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一回
书名:捕快春秋(第3、4部)全文完 作者:绾刀 本章字数:11612字 发布时间:2023-01-28

第十一回:年少意气重人老思虑多,断肠遗深恨血泪相和流

肖八阵瞧见黄芩也在席间,冲他点一点头,笑道:“相请不如偶遇。黄兄弟,幸会啊。”

黄芩起身回了一礼。

肖八阵俯身又对公冶修耳语了几句。

黄芩聚起耳力,听他说的是“此人艺高胆大、谨慎心细,还颇具侠义心肠,公子曾邀他来庄里歇脚,只是不知什么来路。”

这时候,公冶一诺已大步来到黄芩跟前,豪气十足道:“兄台,你竟比我先到了。正好,我们就一道去闯闯那个‘安泰客栈’,瞧瞧它是什么样的龙潭虎穴!”

黄芩未置可否,只冲他拱了拱手。

韩若壁转头瞧向黄芩,道:“‘安泰客栈’?怎没听你提起过。是个什么去处?”

黄芩道:“不是个好去处。”

韩若壁淡淡道:“不方便说?”

黄芩摇摇头道:“你不会有兴趣的。”

喝了口酒,韩若壁若有所思道:“要是我有兴趣呢?”

黄芩点头道:“那回头和你细说。”

这时,公冶修来到黄芩这桌,亲自举杯敬上,笑道:“哈哈,原来黄兄弟是小儿的朋友,怎的不招呼一声?未免太见外啦。”

黄芩仰脖一口气喝了敬酒,道:“我与令郎也是刚结识不久,不好借此关系向庄主讨便宜。”

公冶修笑道:“休如此说。小儿素来心高气傲,难得结识朋友,现下有黄兄弟这般武功高强、人品出众的朋友,我替他高兴还来不及,要说讨便宜,该是讨了黄兄弟的便宜才是。”

‘武功高强,人品出众’这八个字,他说的尤其着重,可见对这两点颇为看重。

黄芩道:“庄主抬爱了。我与公冶公子不过数面之交,武功也好,人品也罢,怕是公治公子高看了。”

“黄兄弟过谦了。”公冶修冲吃喝中的韩若壁微微颔首,道:“这位想必是黄兄弟的挚友,对黄兄弟的武功、人品最有发言权。你说是不是?”

韩若壁放下碗筷,掸掸手上的食物残渣,站起身,拍了拍黄芩的背,笑道:“是极是极,我这位朋友武功绝对高,人品真叫好,除了偶尔发起飙来喜欢乱砍乱杀有点儿碜人外,就没什么别的毛病了。“

“乱砍乱杀......?”公冶修吓了一跳。

公冶一诺听他语气轻佻,面露不悦之色道:“足下是何人?”

前次他遇上黄芩时,没见身边还有旁人,是以有此一问。

韩若壁笑道:“区区姓韩名若壁,公冶公子若有心捧场,称呼我一声韩大侠便好。”

仔细端详了一下面前这人,公冶一诺气势逼人道:“这么说,韩兄弟不是武学泰斗,就是江湖上一呼百应的人物喽?否则怎担得起‘大侠’二字?”

“此言差矣。”韩若壁道:“我以为,‘大侠’不必是武学泰斗,也不必一呼百应,但定要‘仰无愧于天,俯无愧于地,行无愧于人,止无愧于心’。”

公冶一诺争辩道:“照你这么说,哪怕不懂武、不会武只要能做到这四个‘无愧’,也可称作‘大侠’喽?倘若如此,我们还煞费苦心练得一身好武艺做什么?!”他愤愤不平的又转向黄芩道:“兄台,你说是不是?”

黄芩面上笑了笑,并不表态,心下却道:以我看,这世上已没有‘侠’了。

见公冶一诺一副不肯罢休的架势,韩若壁扑哧一笑,道:“大家探讨一下,公冶公子胸襟开阔,不必过于较真。”

公冶一诺知道若再追着不放,就显得小家子气了,一时间争辩不是,不争辩又不甘,憋的鼻子里直喘粗气。

公冶修哈哈一笑,说教儿子道:“对于‘大侠’这一称谓,世人本就众说纷纭,见解不一,韩大侠的四个‘无愧’也是一种说法。你年纪轻,能多听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继而,他又告诫道:“这位韩大侠受伤了,黄兄弟带他来庄上暂歇,你就莫打扰人家了。”

韩若壁笑道:“庄主客气了。”

他望了眼黄芩,又道:“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种‘侠’,只要能做得自己心里的那种‘侠’,便痛快了。”

这句话,公冶一诺听得顺耳,道了声‘说的好’。向韩若壁和黄芩又拱了拱手,他便自去主桌坐下吃喝了。

等向各桌江湖客们殷勤地劝过酒、致了意、寒暄过后,公冶修把肖八阵拉至一旁,小声问道:“那个‘安泰客栈’是怎么回事?”

