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九年(1690年),噶尔丹从喀尔喀进入科尔沁草原、锡林郭勒草原,深入昭乌达盟乌兰布通,离清朝京师只有七百余里。京师朝野震惊。康熙亲领十万大军抵御,与噶尔丹军队在乌兰布通展开大战,终将噶尔丹击退。而后,康熙亲赴蒙古多伦诺尔草原,通过“多伦会盟”,在喀尔喀蒙古三部设立盟旗,结束了喀尔喀蒙古三部的内部纷争,漠北喀尔喀也尽数归附清朝。
边患稍息,萨布素把将军衙门移驻墨尔根。而后又在齐齐哈尔、伯纳都等地也纷纷建城戍守,在嫩江沿岸,蒙古接壤处建起一道坚固的防线。
而这一切对于流人来说,只又多添了几方更加边远的戍地。转徙的流人们常说,现在,宁古塔与瑷辉、墨尔根、齐齐哈尔比起来,已成天堂矣。文士、降卒、当朝官宦、王亲贵戚连同一些杀人放火、鸡鸣狗盗之徒,纷纷被充斥到那些新建边城的官庄、驿站各处,连年不绝。
东北这片大地,已不再如往昔那般寂寥。
康熙三十年(1691年)九月。关外,已是秋风瑟瑟,草木枯黄,冷风彻骨。
一匹瘦马,载着一个四十岁男子,行走在这片荒莽之中。
男子黑面扎髯,尽显疲惫。他踏着江南的暖阳徐徐而来,到了这里却是脚踩霜露。这是他今生第一次踏上这片土地,这里,远比他想象的还要荒芜。
一想到目标是更远的那块戍地,心里不禁又打了个寒颤。自己的父亲,就是在那寒苦的边地生活了二十余载,而身为人子,却无能为力。强烈的负罪之感再一次袭来,他把用来御寒的棉绒,又奋力地塞进包囊。
开原境地,前方是长长的柳条边,一望无际。土垄上,柳条茂密如织,像一道长长的篱笆墙。就是这一道矮墙,筑成了阻挡在人们心间的藩篱,却隔不断对亲人的思念。
看守边门的是个五旬开外的老兵。他看了一眼官牒,又把来人从上到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问道:“你叫杨宾?不知你和杨越是什么关系?”
黑面汉子答道:“正是家父。我此行欲往宁古塔去寻亲,军爷与家父相识?”
军士笑道:“我说的呢,难怪看你这么面善,像极了杨玛法。”
黑脸汉子正是杨宾,他不知老兵口中的玛法是何意,但看听的语气,满怀着敬仰。
军士见杨宾不解,又说道:“令尊在这关外声望颇高,他早年也曾时常带着宁古塔的商队经过这边墙,往来于乌喇、盛京各处,宁古塔人都尊称他为玛法,意为长者,我们也就跟着这样叫了起来。不过,这些年却很少见到他出门了,毕竟是年岁大了。”
军士感慨间,杨宾眼圈又是一红。父亲已年近古稀,不知身体还是否硬朗?记得父母离家时,自己刚满十三岁。父亲的音容,时常萦绕在脑海。那是一个黑面扎髯,顶天立地的伟岸的汉子,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他是否还会认出自己?
驱马驶过冰封雪锁的松花江,进入一片原始森林,大小乌稽。冰雪凝结,山路陡峭,马不受蹄,多次蹶扑。杨宾终不小心从马上摔落,头撞到地上碎石,当场便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杨宾悠然转醒,顿感头疼欲裂,身下却是一片暖和。原来是身处火炕之上,头上还裹着层层棉纱。杨宾使劲掐了一把大腿,确认自己还活着。
这是一林间木屋。房间都以粗木垒起。透过板间缝隙,他努力向外屋张望,那是一间宽敞的堂屋,一男一女正倚在桌旁说话。
男人三十左右岁的样子,看起来精明强干,肩背有些微屈,口中不时地吧嗒着旱烟。女人相貌端庄,倒显得比男人有些年长,二人说起话来江湖气颇浓。
杨宾一惊,难道自己这是掉到匪窝了?出关之前,早就听说关外匪盗横行。那些土匪都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杀人不眨眼。
只听男人说道:“夫人总是这么好心肠,一如当格格时一样。你知道这条道上,每年有多少冻死、饿死在这山林里,咱救的过来吗?”
