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秦王如此乐观,长孙无忌心中大不以为然!他虽出生世家,然年少丧父骤遭家变与妹妹流落舅家,虽然舅舅待自己视若己出,终究看尽世态炎凉,使得他遇事极少感情用事,而能更多冷静、理性看待世事。此时他心中暗想:二郎啊二郎,你既要得实利,又爱惜羽毛顾忌身后名,天底下哪有如此十全十美之事?怕是仁智宫那晚放过建成,已然失策!想皇帝面对自己儿子,难免优柔寡断。如今秦王领兵平叛不在皇帝身边,若给皇帝查出“天策府”背后插手的蛛丝马迹来……何况杨文干谋叛,与太子谋叛并不等同,何况太子尚有齐王、宫妃与朝臣助力……只要建成存活于世上一日,这事恐怕没完没了!
然而无忌明白此时哪里劝得动秦王?只得顺着秦王的话说:“殿下当是千古一帝,远胜秦皇、汉武;方有玄龄兄与如晦兄这等千古之臣,远胜留侯、酂侯;我大唐也必是威慑八方、震烁古今之千古帝国!”
世民朗声大笑:“无忌此言,得无过谄乎?”
尉迟敬德等众武将齐赞颂道:“此乃确评,何得有谄?”
世民忽面色一沉,言道:“薛学士如尚在,孤必让他与玄龄同掌中书!”
薛学士是指薛收,已于此前五月份在长安病逝,年仅三十三岁。薛收病重之际,秦王曾亲自过府探视,并带去御医诊病赐药,却仍未救得了他。薛收病故后,秦王深为痛惜!亲自扶灵当街恸哭!礼官曾劝谏秦王以皇子、天策上将之尊为下属扶棺,于礼不合,小秦王哪里肯听?
此时秦王不由想起,薛收病重之时,自己前去探视,薛收曾屏退左右,握着秦王的手依依难舍地道:“高鸟尽,良弓藏。殿下宜善自珍摄,幸勿为风霜所侵。可惜臣不能为殿下尽力了!”
与薛收交情颇深的房玄龄也顿觉黯然。
众人推杯换盏,开怀畅饮,皆半醉之际,忽卫士传报:“萧相公到!”
世民见来者是尚书右仆射萧瑀,遂起身相迎,却已步态轻飘。
醉意更浓的尉迟敬德、程知节双双举杯来到萧瑀面前,笑道:
“萧相公来得正好!可是圣上叫相公来接新太子班师?”
“萧相公,末将代太子殿下敬您一杯!”
萧瑀推开酒杯,神情肃然道:“传圣上口敕,秦王听宣!”
世民放下酒杯,垂手肃立道:“臣世民,听宣!”
众文武一时也默然静立。
“圣上口敕:皇太子已回京师。着秦王班师回仁智宫见驾,郡兵散回原处,卫兵回京师。所有有功将领一律论功行赏!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随钦使即刻赴仁智宫配合调查!”
几乎所有人都呆立当场,片刻,程知节先开口问道:“皇太子是何人?”
“皇太子仍是原来的皇太子,圣上已责他不睦兄弟,结交匪类,令其反省。着皇太子仍回京师监国理政。这是黄敕复本。”萧瑀道。
房玄龄接过黄敕复本传与世民,世民匆匆看过,面色铁青,黄敕飘落于地。房玄龄忙捡起置于几案。
众将中有人大叫:“天子亏待秦王!”“圣上如此处置不公!我等实难心服!”宴会厅内一片嘈杂,议论纷纷。
世民颓然落座,静默片刻,传令道:“杜参军,你去带上私人物品,随萧相公即刻往仁智宫复命。志玄留一下,其余将领,各自回营做班师准备。不得借酒滋事,妄议国政。撤宴!”
众皆黯然无语,纷纷退出。
稍顷,杜淹整理完自己物品回来。萧瑀向秦王告辞,劝慰道:“殿下珍重!殿下国之柱石,大唐不能没有殿下!”
秦王苦涩一笑,摇头不语。萧瑀知他忧功高遭忌,内心凄苦,亦不知该如何安慰,便施礼告辞回去复命。
秦王道:“玄龄,代孤送送萧相公!”
片刻后,房玄龄送客返回。
世民半晌沉默无语。留在他身边的只剩下玄龄、无忌、侯君集和段志玄几人,皆不敢吭声。
良久,只听世民沉声道:“我们还是太心急了!还要咬牙忍下去才是……”他转向志玄,吩咐道:“志玄,你将州务交卸于长史,明日跟本帅一同回去。庆州都督或刺史之位,我们不争!”
段志玄原本已受命接管庆州府事务,只待秦王班师,便向皇帝推荐他任庆州刺史一职,如今朝中变故,秦王便取消原定安排。
世民率带出去的一千羽林军,回仁智宫见圣驾复命。
武德见离别不过半月,二郎此刻竟是形销骨立,面色苍白,与出征前的意气风发判若两人,心里不免又起了几分怜惜之意。
半晌武德开口道:“杜淹说他偶然发觉东宫尔朱焕、桥公山等人秘密运送甲杖,便自行尾随,并提前上报给豳州府,在豳州府扣押尔朱焕、桥公山等人后,他说服二人主动自首告发大郎。二郎,这事你之前知晓多少?”
世民知道完全推托,恐交代不过去,便道:“此事儿臣也是在杨文干谋乱之后,才知晓一二,不敢隐瞒父皇!”
武德知道这事明面上并没有二郎操控的痕迹,再往下追究,又当如何?他想起昨日里中书令封德彝在向他奏明案情时问过:“陛下还要继续追查下去吗?”
当皇帝征询其意见时,精明的中书令答道:“太子谋反,倘若坐实,非但储君之位不保,恐怕性命也难留下;而若是有人蓄意陷害、诬告太子,依大唐律令,诬告须反坐,到时陛下须得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封德彝自然看出来,太子与秦王,皇帝并没有下决心彻底摒弃其中任何一方。
若立秦王为太子,以秦王无人可及的朝野威望和势力,其权势必倒灌皇权,对皇权形成巨大威胁!这才是皇帝不愿立秦王、而竭力想保全建成储君之位的根本原因。
秦王功高,“功高不赏”——这是千百年来“帝王权术”的通例。
“高鸟尽,良弓藏”,照理皇帝既不立其为太子,为了朝局稳定,就应当对秦王削权夺势,甚至“肉体消灭”之,可是做起来谈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