肖八阵正待回话,却见一名庄仆匆匆进来,行了个礼道:“禀告老爷,少爷带回来的那些苗女,要怎么安置?”

公冶修先是怔了怔,而后呵斥道:“没规矩!我正招待江湖朋友们,这点小事不能等到散席后再禀报吗?”

庄仆慌忙点头称是。

公冶修带着肖八阵,调头走到儿子身边,小声疑道:“你带了什么人回来?”

公冶一诺刚吃喝了几口,听言丢下酒肉,抹了把嘴,站立起身,得意洋洋地大声道:“那十来个姑娘都是被人伢子抓去,准备卖到窑子里的。我路见不平出手救下了她们。”

饭厅内吃喝的庄客们,但凡听见了的,也都不免出言赞赏他的侠义之举。

闻听此言,公冶修也赞赏地‘呵呵’笑了两声,道:“不错,不错,有长进!不过,做事要有始有终,既然救了人,本该把人妥善送回家,领来‘金碧山庄’做什么?”

公冶一诺完全没放在心上,大大咧咧道:“她们说家里大旱,不愿意回去,要来我们家做婢女讨口饭吃。爹不是常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嘛,我觉得这样也挺好,就全给领回来了。”

公冶修没再说什么,只道:“你先吃,等宴席散了,到我书房来。”

公冶一诺点头应了。

肖八阵瞅见空当,上前把‘安泰客栈’之事尽数向公治修说明,同时又称赞公冶一诺,说他年纪轻轻勇气难得。公冶修把肖八阵让到自己的主座上,表达了对他一路上为公冶一诺护驾的感激之情。随后,公治修吩咐庄仆暂时把那些苗女带下去安排住宿,给水给食,至于是否要留在庄子里当婢女一事容后再议。

晚间,宴席散了,公冶一诺穿过东南角的院门,又经过一处花园,来到了父亲的书房。公冶修已经侧身站在案桌后等他了。案桌上摆着一副嵌有大理石的黄花梨插屏。

一进门,公冶一诺便按捺不住兴奋的心情,道:“爹,孩儿这次可算是过了把行侠仗义的瘾了!”

公冶修只是盯着西北面墙壁上贴着的,开封府朱仙镇出品的四裁年画‘五子夺魁’瞧看,没甚反应。因为喜欢这副年画,年早过完了,他也没让人撤下来。

以为他瞧得出神没听见,公冶一诺又高声道:“爹!”

公冶修这才转过身,绕过案桌,摇了摇手,示意他关上房门。依言关了门后,公冶一诺急不可耐地想把路上的种种威风,一一尽述。公冶修咳嗽了一声,阻止他道:“那些,肖爷已经跟我说过了。”

瞧出他面色有异,公冶一诺疑道:“爹,你怎么了?”

将目光移到他身上,公冶修道:“其实,我叫你来,是想告诉你,以后行走江湖时,这类闲事还是少管为妙。另外,那个‘安泰客栈’你不许去。”

公冶一诺大为讶异,道:“为什么?宴席上,爹不是说我有长进吗?”

公冶修摇头,无奈道:“那种场合,你指望我能说什么?”

公冶一诺不明其意,道:“爹到底想说什么?”

公冶修恨铁不成钢道:“儿啊,你怎么就不能长点心眼呢?”

公冶一诺‘哼’了声道:“我只想行侠仗义、帮扶弱者,做人人敬仰的大侠,要心眼做什么!”说完,气呼呼的就想离开。

“我话没说完,不准走!”公冶修喝道:“弄那些个苗女回来,你以为咱家是开施舍坊的!?”

公冶一诺停下步子,没回身,闷声闷气道:“她们都有手有脚,可以替咱家干活,也不算亏了你。”

公冶修果断拒绝道:”找人干活,我也不找苗人。我不想在家里看见苗人,不许家里有苗人出现,是以不能留下她们。”

公冶一诺愕然回身,道:“你想撵她们走?”