女人有些愠怒:“既然让我碰到了,就不能坐视不理!我抛却了格格的身家,随你到了山中,可不是图个逍遥快活。当初你继任参帮之主时盟誓,要救济穷苦流民,现在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男人顿觉惭愧:“姐姐说的也是,不过,你可别老觉着自个委屈。现在这个世道,就是作官也不一定有我们这山中这般逍遥。你看那些当官的,最后有几个好结果?宁古塔的巴海被革职,还有你爹…”
女人心情忽显沉重,她叹了口气道:“哎,真是世事难料啊。阿玛一生为国事尽心尽力,到头来却被贬去做索伦总管,乃至郁郁而终,至死他也想不通。”
男人道:“岳父如此雄才大略,也难免屡遭排挤,反倒是那些溜须拍马的狗官,倒是能够坐的久长。自古以来,向是如此,你不必总为之挂怀。”
杨宾听话音,这女人应是哪位将军家的格格,男人却是参帮的帮主,格格身份矜贵,怎么也随男人落了草?正琢磨间,格格推门进了里屋,杨宾忙又佯装昏睡。女人摸了摸脉相,又探了前额,转头对男人说道:“他已昏睡一天了,但现在看来,似有好转之势。”
忽听外面有人奏报:“启禀帮主,山脚下,有一人骑着白马,正奔寨子这边而来。”
帮主惊喜道:“定是小叔!没想到他比预期要早到两天。”
格格道:“你们亲若兄弟,却以叔侄相称,我自打跟了你,也随着降了辈份。他如今已是这关东一方盟主,为何还如年少时那般行踪飘忽不定?
帮主说:“自从小叔大破罗刹后,在关外威望陡升。那些土人、各山头的当家、还有那些放山的把头都几乎把他奉若神明,都说什么‘进山拜山神,出关拜怀仁。’,哪处山头有争端不得他出面去止息?就连官府,都要敬他几分,你说他能闲住吗?”
杨宾听得入神,是什么样的人,在关外会有这么大的声威?听两人说话的口气,这个人简直就是关东的土皇帝。
帮主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他却要为了一个女人,抛下如今江湖地位和唾手可得的富贵荣华…”
格格沉吟了片刻,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忙有些不耐烦道:“别啰嗦了,还不快出门迎你那好叔叔!对了,你别忘啦,他最烦你那大烟袋了,看你这身味道都熏人。”
听格格这么说,帮主急忙用脚板磕灭了烟灰,将烟枪掖到了隐蔽处,又大开窗户放那味道,随后拾了件皮裘,出门迎接。
过了良久。外面一路欢声笑语传来,夫妇俩带着一中年男子进了屋中。隔着缝隙,杨宾看到此人,腰中横挎宝剑,头戴着麝鼠帽子,身披黑狐锦袍,一身华贵之气。他身材适中,腰板挺拔,虽看不清面庞,但看其神态谈吐,必是个俊朗男子。
那人抖落身上的浮雪,在旁坐定。女人端上了一壶热茶,一通寒暄,听他们说话的语音,男子此行是来道别。
帮主问道:“小叔真的要投身那荒莽之地?你可知道,齐齐哈尔那里现在荒无人烟,要比这边更加辽远寒苦。”
男子嗓音嘹亮,中气十足:“当初的宁古塔和乌喇不也是一样?现在有大量流人涌入,将军早有意移驻到那儿。我看过不了几年,那里便会与今天的宁古塔和乌喇一样繁荣。
帮主问道:“你抛下今日的江湖地位和苦心经营的局面,只是为那个女人,值吗?”
格格对丈夫说道:“你知道什么,如今他是落得个逍遥自在,却把这千斤担子压到了咱们头上,自己一个人跑齐齐哈尔享清福去了。”
男子哈哈笑道:“格格说话也越来越刁钻了。我这人天性懒散,既作不得官,又懒得理那些江湖闲事,只能以山林为伴,流民为伍,反倒乐得清闲!”
帮主道:“你振臂一呼,这些山头哪个不以你马首是瞻?可如今你这一走,这关东群龙无首,我哪有你这威望,怕有些应付不来。”
男子道:“堂堂七尺男儿,竟说那熊话!你爹和二爷都年事已高,也该颐养天年了。今后这里放山流民的秩序和生计,就全靠你了!你肩上这份担子可是不轻啊!”
帮主道:“今年,山东又是大旱,从那边跑来讨生活的流民不计其数,看来关内的生活也愈发不好过了!我前日又从奉天拉来几十石粮,在山下又添了几处粥棚,可饥民还是人满为患,眼下也只能让他们勉强填饱肚子。”
男子感慨道:“历代以来,凡有悖民情之举,无论有多严厉也终抵不过人心向背。你看这条柳边,何时曾真正阻住这涌向关外的滚滚人潮? 这关外沃野千里,长白山的林木与参珠,更不是清皇的家私。
现在,朝廷各衙门中设立了参局,给这些烧锅发售参票,凭票便可进山自行开采,定额上缴参税。此举说明这片山林已有渐开之势。这山中资源,早晚有一天会官府与百姓联合采办,这才是明智之选。到了那个时候,你我才算是真正的清闲喽…
夫妇二人不住地点头称是。早有人端上美酒菜肴,三人推杯换盏,饶有兴致。男人叹道:“可惜的是,到了那里,恐怕再难喝到聚源永烧锅的酒啦!”
