狠厉,力大无穷,身为女子的杪夏难抵强戾之式,十招下来,反被战倒在地。
宫门的护卫见状,连忙护住一旁白苏与明轩的安危。
暗侍飞身上了城墙,睥睨着宫墙下的众人。他冷哼一声,回手抽出匕首,奋力向食盒中央刺去。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位玄衣人却忽然凭空出现在暗侍身后,玄衣人手起刀落,砍下暗侍即将刺向食盒的臂膀。暗侍瞬间臂断,鲜血直流,他难忍剧痛,另只手不慎松开了膳盒。
膳盒从十米高的城墙径直摔向地面。白苏望着食盒,万分揪心。
看到急坠的食盒,玄衣人纵身一跃跳下城墙,接住掉落的食盒。
脚踩城墙的玄衣人平稳落地,可他并未多作停留,听到宫内渐密的脚步声,玄衣人运使轻功,速速离开了宫门。
暗侍仰躺在地面,痛苦地捂住鲜血直流的伤口。他余光瞥见宫内赶来的护卫,自知逃脱不掉。为不负主命,暗侍随机咬舌自尽。
白苏和明轩皆是少年,未曾见过如此血腥场景,二人皆惊骇不语。
半响,白苏才反应过来,南枝已被玄衣人劫走。
夜已深,白苏被杪夏领回了冷宫,明轩也在护卫的护送下回了季府。
冷宫内,杪夏照顾着白苏。
“母亲呢,那玄衣人可是母亲派去的?”白苏抓住杪夏的衣袖,急问道。
“夫人…没有这样安排。”
“那南枝……”
杪夏直言道:“南枝已被人掳去……”
白苏眼底瞬间湿红,他隐忍着不作声。
杪夏劝慰他道:“人各有命,即使南枝留在宫中,宫中淤泥之地怎能使她全身而退,若是寄养在寻常人家,不说裴长嬴是否能容下她生存,就是寻常人家的贫病嫁丧也足以辛酸。那玄衣人救了南枝,便不会伤她,指不定他能给南枝另番出路。”
白苏正在伤心之中,听不进这些,他一心担忧南枝安危。
过了一会儿,沈夫人进来探望,杪夏退出房门。
“母亲,可有玄衣人的消息吗?”白苏急问。
沈夫人黯然摇头,劝解了白苏一番。
母亲离开后,白苏转目瞧向床榻,南枝以往的笑靥犹若历历在目。
白苏泪水澹然,心痛不已。
然而今夜漫长,宫门一案远远没有结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