公冶修答道:“过几日,我会给她们些银两,让她们另谋出路去。”

“我懂了,原来只准你这个‘三湘大侠’养着一屋子江湖人,给人家白吃白住,搏名声,却不准我帮扶那些虎口里救下的,真正需要帮助的弱质女子。”公冶一诺一脸愤然。

公冶修怒不可遏,挥手扇了他一巴掌,道:“浑小子,你懂个屁!”不待儿子跳脚,他就抢白道:“你以为那些江湖人是白吃白住?”

公冶一诺愣住了,道:“难道不是?”

公冶修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二十多年前,我跑来辰州置屋买地,你以为容易吗?一个外来人想在这里扎根落户,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一方面要和当地的官府周旋,拉上关系,又要与那些个土司、族长交好,另一方面还要防着盗匪打我带来的那些钱财的主意。虽然,给来来往往的不管白道、还是黑道的江湖人些好处,让他们白吃白住,确是因为我喜好江湖好汉的豪气,但实际上也是有好处的。有了他们,黑道若想动我,不但要掂量掂量实力,还要考虑会因此担上不仗义的恶名,毕竟我这个‘三湘大侠’是江湖人公认的朋友。”

“竟是......这样”公冶一诺从来不知道一向直来直去的爹,肚子里还能有如此一副弯弯绕的肠子。

公冶修道:“再者,我一般不提高佃租,也绝不肆意敲剥佃户,更不会对佃户动粗,而且,如果他们家里真有难事,我还能相应减免佃租。是以在佃户看来,我可算是最好说话的主家。”

公冶一诺点头,道:“不错,这方面爹的名声一向很好。”

公冶修摇头道:“可惜,最好说话的主家在某些人看来,就等于最软弱可欺的主家。要知道,我的那些佃户里绝非都是老实人,可不管老实的、不老实的都从无耍赖拖欠佃租之事。你可知为何?”

公治一诺的脑内一阵迷登,喃喃道:“为何?”

公冶修叹一声,道:“因为他们知道有一帮子不好惹的、什么事都能干的出的江湖人得着我的好处,在我家里住着,是以只要没真到绝路上,都会把佃租凑齐了,及时交上来的。”

公冶一诺道:“可是,这和你要赶走那些苗女,不让我去‘安泰客栈’有何关系?”

走上前,轻轻抚了抚公冶一诺的头,公冶修道:“儿啊,爹是想让你知道,爹置下如此大的家业不易。你瞧,爹还尽量让你做你想做之事。你想去闯荡江湖、做大侠,爹拦你没有?”

公冶一诺犹豫着摇头,道:“没有。”

公冶修语重心长道:“爹不但没拦你,还给足你银钱做盘缠,又请了打遍三湘无敌手的肖爷一路护着你。”

公冶一诺不高兴地咕哝道:“我出门在外,本用不着太多银钱。还有,以我的本事足以自保,根本不需人护着。”

他一心一意只想着逞英雄,做大侠,哪里想得到若是没有家里给的银钱,没有肖八阵的江湖经验,以及在危机时刻出手保他,非但做不了风光无限的‘大侠’,怕是连命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公冶修道:“唉,虽然你娘去得早,爹又纳了几房小的,可膝下只有你一个儿子,其实照爹的意思,根本不想放你出去摸爬滚打,可最终还是依了你,让你得偿所愿了。但你在外也该记着自己不是光棍一条,不能想怎样便怎样。”唉叹一声,又摇了摇头,道:“至于那些苗女,只能说是爹的一个心病。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瞧的出来,咱们家里是从来不留苗人的。”

公冶一诺回想了一下的确如此,疑问道:“爹爹为何会有这样的心病?”

公冶修面色一沉,有些不耐烦道:“别问了,你只要体谅我的心病就好了。

公冶一诺轻轻‘嗯’了声。

公冶修道:“你那桩闲事非比寻常。要知道,能强掳如此多的苗女贩去别的州府为娼,绝非几个人伢子能做到的!没有官府方面的强大靠山,想都别想。”

公冶一诺恨声道:“还有官府中人愿为这种丧尽天良的勾当做靠山?也是该死!”

“该死,也不是我们惹得起的。”公冶修道:“总之,这类明显蹊跷的闲事,你以后少管,别给家里招了灾。”

深锁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公冶一诺似懂非懂,问道:“可是,爹不也经常容留惹了官司的义士在庄子里吃住,避风头吗?就不怕惹到官府?”