帮主道:“这算啥,我让参豆子定期给你拉去不就得了!小豆子既然能把分号开到乌喇,就不能开到齐齐哈尔吗?只要你高兴,咱让参豆子把这边撇下,随你去卜魁再建几处烧锅!”
男子开怀大笑,声音爽朗,“是啊,乌喇这块地方,这几年又相继开了数十家烧锅坊,却没有一个赶得上咱聚源永的味道。这参豆子也是用心,眼见着咱家烧锅开的越来越大,看来我也有不走眼的时候。”
格格喝起酒来,丝毫不逊于男人。夜已过半,帮主已醉倒在桌边,鼾声大作。男子和格格相视开怀大笑,女人说道:“这么些年了,他还是这般没长进,看那没出息的死样!”
男子说道:“那日,小宝羞得要死,没有想到他这个厚脸皮,也有如此在乎之人。当时我还觉得他异想天开,没想到他终能得偿所愿,娶到了你这将军千金…”
格格顿生伤感:“哎,这都是命啊!如今我这将军府的千金,竟与他到这深山做匪,不知道阿玛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不说了,喝酒!”
第二天,天蒙蒙亮,男子便辞别了夫妇俩,匆匆上路。夫妇俩叹道:“他这一走,今生不知道何日再能相见。”
见杨宾转醒,两人十分高兴,女人说道:“当日算你命大,我正带人去山脚下狩猎,看到你昏在地上,头颅还一个劲地冒血,眼见着活不成了。看你身上的度牒,写着出关寻父母,便将你救了回来。或许是你万里寻亲的一片孝心感动了天地鬼神,终未令你弃尸荒野。”
杨宾拜谢了夫妇二人。临行时,夫妇二人资助了他一些盘缠作路上之资,又派人一路把他送出了山林。
能在这深山之中有这段奇遇,令杨宾万没有想到。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关东盟主。虽然未有幸看清他的真容,却久久不能忘却。多年以后,他撰写《柳边纪略》时候,为避当朝讳,才忍痛将这段山中奇遇隐去。
出了大小乌稽,一路便如履坦途。沿途隔几十里便有一驿站,站丁见到他都热情款待,杨宾知道,这都是拜父母的声名所赐。
到了沙岭驿站,站官林玉得悉其是杨越之子,高兴得不得了。他捧出野鸡、湖鱼还有蘑菇、木耳等山珍和小烧给杨宾洗尘。杨宾不由想起当年吴兆骞所说,宁古塔蘑菇天下第一果然不虚!不知其篱下所出者,味道更会如何?
林玉向杨宾讲述了宁古塔一带的风土人情,以及自己与其父之渊源,令杨宾大为感慨。第二天,林玉亲自备车,护送杨宾到宁古塔。
沿途之中,不断有车马穿梭,往来商人不断,林玉告诉他:“近些年来,罗刹平定,宁古塔的商贸更加繁荣了起来,关里的商人经常到这里来采办山货,同时,也将关内的特产运到这里来售卖。现在,宁古塔可谓百货云集,关里的稀罕东西,不再稀奇,人们都身穿棉布衣裳,有钱人更是穿绫罗绸缎,一如关里,他们能有今天,都要谢你令尊大人。”
终于抵达了宁古塔石城,双亲已近在咫尺,杨宾的喉咙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干涩。
途径一条长长的街路,其景象果然如林玉所说。两边的街道上,店铺林立,吆喝声此起彼伏。很多商户都在店铺前支起了长桌,将货品摆放整齐,任人挑选。其中不乏当地特产和关内的纸扇、挂件,布匹,纸张、绸缎等应有尽有,令人眼花缭乱。还有一些穿着皮裙,耳扎大环的土人,肩上抗着厚厚的一摞皮张,前来与人交易。
不远处,还有几个男女童子,有的身穿花布棉袄,有的穿着皮袍,蹲于地上,正拿着几个看似兽骨的玩意,在手里抛来抛去,玩得兴高采烈,林玉告知其名曰:“噶什哈”。直到有家人喊他们回家吃饭,几个孩童才收起噶什哈,哄而散去。
终于,林玉将杨宾引到了城西南一个院落:“你爹娘就住在这里!”
