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 , 真常恩和夫人只一心惦记着长子 , 根本没有问两个儿媳为 什么提前一天准备年饭 。现在真旺庆给了他们一个不很合情理的答复 , 他们也不问。 只要儿孙都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 两位老人家觉得就已经是团团圆圆了 , 至于什么时候 吃年饭 , 那只是一种形式。
为什么准备腊月二十九吃年饭 , 方万珍在邀弟媳胡金枝来一起办事时就私下与她 说了 , 金枝也把大哥走之前交代大嫂办年饭的话对丈夫真泉柏说了 。这一天 , 他们都 低着头默默地做事 , 本来是欢喜事 , 可谁都笑不起来 。 因为天气太冷 , 老父亲这几 日 没有上班了 , 真泉柏坐在了门诊 , 也同样焦急不安地等大哥回来 。当他下班匆匆忙忙 赶到大哥家里 , 见大哥已经回了 , 才放下了心 , 问大嫂年饭准备好了没有 , 要不要他 帮忙 。方万珍这才笑着说都办好了 , 只等放炮关门吃年饭了。
吃过晚饭以后 , 真旺庆轻轻对妻子万珍说了句: " 好累 , 我先去躺一会。" 万珍点 了点头 , 真旺庆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卧室 , 倒在床上不一会便打起了鼾。
收拾好厨房以后 , 见二儿子方贵和女儿兰坪在做作业 , 长子方富关着门在准备打 电话 。她没有惊扰他们 , 打了一盆热水 , 走进卧室 , 轻轻叫了两声旺庆 , 叫他起来洗 脸洗脚 。真旺庆哼了一声 , 仍然没有动 。方万珍知道他太累了 , 便不再叫他 , 把水盆 放在他的脚前 , 伸手脱了他脚上的皮鞋 , 可她用力拉了两下都没有拉下来 , 这才发现 他的脚肿得卡在了皮鞋里 。方万珍连忙解开真旺庆脚上的鞋带 , 松开鞋口 , 才慢慢将 鞋脱了下来 。脱下来以后 , 方万珍突然惊呆了 , 她发现真旺庆的一双脚已经肿得像刚 发出笼的馒头 , 心头一伤 , 两行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 滴在水盆里 , 只有她最清 楚自己的丈夫这些时跑了几多路 , 身上跌破了几处皮 。方万珍将真旺庆的一双脚轻轻 放进滴进了她眼泪的热水盆里 , 轻轻搓洗着 。她深知丈夫的不易 , 尽管真旺庆回来什么难处都不对她说 , 怕她担心 。但是从他那日见消瘦的脸上 , 她看出了丈夫面临的艰难苦楚。为丈夫洗完脚后 , 方万珍又轻轻将他的脚放在床上 , 拉开被窝盖在了他的身 上 , 端起水盆走出门来 , 为了不惊动三个儿女 , 她咬着嘴唇匆匆走进卫生间关了门 , 放下水盆便抽肠抽肚地抽泣了起来。
荣恩堂药坊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规矩 ,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 , 天天 日 出开门 , 就是 过年过节 , 没有病人来也不例外。今日早晨真旺庆按时起了床 , 吃过早饭以后 , 交代 夫人早一点准备年饭 , 便出门上班去了。
已经是腊月二十九了 , 荣恩堂药坊的大院里没有了往日人进人出车来车往的热闹 气氛 , 静了下来 , 显得冷冷清清了。住院部的病人真旺庆都给他们开好了药 , 叫他们 回去与家人过团圆年了。 像往常一样 , 真旺庆先走进了住院部 , 见病房的门都锁着 , 他又从弧形楼道上了二楼 , 在二楼转了一 圈以后 , 从与门诊大楼连接的过道 , 上了三 楼办公区 , 见办公室的门开着 , 万福主任一个人坐在桌前看着报纸 , 他走了进去 , 同 万福打了个招呼以后 , 发现这些天自己一忙 , 忘了安排他休息 , 连忙叫他快回家去 , 说过年了 , 一大家人没有他没得主。万福笑着说家里都安排好了 , 不要紧。真旺庆走 上前去 , 一把从万福手上接过报纸 , 放进报架里 , 将他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 边往门外 推边说:" 快走 , 快走 , 只怪我忙昏了头 , 不然梅英阿嫂还要骂我不懂规矩。" 万福这 才笑着答应回去 , 从腰上取下办公室钥匙 , 交给真旺庆 , 向他道了声吉祥 , 笑着下楼 去了。真旺庆站在楼梯口 , 向万福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 叫他代自己问梅英阿嫂好 , 看 着他下楼去了 , 又在楼上转了一个圈 , 慢慢走下楼去 。
送走万福后 , 真旺庆突然觉得整栋大楼真的空荡荡了。有万福在 , 他可以放心地 去办他该办的事。 现在万福走了 , 有什么事也只能自己顶着了 , 他慢慢走到门诊室门 口 , 见门开着 , 走了进去 , 见弟弟泉柏坐在诊桌前抽烟 , 笑着说今日不会有人来了。便在泉柏对面的老父亲的桌子上坐了下来。因为大哥不抽烟 , 真泉柏也不客套 , 将手 上的烟头在灰缸里按灭了以后 , 又点了一支 , 抽了一 口 , 从鼻子里将烟喷了出来 , 抬 头看着大哥 , 问讨债的那些人是不是都打发好了。
真旺庆点了点头说就剩周家铺的地皮钱了。 真泉柏不以为然地说那是已经协商好了的 , 由乡政府担保 , 到药厂投产以后再结账。 真旺庆淡淡一笑说, 现在是朱六宿掌权, 他在拆药坊的台子还挑这个担? 真 泉柏又有些激动了, 说这是以政府的名义担的保, 不管哪个掌权, 政府他改不了。 真 旺庆一笑说, 但愿如此, 我这两日就担心有人挑周家铺的人来闹。 真泉柏摇着手说不 会 , 说朱六宿连这些素质都没有还能当书记。 真旺庆一笑 , 长长叹了口气, 摇了摇头, 没有再在这件事上纠缠, 叫泉柏先回家去, 主持今天中午的年饭, 他十二点钟准时回。 真泉柏应了一声 , 站起身来, 脱了白大褂, 出了门。
见弟弟走了, 真旺庆又在老父亲的诊桌前坐了一会 , 轻轻摸着已经被老人家磨得 发黄, 能照得见人影的桌面, 心一 阵伤伤的痛。 跟着老人家风风雨雨三十多年了, 老 人家老了, 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 他看着老父亲背着常人无法承受的重负, 在别人的 胯下忍辱负重地一步一步将荣恩堂从老家真统一扛了出来, 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这 张与这个大楼完全不协调的桌子, 就是最好的见证。 摸着光滑的桌面, 真旺庆突然觉 得有必要在老父亲彻底退下来之后把它保留下来, 作为荣恩堂的见证, 让它永远留在 荣恩堂, 警醒后人时刻记住前辈的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