公冶修解释道:“那些人惹的都是小官司,并不曾得罪什么大人物,而且通常事发之地距我们湘西极远,天高皇帝远,我在衙门里又有些人脉关系,才可暂时保得住他们。总之,我行事有分寸,什么事能管,什么事不能管还是很清楚的。你涉世未深,凡事能听一听我的意见才好。”

公冶一诺捏了捏脑袋,烦恼道:“爹说的太多,孩儿一时还想不明白。”

公冶修道:“那你回自己房里好好想想。你记着,‘金碧山庄’注定是你的,爹的家业也注定是你的,等爹老了,还指望你颐养天年呢,可别为了当‘大侠’什么都不顾了。”

公冶一诺没再说话,一边不知想些什么,一边缓步走出房去。

 

暗夜沉沉,后院的一间厢房内,黄花梨方桌上一灯如豆,惨淡的光晕照不满一室昏暗,只隐约照亮了近前的梨花木架子床。这间厢房是安排给韩若壁一个人暂住的,架子床当然也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可此刻却被两个人占据了。

黄芩背靠围子,躺坐床上,低着头,闭着眼,眉毛睫毛以及头发上满是冰霜消融后的水渍。他的面容柔和安详,似乎已疲倦地睡着了。而在他怀里的韩若壁,裹着整床棉被,蜷缩起身体侧卧着,同样也睡着了。只是,那咬紧的牙关、偶尔下意识地收紧一下的、环抱在对方腰间的双臂,表现出他睡得并不安稳。他身上的那床棉被本来是顺滑、崭新的,现下已如同水浸火烤过好几回一般,半湿半干、皱皱巴巴。看来,那种内伤所致的寒热之症又发作过了。

当韩若壁的鼻子轻哼一声,身躯微微扭动一下时,黄芩的睫毛一颤,立刻睁开了眼。他小心移出一只原本搂住怀中人的手,以尽量不让对方察觉到动静的缓慢速度去试了试他的额头,发现无甚异样才放下心来又闭起了眼。

没一会儿,韩若壁迅速地又动了一下。这一次不等黄芩睁开眼,就觉鼻子上已是微微一痛。他再睁眼看时,韩若壁已披着棉被坐在他面前,面容虽憔悴,笑容却灿烂,道:“你一直在我身边,莫非担心我,舍不得我死?”

刚才,是他偷刮了黄芩一鼻子。

黄芩笑了笑,道:“我担心你死了变鬼更难缠。”

韩若壁扬眉挑目,得意道:“那是,变鬼也定叫你一世不得安生。”

瞧他的精神样儿,这次的内伤发作,想必已经熬过去了。

黄芩伸手,欲替他紧一紧领口处散开的棉被,韩若壁却趁势一把抱住,将他扑倒在床上。

黄芩愕然道:“贼性不改,不要命了?”

韩若壁一边东摸西揉,连蹭带拱,一边道:“不要命,就要你!”

被他撩拨得有些受不住,黄芩稍稍在四肢上聚起几分真力,控制住他的手脚,不准他乱摸乱动,口中道:“你有伤在身,我这是为你好,莫怪我欺你失了内力。”

韩若壁吃了憋,不免着恼,皱一皱鼻子,半真半假地威胁道:“你莫忘了,除了武功,我还懂道术。”

黄芩无甚反应。

见黄芩不吃他这套,毫不松劲,他用力挣了挣,怪叫一声后,怒道:“别逼大爷把道术祭起来办了你。”

瞧他嘴上精神十足,眼圈却是乌黑乌黑的,面色也极是不好,黄芩心头一阵悯然,放开他,语带责备道:“伤成这样还不顾着身体,你这种人真是贪图享乐到连命也不要了。”

听话听音,韩若壁眼珠滴溜溜一转,喜道:“说来说去都是因为这伤,莫非伤好了,你就随我?”