杨宾驻足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宅院。院子不大不小,中有一座土坯房屋,内室两间。梁上,垂挂着殷红的辣椒、风干的苞米,和一串串生鱼干。
杨宾已是泪雨滂沱,踌躇不前。林玉在门外高喊:“杨玛法,你家有客来访!”
一身材伟岸,目光炯炯的老人迎了出来。他那黝黑的脸庞上,仍是须髯如戟,却有些斑驳,步履却不再似从前那般矫健,他见到林玉领来的客人,微微一怔,似曾相识。
客人跪倒于父亲膝下,嚎啕不止。杨越也已双眼模糊,他颤抖着双手,试图将儿子扶起。杨宾磕头如捣米,大哭不止:“爹!孩儿不孝,让您和娘亲受苦多年!”
左右邻里都前来围观,在场之人无不泪洒。
携手及至内堂,母亲范氏正盘坐在炕上,她不知外面为何而呼号,正待下地间,杨宾已进门屈膝于土炕下,自道乳名:“娘,我是大瓢啊!”
范氏惊而下炕,执儿手,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大儿。这一切如此突然,仿佛是在做梦,范氏哽咽道:“没错,你真的是我儿大瓢!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啦!”说完便昏了过去。
醒后,母子又抱头痛哭。一家人欢极而痛,痛极而欢,语中夜不止,骨肉之情,若真若梦。
父执中,当初与杨越先后流徙的流民存世者寥寥可数。,钱威于兆骞出塞次年赎归,姚琢之病逝于乌喇,只有许康侯、孙汝贤等几人尚健在,
人们闻听杨越骨肉团聚,其子万里寻亲,都争相前来拜贺。一时间,杨越的家中常被满汉来客挤满。每当携家出游时,人们争相邀过其庐,扶居南炕中,杀鸡鸭煮酒为寿。
杨宾向父亲讲述了在山林中的奇遇。杨越笑道:“这个贺怀仁是我看着长大的,打小我没少训导他。其为忠良之后,又是你兆骞年伯的养儿。”
父子信步到城南一处一草堂,上题:龙城书院。不时有童子朗朗读书声从里面传来。
杨越对儿子说:“那年我向将军提议,欲效法中原,在宁古塔建立书院,让流人子弟及土人愿受教者都有地授学,文士也不用在家中坐馆。将军欣然应允,还批了这块良地。可时值罗刹进犯,朝廷上下都将钱粮都用于北边战事,衙门里已拿不出银子来建造房舍和供养先生。就在无望之际,有人给我送来一个包裹,里面足足有好几百两银子!来人也不说捐赠者姓名,只是说要建书院之用。我知道,定是怀仁这小子干的好事。”
听说他这些年在关外混的风生水起。萨布素将军有意将其纳入麾下,可他却无意仕途,一心往来呼啸于山林,现在关外的各路豪强都以他马首是瞻。这些年,总能听到有关他的传说,有的说他帮助萨布素将军扫平了罗刹,皇上要亲自召见,他却高蹈不仕;还有人说他散尽千金帮助穷苦…没想到你兆骞年伯一代文坛巨擘,却阴差阳错间,养育出了这样一个盖世英豪!
不觉杨宾省亲已三个月,这期间,他陪同父亲游览名胜,凭吊古迹,访问故老,广搜边外风土,一一记录在册。
这日又与父夜宿一山里人家,主人热情有加,宿时将父子让与南炕,人吃马喂,照顾周全。临别,杨越给了主家几吊铜子,主人使劲推脱一番,便欢喜地收下,又亲自牵马送出老远。
杨宾感慨,这边外之地民风甚厚,远非中土可比。
杨越却叹道:“这都不比以前喽!从前行柳条边外,人们出门从不带钱粮,遇有人居,直入其室。主人则倾尽家中所有,让客宿南炕,而自卧西北,从不收取分文,你若给钱,如同是在骂他,当即跟你翻脸。他时主人出门时如偶过客家,多以针线荷包相馈,则昔日之客又煮乳猪、鹅、鸡款待,如待亲戚一般。彼时民风固厚,而过客亦不若今日之多。”
见杨宾一脸憧憬的神情,杨越接着说道:“如今出门都得备足钱粮。现在走山者数以万计,南来北往的踪迹诡秘,在人家吃住,必厚报之。居者多云、贵驿站站丁,或山东、山西来垦的流民,多是巧于计利。渐渐地,土人也随之效法,古风已不复存焉。”
杨宾不禁慨叹:“土人过去虽未知礼,其俗皆发乎人之本心。其常谓南蛮工于算计,却又崇尚中原的风习。如今这边外有礼教而知书,商旅繁盛,却又不觉间失了固厚之民风。不知我南人所带来,是忧还是喜?”
