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十一年,十月初五。
赢州青衣江南岸,两匹快马在清晨的大雾中穿行,那薄凉的晨雾从江面上汹涌而来,好似青龙吐气,霎时间伸手不见五指,将周围的一切都滞留在身后的雾气之中。
当然!
除了那两匹黑的如墨,红的似火的快马。
没有人知晓这马上的二人是如何驭马在这雾气中行进,从远处还未看清人影,就只能听到哒哒的马蹄由远及近,狂奔而来。
等到了近前,刚听见骏马那磅礴的呼吸声,还未来得及看清驾马之人,飞驰而过的身影却又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快马一前一后在雾气中穿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却仍旧没有离开雾气的范围,倒不是迷失了方向,而是这突如其来的东北风,将江面上的雾气一个劲儿地往南岸裹挟,就好似千军万马过境一般。
不过跑在前面的黑马却猛然停住了,惹得后人也是勒紧马绳,枣红色的骏马发出一声长鸣。
届时,顺着前面那人的方向看去,一盏明黄色的灯笼悬在半空,在浓雾之中显得很是突兀。
灯笼上面写着两个黑色的大字——长孙。
赢州青衣江已然是到了上元国的地界,但为了避嫌,很少会把这两个字写在灯笼上以表身份的,毕竟当今的皇太后也姓长孙,况且又是在这旷野的大雾之中。
待二人到了近前仔细端瞧才发现,原来这盏灯笼是用竹竿挂在一座用木头临时搭建成的观望台上,上面似乎还有人影闪动。
身骑黑马的乃是一名黑甲铁衣的斥候,背后插着一杆金龙大旗足以表明他特使的身份,而后面身骑枣红色骏马的则是一名身着粗布麻衣头发花白的老农,只有那腰间的一柄长刀表明这位老农也是身份不凡。
两人看了一眼灯笼,后面的老农倒是先下马,将缰绳拴在观景台下,铁衣斥候见状急忙询问:“王爷!王爷!您这是?”
“走又不敢走,留又不敢留,那不妨上去看看。”老农拿着长刀也不等铁衣斥候,直接顺着阶梯往观望台上去了。
铁衣斥候也不敢懈怠,拴上马匹想要跟着上去,但他又看了一眼头顶的灯笼,眼睛一转,思前想后还是退了回来。
“王爷,小的就不上去了,在这里等您!”
老农也未理睬,挺起腰杆上了观望台,而这木头搭建的台子虽然不高,可因其周围雾气弥漫,就好似在仙境的亭台中穿行一般,待走到最上面,一缕金光扑面而来,正是那被雾气遮挡住的朝阳。
老农看了看台上的身影,此时上面已设樽俎,盘置青梅,一樽煮酒,一樽放茶水,正有两人一坐一站。
站立者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正在一旁伺候着,倒也是挡住了坐着的主人身影。
但老农在下面一见灯笼上的字样便已得知这主人的身份,遂双手伸进两袖之内,轻咳一声上了台子。
站立的侍者霎时回过身来,此人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须长,一看便是个沉着冷静,足智多谋之人。
见到上来的身躯凛凛的老农,侍者先是行礼然后说道:“陈林见过王爷!”
而随着侍者侧身行礼,他身后坐着的主人也露出了真容,那是一名身着墨绿罗衣,鼻高眼深,一脸傲气的中年男子,“邺州北怀国国主,天下唯一的异姓王,肃慎王,云平山!”
老农揣着手呵呵一笑,绕过侍者将长刀放在桌边坐了下来,“前骠骑将军,殿前司马,当今的国舅,赢州上元国国主,长孙良!”
长孙良哈哈一笑,亲自为刚坐下的云平山倒酒,“我这名头听起来自然是要比王爷低上一等了。”
“公爷说笑了,我云平山就是个山野村夫,哪比得上当今国舅手眼通天,如此晨雾,害得您等候多时了。”
“王爷可真会说笑,快尝尝这酒,看看还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云平山也不见外,搓手与长孙良对坐而饮,而在一边的陈林则识相地退了下去。
“啊!好酒,细想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喝过这帝都的玉液金波了。”
“二十七年了,那时候我还只是个骠骑将军,王爷倒已经是邺州的世子了。”
“是啊!二十七年了,公爷真的是好记性,不像我老了老了,什么事都记不清了,不过倒是很久没有听到‘肃慎’二字了。”
“二十七年前乃是万兴元年,王爷一同前去帝都觐见先帝,这样的大事,你倒是健忘得很啊!不过我记得正是先帝提起了肃慎二字吧?”
云平山没有马上搭腔,因为“肃慎”一词本是源自古邺州话,那时还未统一的南陆几州都十分鄙夷东北方向的邺州人,将他们称为粗鄙的野蛮人。
而“肃慎”则是古邺州话中蛮子的音译,所以当八百多年前天降异石,将天穹山脉一分为二后,昇朝人为了区分青州蛮族与东北邺州而特意将邺州人称作“肃慎”,而“肃慎王”就更不用多说了,这其中多少带着轻蔑之意。
不过先帝周明启却将是第一次将这天下唯一的异姓王改为“肃慎王”,其中深意自不用多说,只不过云平山的父亲也是个深谋远虑,隐忍不发之人,所以后来周明启也只好拿玟州开刀,却不想这削藩的第一步就没有那么顺利。
不过自周明启死后,天下便再也无人敢用“肃慎王”来形容云平山,而今天长孙良这一出戏,便是起试探之心。
“世人皆说我们邺州人都是青面獠牙,食肉喝血之徒,我这个国主不正是个野蛮人的首领吗,哈哈哈!先帝所言乃是极对!”云平山笑着说道,脸上的皱纹里满是风餐露宿的泥垢,若没那柄名为“绝虎”的长刀傍身,就跟地里刨食的老农没有一点儿区别。
长孙良与云平山四目相对,花白的碎发在微风中轻摆,长孙良从云平山的眼中看不到一丝一毫老虎的威严,人人都说他是那林中的雪虎,一旦离开山林便是要吃人的,可在长孙良的眼中,此人却无半点儿杀伐之气。
不过长孙良还是听进去了陈林的话,一同赔笑着亲自再为云平山斟满酒水。
此刻朝阳东升,刺破残云,散在雾气之上仿佛波涛汹涌的海面,而云平山的半边脸印着霞光,表情不定。
光影变化中,他手边的长刀刀柄上的虎骨熠熠生辉。