黄芩仔细想了想,道:“你若老老实实治伤,别琢磨不正经的,待真的好了,随了你又有何妨。”

心知他说的是实在话,但又想着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若是白白浪费了眼前这个千载难逢的绝好良机,以后对面人反悔了,岂不可惜?此念闪过,韩若壁便一时拿不定主意了。转瞬,他脑中灵光乍现,装出一副色迷迷的样子,舔了舔上唇,道:“你若肯告诉我一件事,我便罢了。”

瞧他的模样,黄芩以为他又要问哪件不正经的事,便随口回道:“使得。”

狡猾地笑了笑,韩若壁起身裹着被子下床,从桌上的包裹里翻出一个物件,又窝回到黄芩身边。瞧见他手里拿的物件,黄芩的脸色微青了青。

那是汤巴达的‘人皮鼓’。

韩若壁正色道:“我知你说一不二,既说了‘使得’,便是不能反悔的了。”

黄芩心下已猜到他想问什么了。良久,黄芩狠狠抿了一下嘴唇,象是好不容易才做出了决定,道:“好吧。”

扬了扬手鼓,韩若壁面色俨然,一句一顿地问道:“在‘老山墩’时,你因何被这面鼓吓到失魂落魄,差点丢了性命?”

黄芩坐直身子,张了几次嘴,可每次待要说话时,都没能发出任何声音。接下来,他双眉紧锁,呼吸略显急促,垂下眼瞧看着自己用力绞缠在一起的双手手指,面上俱是痛苦迷茫之色。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向别人敞开心扉,是以开始时,总难免有些艰难。

见黄芩如此难过,有那么一瞬间,韩若壁几乎想冲口而出叫他不用说了,可强烈无比的好奇心还是阻止了他。

终于,黄芩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声音干涩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知道该不该去做。”

他没有回答韩若壁的问题,却说了句毫不相干的话。可韩若壁知道定有关联,是以并不着急,无所谓地应道:“很多事,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去做。其实,我只要知道会不会去做就可以了。”

黄芩抬头盯着韩若壁的眼睛,道:“你若是恨一个人恨了很多很多年,却始终不知道该不该出手杀他,怎么办?”

韩若壁不解道:“恨了很多很多年,能杀得了的话,还不一杀了之?”

黄芩道:“因为你不知道他做的事,是对,是错。”

韩若壁耸耸肩,摇摇头道:“这种事,我给不了你答案。但我可以告诉你,你恨的人带给你的快乐,是你爱的人所给不了的。”

黄芩完全听不懂了,问道:“我恨的人怎么可能带给我快乐?”

韩若壁笑道:“比方说,你杀他的时候、看着他死的时候,那种快乐,除了他,谁能给得了你?”

瞧着韩若壁的笑脸,黄芩怔了怔,忽然间道:“谢谢你。”

韩若壁讶异道:“谢我什么?”

黄芩淡然一笑,道:“我说个故事给你听。”

感觉到这个‘故事’对黄芩必定极其重要,韩若壁点点头,拥被而坐,静静地准备听他讲。

黄芩起身离开床,到桌前的黄花梨长方凳上坐下,目不转睛地瞪着桌上摇曳的一点烛火,强撑着不准自己眨眼,直到两眼一阵发黑,泪水充满眼眶无法清楚视物时,才缓缓道来:

“以前,有个野小子,爹死得早,和腿脚不好的娘、喜欢哭的妹妹在一个山村里过活。除了必须干的农活外,他最喜欢的事就是去山里砍柴。说起来,砍柴是个辛苦单调的活计,没什么人会喜欢,可野小子偏偏喜欢,觉得手上的柴刀可以砍出许多花样,好似练武一般过瘾、有趣。他曾见到村里的汉子们闲时练武,一直很想象他们一样,成为有力量保护家人的男子汉。小妹妹则喜欢跟前跟后地腻着娘。这样的一家三口,虽然贫苦,倒也其乐融融。可是,没过几年,那地方遭了大旱,死了很多人,想逃都逃不出去。”

说到这里 ,黄芩歇了口气,以便整理一下思绪。

韩若壁一时想不通,问道:“因何逃不出去?”

黄芩道:“就是不眠不休,勇力过人之人,也只能日行二百余里吧。可是,那里多是山地,大旱几千里,没有个月把功夫如何出得去?何况,一路赤地,没水没食,又绝无可能随身背负足够几月吃喝的干粮、饮水,是以大多数人在没有逃出去之前,早就渴死饿死了。当然,也有些家境富裕、多有囤粮、屯水的,储备好一车吃喝往外逃,可无一例外,没能走出几日,就会被路上渴极了、饿疯了的难民一抢而光。”

没见识过那般景象,韩若壁长叹一声,道:“真是可怕。”

黄芩面无表情道:“这不算可怕。旱得久了才可怕,到处都是死人,人吃人也变得见怪不怪。”

韩若壁心头一震,问道:“那一家三口后来怎样了?”