春节这日,杨越家中被前来拜年的人挤满,门外已排成一条长龙。城中的青年一一给双亲叩拜贺寿。杨宾见此景,颇为自豪欣慰。
初六,宁古塔城中居民仍沉浸在喜庆之中。街市上,炮竹噼啪作响,杨宾又随同父母去走亲访友。
眼前突现一个衣衫破烂、满身腥臊的秃头老人,在他身前一跑而过,其身后,一个胡子拉碴,衣冠不整的中年男人,手持菜刀一路追砍。见那老人早已过耄耋之年,却身法灵活,步履矫健,在穷追下,一路慌忙逃窜。
后面那人边追边骂:“孔孟文,你这个老畜生,害得我家破人亡,我今日非要取了你的狗命!”
杨越叹道:“因果循环,果然不虚。你眼前这情景,每隔数月,便要上演几回,这里人早就视为常事。这孔和尚的儿子,总是趁他高兴之时突发狂疾,追砍他爹。和尚却在逃命中,练得一身好腿法,其脚力不输壮年。”
杨宾对当初父辈‘通海’一案粗知一二,问道:“他就是当年向清军告密的那个孔和尚?他儿子怎么也要杀他?”
范氏说道:“呸!可别污了和尚之名。他到宁古塔后又披上僧服,靠给人诵经度日。这贼秃一生作孽太多,他伤天害理,草菅人命,经他之手遭遣到这的流人不计其数。你爹和六公子他们也全是因他而起!现在连西阁的高僧净金都度不了他,今日分明是又有冤鬼前来索命!”
终有邻人将孔和尚送到衙门梅勒章京处避难。次日,其子又持刀在衙外叫骂,众官兵将其拿获,绑在披甲高六家中。
终是舐犊情深,孔和尚不忍,颤颤巍巍地前来探视。见儿子脸色铁青,一天未进食。他一边呼唤着小儿的名字,一手端着饭钵,给儿子喂食。其子却将饭食唾其脸上,骂声仍不绝于耳。
邻人实在看不下去,在旁斥责,其子却叫道:“呸!我才不是这贼秃的儿子,我本姓孟,这孔和尚敲诈我银子不成,将我下狱致死,令我家破人亡。我死后苦寻了他三十几年,今天必须杀了他!说完,奋力挣脱绳索,捡起地上石头向孔和尚投去。
和尚慌忙避身户外,再不敢作声。孔和尚走后,其子方才进食,而后昏昏睡去。七日后,神智又恢复常态,对之前所发生之事却一无所知。孔和尚和衙门好话说尽,又将其保了出来。
正月十五上元节,万家灯火。男女老少,都放起了花灯,成群结队的妇女都去到冰河上打滚,以图祛病驱邪。大街上,人们欢快地扭起了秧歌。
夜半村姑著绮罗,嘈嘈社鼓唱秧歌。
汉家装束边关少,几队口儿簇拥过。
——《上元曲》五绝句。杨宾。
全城的人再一次目睹了孔孟文被儿子撵的鸡飞狗跳。父子俩往返穿梭于秧歌队、花灯间,好不热闹。孔孟文又四处躲藏,口中不住地喊着:“王发饶我!”。居民都知其从前恶行,谁也不愿容他,只是相互笑问:“不知道下次来索命的该会是谁?”。
孔有家难回,只得又厚着脸皮求助衙门,被藏匿于披甲家中,惶惶不可终日。
杨宾叹道:“有道是,‘修桥补路无尸骸,杀人放火子孙全’。看来,上天留他高寿,是为了让他尝满这孤苦无依、众叛亲离的恶果。
相聚的时间总是短暂。二月初,杨宾含泪拜别了老父老母,带着无限依恋返回到关内,继续为赎归父母而奔走。
杨越却于年底病逝于戍所。杨宾获悉凶讯,哀毁骨立,情不能禁。按大清时律,流人死于遣所者,不得返葬。于是杨宾又为谋求返葬而奔波,他于刑、兵二部衙门泣诉陈请达一年有余,后经转辗请托到索额图门下,终乃准例返葬。
弟杨宝出塞,奉母,扶父灵柩以归。范氏离宁古塔时,土汉送者,哭声填路,设鱼飧以祭。杨越归骨后,葬于长州(江苏吴县)之团山。
此后,杨宾陆续着手编写《柳边纪略》,至康熙四十六年(1707年)终于成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