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不敢过去,总是缩在角落里踟蹰不前。因为酿酒要用水。他害怕水。
琥珀叹了口气道:“香儿,你知道这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是什么吗?”
“难道是天山上的雪莲?”
“非也。”
“那就是千年的玄冰?”
琥珀抿紧了两片朱唇,还是摇头。
郁金香毕竟是少年心性,他的好奇心顿时起来了,见师父不说话,便急急问道:“师父,你告诉香儿吧,究竟是什么啊?”
琥珀拿出一只玉碗放在郁金香的面前,从酒坛里倒出一些酒来。
郁金香害怕地扭过头去,不敢去看,可是琥珀却说:“不敢看,你就永远都不会知道,什么是世界上最纯洁的东西。”
郁金香强迫自己别转脑袋,一只晶莹的玉碗里放着一些浓稠的液体,这琥珀色的厚重液体,难道它的前生真的是水吗?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般醇厚的水,难怪圣人要说水是厚德载物的。
在这一瞬间郁金香如醍醐灌顶,他从此再也不会惧怕水了。他发誓要像师父一样,把水酿成世界上最美好的酒。
琥珀突然高声吟唱起来,声音穿透了云霄:“天地为一朝兮,万代须臾;日月为扃牖兮,八荒庭衢;行无辙迹兮,居无室庐;暮天席地兮,纵意所如;操卮执觚兮,挈榼提壶;唯酒是务兮,焉知其余。”
听她唱得豪迈,郁金香也不禁豪气顿生,他猛地捧起眼前的玉碗,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一种辛辣的感觉从舌尖渗入喉头,直达心底。然后又从内心深处慢慢泛上来,刺穿他的喉咙,刺痛他的舌尖。
于是,他醉了。
酒不醉人,醉的是他自己。
他想起来了,那是师父救自己的那天给他喝的那种东西,当日他还以为那是“孟婆汤”呢,现在他知道了,原来这就是酒啊。
就这样整整一晚,他的脑海里都有师父的身影,都有师父那翩然的舞姿。他的脚步,变得踟蹰,他想追逐师父的身姿,就好像追逐一只蹁跹穿行在花丛中的蝴蝶。
“香儿,你醉了。”师父的声音,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
“不,香儿,没,没有醉,酒是不会醉人的。”
琥珀叹了口气,嘴里喃喃道:“是啊,酒是不会醉人的,醉的,是你自己。”她把郁金香搀扶到房间里,在床上安置好,转身刚要离开,郁金香却一伸手拉住了她的裙裾。
琥珀情不自禁地回过身去,用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头,轻触他英挺的鼻梁。这孩子一转眼就十六岁了,长大了,长得越来越英俊了。她的脑海中不自觉地想起了他,一个竹林中的男子。
唉,或许,醉了的,不仅是香儿,还有我啊。琥珀又叹了口气。
第二天琥珀问郁金香:“香儿,你的家乡在哪里啊,可想念你的故乡?”
“故乡?我不记得了。”
故乡是什么?郁金香根本就没有概念,也许人们那么看重故乡,不是因为故乡这块地方,而是因为故乡的人吧。
“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不知为什么郁金香突然想起了这首歌谣。
他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因为故乡对他来说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而已,所有值得牵挂的人都已经在那场洪水中死光了。
现在和他相依为命的只有师父了,现在他能够牵挂、能够惦记的唯有师父。
郁金香天生极有悟性,他已经能分辨各种酒之间的区别了,虽然它们彼此色泽、气味相近,但是还是有细微差别的。不同的酒能使人产生不同的感觉,有的酒,能使人狂;有的酒,能让人喜;有的酒,能叫人悲……
可是唯有琥珀光,郁金香却始终尝不出究竟酝酿着怎样的情感。
就好像师父给他的感觉一样,他从来就无法探究师父心中想的究竟是什么。她微蹙的眉头暗示着她心中的淡淡哀伤,可是她为谁而忧愁呢?
看着师父皱眉,郁金香也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觉得奇怪,他自己又是为谁而心绪不宁呢?
也许所有人都是当局者迷的吧,深陷感情漩涡中的人总是如此,不能自拔。
就好像,酒不曾醉人,人自己醉了。
那天黄昏,天上又开始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酒客寥寥。郁金香点起了灯烛,准备早早打烊。
这时酒肆外来了一个男子。
这并不是一个美男子,或者说,正相反,他很丑,他佝偻着身子,身量不高,头上的头发很少,稀稀拉拉地梳了个发髻,两片厚厚的嘴唇,两只小眼睛。唯一让人觉得长得还舒服的,是他那英挺的鼻梁。可是让郁金香留下深刻印象的,却并不是这些,而是他那微蹙的眉头。那眉头和师父的一样,微微皱着。
他的手里拿着一根长笛,那是一把用翠竹制成的长笛。
他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坐下,对郁金香说:“小兄弟,给我一碗琥珀光。”
郁金香没有迟疑,虽然这位客官是第一次来,可是琥珀光名声在外,这位客官能够知道,这原也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郁金香掀开一个酒坛盖,于是香气铺天盖地袭来,弥漫了整个酒肆。他拿出一个青花瓷碗,刚要倾倒,那男子却阻止了他道:“喝琥珀光要用玉碗,你不知道吗?”
郁金香吃惊不小,这个秘密只有他和师父知道,这个外人又是如何知道的呢?他知道遇到了行家,便马上取来了一只玉碗,将酒坛稍稍倾斜,醇厚的美酒便缓缓注入了其中。在玉碗的映衬下泛出琥珀般凝重的光。
“客官,您的琥珀光。”郁金香将碗放在男子面前。他端起玉碗,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放了下来道:“小兄弟,这不是琥珀光。”他玩弄着手里的长笛斜着眼睛睨视着郁金香。
郁金香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觉得脊背一阵凉意。这个人不是普通人,普通人绝对不可能尝得出这不是真正的琥珀光,更何况他只是看了一眼,连闻都没有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