一掌扫灭了面前的那点烛火,黄芩坐在黑暗里一言不发。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声音嘶哑道:“开始,他们没有逃,因为娘的腿脚不好。娘嘱咐野小子和妹妹呆在村子里,不准出去。因为那时候外面很乱,不少人已经变成了盗匪,抢夺难民的粮食和水,甚至杀掉没人照看的小孩吃肉。每天,娘早早蹒跚着出门,很晚才带回来一些吃食、饮水给两个孩子。她自己除了喝很少的水外,不见吃一口粮食,却叫野小子和妹妹多吃些。每次野小子问她时,她都会挺起鼓鼓的肚子,说已经吃过了。后来,终于有一天,到了很晚,娘也没能回来。野小子偷偷跑出去,找见了她的尸体。她已经和村里许多人一样饿死了。野小子记得,她死的时候肚子还是鼓鼓的,因为她饿了就吃泥土,肚子里已装得满满的。”

说到这里,他停了很久,像是在积蓄力量。很久后,他才继续道:“后来,野小子就让妹妹呆在村子里,自己出去找食找水。开始时,还有几个村民可怜他们,给点食、水,但渐渐的大家都自顾不及了,而野小子能找到的食物也越来越少,妹妹一个人吃喝都不够。即便如此,他也不能把找来的那点吃喝全留给妹妹,因为娘死后,他便明白了,如果他也饿死了,就没有人保护妹妹,也没有人给妹妹找东西吃了。就这样,又挨了一段日子,虽然周围还能找到一些水,可已经没有吃的了,村子里只要走得动的人都逃难去了。”

黄芩又一次停歇下来。

韩若壁听的心里酸楚得紧,道:“那野小子和妹妹怎么办?”

黄芩道:“野小子带着妹妹也逃难去了。因为怕人贩子和盗匪盯上妹妹,一路上他格外警惕,尽量找寻少有人迹的路线走。但是,食物和水越来越缺乏,加上他和妹妹年纪小、体力差,尤其妹妹只有五岁,他们十几天也没能走出多远。那时,当哥哥的野小子还是和以前一样不会哄妹妹,于是喜欢哭的妹妹还是经常哭,但因为喝的水太少,后来妹妹就只能干嚎了,因为没有眼泪了。”

似乎已经陷进这个‘故事’里了,韩若壁忍不住担心道:“这样下去,他二人岂非要渴死、饿死在山里?”

“若非深山里那个村落的村长收留他们,他们便真要饿死了。”黄芩语气漠然道:“那个村的村长很有威望,说即便往外逃八成也会死在路上,倒不如守在家里慢慢消耗,等着老天爷开眼,下雨解救大家。他号召村民留下来,把粮食、存水聚集一处,每日按人头定量发放,于是屯起了不少,足够全村人再支撑上十天半月的。 同时,为了防止盗匪前来村里扫荡,还组织起一只民壮队,四处巡逻。”

趁着黄芩再次停歇的时候,韩若壁道:“这村长倒是个好人。后来下雨没有?”

黄芩道:“可惜当粮食快要吃完、水也不剩多少的日子到来时,老天还是没有下雨。”

没办法相信这就是故事的结尾,韩若壁急道:“这就完了?”

一片压抑的沉寂后,黄芩道:“那一天,村里来了个喇 嘛打扮的人,说自己是红教的仁波切,也就是‘活 佛’,从乌丝藏往东游历传教世人,碰巧经过了这里。”

停了停,他于黑暗中问道:“你信活 佛吗?”声音有些奇怪,不知是不是问听故事的韩若壁。

韩若壁直截了当道:“不信。我可是差点当道士的人。”

黄芩道:“那个时候,全村的人都信,包括那个野小子和他妹妹。其实,应该说,那座山里所有的人都信。因为他们的父辈信,他们父辈的父辈也信。村里人把那人看成了救星,将所剩不多的食物和水一点不留的统统奉献给了他,问他有没有法子让天下雨,救救他们。”

听的越发来了兴趣,韩若壁插嘴道:“那位自称活 佛的人怎么说?”

黄芩道:“起先,那人不愿说,可禁不住村长领着全体村民,包括那个野小子和妹妹,跪拜、磕头了一天一夜,有些人的头都磕出了血。后来,那人终于说只消做一场法事就能求到雨。大家听了高兴的不知怎么好。一直吃不饱、喝不够的野小子和妹妹也一样高兴。那天晚上,为了能在几天后举行法事,村长和那人商谈了一整夜。”

韩若壁问道:“什么样的法事?”

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黄芩自顾自道:“第二天,村长走出来,说为了法事必须选定一名圣女。因为法事是很神圣的,所以圣女的灵魂也必须是纯洁无垢的。结果,他在所有女孩中选中了野小子的妹妹。等村民向被选中的圣女五体投地膜拜过后,妹妹就被那个自称‘活 佛’的男人给带走了。那个男人说,圣女必须为法事做准备,不能见人。野小子问村长,何时能接回妹妹,村长说等举行过法事就可以了。野小子很信任村长,因为村长是兄妹二人的救命恩人。”

听到这里,对这个故事,韩若壁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黄芩仍在黑暗里继续说着故事:“那天晚上,不习惯和妹妹分开的野小子独自躺着,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夜里,他悄悄地跑到临时用木板搭建起、封闭好的法事台所在地。他想,妹妹应该就在里面,他只偷看一眼,不惊动任何人。于是,他从围起的木板缝隙朝里看......”

声音突然刹住了。

耐心地等了好一阵,还是没听到黄芩的声音重新响起,韩若壁催促道:“他看到了什么?”

依旧没有声音。

这时,黄芩的脑海里浮现出,他以为已经忘记,但其实从未忘记的,很久很久前的一幕:

里面烛火通明,香烟弥漫,那个所谓的‘活 佛’站在一张类似祭祀用的木台边,四肢舞动,仿佛跳着怪异的舞蹈。妹妹小小的身体就躺在木台上,软软的一动不动,小小的脑袋歪向侧面,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略显呆滞。可是,当她的眼睛正好对上缝隙间的那双眼睛时,忽然睁得更大了,无声地、缓缓地流下了泪水。那泪水里满是惊恐、期盼,好像在呼救--‘救我,哥哥,救我......’。然后,‘活 佛’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一柄尖刀......

野小子立刻要大喊‘住手!’,同时冲进去救妹妹。可是,身后有人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禁锢住了他的手脚。他拼命挣扎也没能发出一点声音,无法做出任何举动。制住他的不只一个人,而是四个强壮的成年男人。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在他耳边道:“她喝了药,不会觉得痛苦。”是村长的声音。村长等人已经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为了不打断这一仪式,更为了几日后的法事,他们不得不这么做。野小子只能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妹妹被尖刀刺入胸膛。他发指眦裂,他几近崩溃。村长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你妹妹会化身神圣无比的法器,接受所有人的顶礼膜拜。几天后,当圣洁无垢的‘人皮鼓’被敲响时,佛一定会听见我们的心声、看见我们的苦难,解救我们。不要恨,不要恨,这是一种荣耀......”

终于,黄芩的声音再次响起:“野小子没能救得了妹妹。村长让人把他捆了,关在一间柴房里。几日后,求雨的法事在烈日下如期举行。柴房里的野小子听见鼓声传来,虽然因为离得远,并不响亮,却声声敲在他的心坎上,他的心不停地滴血。那鼓声,是村民们盼望已久的法器发出的神圣之音,可在他听来,分明是妹妹孤零零地躲在漆黑的角落里,害怕无助的哭泣声。”黄芩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得极深的愤恨和悲伤。

韩若壁张大了嘴,听得目瞪口呆,几乎要冲口而出‘你妹妹被做成了人皮鼓?你就是那个野小子?’有些话黄芩没有说出口,可韩若壁冰雪聪明,联系前后,又岂能想不明白?

话终究没有冲口而出。

因为,他不忍。

若早知是这样血泪交织的伤口,他还会让黄芩自己扒开吗?

韩若壁默默下床,行至黄芩背后,用身体和棉被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起来。他感觉到紧贴在胸口的那片宽阔的肩背微微颤抖着,于是更紧地拥住,轻声道:“最美好的东西被摧毁,总会让人痛不欲声。‘妹妹’一定是‘野小子’心里最美好的存在。”

黄芩摇了摇头,道:“他没有痛不欲生,那是懦弱的表现,不是他的。他会愤怒,会想杀人。他恨选中他妹妹的村长,更恨那个‘活 佛’,他觉得这一切和求雨全不相干,只是残害妹妹的借口。”

‘闸门’一旦打开,记忆就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再不是想关能关得住的了。

黄芩记得,法事结束后,野小子花了很长时间,紧挨着柴禾堆边的某处利角磨蹭,不顾手腕上磨出了好几道深可及骨的血口子,终于磨断了捆 绑自己的绳索。当他提了把砍柴刀冲出去时,正好村长一个人来柴房不知想做什么。趁村长愣住的一刹那,他一刀砍在对方的胸口上,顿时血流如注。在他杀气腾腾地跑出柴房,打算往深山里去的时候,依稀听见血泊里的村长说了一句‘快走吧,别回来,也别再恨了......’但这对野小子,已经不重要了。野小子逃得并不远,因为他还要回来杀死那个亲手杀害他妹妹的‘活 佛’。

“他杀了村长。”黄芩的声音很冷,“村长有恩于他,可他还是杀了村长。”

虽然黄芩的声音很冷静,但在韩若壁听来,分明每吐露一个字都十分辛苦,于是用力抵住他的背,道:“可以结束了,别再说了。”

黄芩道:“容我说完吧,毕竟这是我第一次说故事。”

韩若壁叹一声,道:“那么,后来呢?”

黄芩猛地站起身,‘呼’地伸手推翻了面前的方桌,也脱开了韩若壁的怀抱。静默许久,他才道:“直到那天之前,野小子都一直没有哭过。可是,”

话突然截断了。

“那天......下雨了。”

这一刻,如果韩若壁能瞧见黄芩脸上的神情,一定会被吓到。

韩若壁惊道:“下雨了?真的下雨了?”

黄芩又喃喃道:“那天......竟然下雨了。”

他以为可以忘记‘那天’,实际上却永远忘不了‘那天’。

那天之前,因为村长被杀,村子里有了戒备,野小子几次意图趁夜偷潜进去杀‘活 佛’,都没能成功。所以,那天,他提着柴刀在大白天公然走进了村子。‘活 佛’就在他面前,身后是一众提锹拎斧,对他怒目而视的村民。就在他孤注一掷,举起柴刀,打算冲上去拼了性命也要杀死仇人时,天空中一声乍雷,紧接着黑云如墨,电光闪闪,倾盆大雨好似银河倒泻般磅礴而下。

立刻,一切都变了,世界都变了。村民们惊喜若狂,有的张大嘴,仰起头,一面去接雨水,一面转着圈子,又跳又笑;有的哇哇乱叫,忙不迭地倒在泥水地里,撒欢一样地打滚;有的泪流满面,匍匐地上,亲 吻被雨水滋润的干裂土地......

那个‘活 佛’手持復珠,站在雨里,遍体淋湿。他从怀中掏出一面绿色的‘人皮鼓’,举过头顶,对冲上来的野小子说:“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没有价值。你的妹妹已化身为女神‘空行母’,到极乐之地伴佛去了。这场解救大旱,福泽数千里的雨水,就是她的恩赐。”

那一刻,野小子哭了。他转身出了村子,在深山老林里狂奔咆哮,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出得了那片林子。

后来,村民们在周围替那位‘活 佛’建了一座庙,让他留在了那里,做了庙里的‘仁波切’。

 

“‘野小子’没杀了那个‘活 佛’?”韩若壁的说话声把黄芩从回忆里拉出。

黄芩道:“他不知道该不该杀‘活 佛’。其实,那时的他,根本没本事杀‘活 佛’。如果那天没下雨,死的一定是野小子。”

韩若壁忽然笑了笑,道:“那么现在,他应该杀得了了。他知道了吗?”

黄芩一边扶起方桌,点上灯,一边道:“托你的福,他知道了。”

韩若壁打了个哈欠,道:“困了,一起睡去。”

想着他的伤暂且无妨了,黄芩道:“我回自己厢房睡。”说罢,举步往门口去。

将身上的棉被裹了裹紧,韩若壁紧跟其后,也往门口去,理所当然道:“谁的厢房无所谓,一起睡就成。”

回头瞧了瞧他,黄芩无奈地叹息了一声后,自觉自愿地躺回到了那张梨花木架子床上,道:“别忘了你之前说过的话。”

韩若壁歪头眨了眨眼,又问道:“小捕快听过这个故事吗?”

黄芩看着他,平静道:“没有,你是第一个。”

韩若壁淡定地躺下,自然地转身,背对着黄芩,脸上露出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心满意足的笑容。

闭眼前,韩若壁瞄了眼透了点儿光亮的窗户纸,心道:很快,天就要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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